哥陆岸,他姐姐陆芷所在的医院,也是移民体检的主要负责机构。可这一切似乎总是让他不那么舒服。
薯条青菜和叉烧包也被端了上来,都是热气腾腾。与机器人不同的是,人类服务员会不慎把装了满盘的薯条弄掉一点,手背抹着额汗说抱歉,说餐后赠送两份黄油冰激凌当做赔礼。
“谢谢,还有两个烧鸭饭。”陆汀冲她微笑。
“我不会移民,”邓莫迟突然道,似乎认真听了那段宣传语,也认真考虑了陆汀的问题,“在外星球活到一百岁再死不是我的诉求。”
陆汀舀了勺汤,咽下去之后,勺子还咬在嘴里,“你的诉求是什么?”他含混不清道。
“真相。”邓莫迟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烧鸭饭。
“什么真相?”陆汀也拿开面前的盘子,好让服务员放上自己那份。
“找到了才知道。”
“我看到有人说,宗教的本质也是真相。”陆汀又想起十字路口的堕天使来。
“宗教只是掩盖真相的附属。”
针对邓莫迟时不时冒出的哲学味儿,陆汀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自己一般是琢磨不懂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待到一头雾水地拔出思绪,那一小盘饭也被邓莫迟解决掉大半。很难说清一个人吃饭这么急是如何保持吃相不走形的,但桌对面这人显然做到了。
也许脸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也不移民,”陆汀把自己的鸭腿夹给他,“我全家都不能移,要一辈子留在地球上。”
因为联邦总统的离开总有弃球而去的嫌疑,会引起民众恐慌。总统家族也被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虽说陆汀年纪小,又是私生子,至今未曾在公众视野暴露过,但全家只有他一个,移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邓莫迟没有拒绝鸭腿,也没有多问他原因。有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擦过陆汀的脸,那只绿眸极亮,那只灰的还是积满了雾。
陆汀又看向窗外的雾。
“我吃饱了,等我一下,”他撂下筷子,“那边有个花店我去看看,最近正缺种子呢。”
邓莫迟说好。
陆汀挎上包,就这么急匆匆钻出店门。他确实看到了花店,可他种子多得种不下,出来才不是为了挑那些有变质风险的劣质种。他的目标是旁边的彩票馆,小跑过去,门口的红皇后和他问好,他揣着兜钻进挂了细闪亮片门帘的拱形大门,在里面待了几分钟。
造一张假彩票骗奖金涉嫌违法,可造一个道具,和老板商量好,送给一个人,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陆汀前些日子刚给菜园花园换过土,花了好大一笔,最近又被父亲断了零花钱,账户里余额不多,只有九十多万。威逼加利诱,跟老板商量奖金数额的时候他差点说83,可又发觉太容易露馅,最终定下那款彩票最大的数额,五十五万。
老板收了他的一万块佣金,要做的就是一会儿过后递出一张必定中头奖的彩券,至于兑奖的时候,钱款会直接从陆汀刚刚建立的一次姓账户划过去。
而陆汀目前得到的只是一张彩票馆的宣传单,薄薄的回收草纸,印着两张优惠券。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回到香香茶餐厅,疾步回到邓莫迟身旁,把那单子拍在桌面上:“老大,我觉得咱们今天点儿挺正,白天没碰上危险,来了这边雨就停了,而且我们俩又都不移民多有缘分啊,”扯了半天,呼吸平复,他终于说出重点,“刚才我出了花店就被递了这个,咱们可能真应该去买个彩票!”
邓莫迟冷眼看着那张单子:“然后你把奖金打给我?”
陆汀头皮一紧:“啊?”
“我都看见了,”邓莫迟扬脸,坦然看进他的瞳仁,“没必要,我没那么缺钱。”
“我……”顿时,陆汀恨不得跳出玻璃窗夺路而逃,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你说你不走。”
邓莫迟点点头,竟笑了:“你的冰激凌快化完了。”
“哦。”陆汀灰溜溜坐回座位,好比霜打了的茄子。他在农业教学片里看过那种现象,可他种的茄子是绝不会变成那副惨样的。
“我就是想送你点什么。”陆汀又道。
“还有叉烧包。”邓莫迟直接无视了这句话,却这样提醒。
半化的冰激凌攒了一小滩,叉烧包还剩两个,也就是说邓莫迟方才和自己一样,都只吃了一个,而凉掉的薯条和青菜,这些陆汀不愿意动筷子的东西,都被吃完了。
那么不动包子是因为不喜欢吃,还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很喜欢吃呢?陆汀心跳得太快,不敢去想了。他囫囵吞下那一小碗黄油冰激凌,咬了口包子松软的发面皮,在桌布下按手环,收回临时账户的权限,也收回自己的五十五万。
“我是不是很笨?”叉烧肉甜滋滋地咬在嘴里,陆汀还是忍不住问。
“嗯。”邓莫迟显然十分赞同。
“唉。”陆汀愁眉苦脸,他又一次词穷了。在邓莫迟“不许浪费”的目光监视下,他默默吞干净两个包子,又默默看着自己过于聪明的追求对象找来服务员,用老古董手机结账,可谓心情复杂。
走出店门,走在湿滑的地面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和许多人擦肩,这一天似乎也要结束。
“有件神奇的事,”邓莫迟竟主动挑起了话头,“我发现这顿的食材,每一种,我在今天之前都吃过。”
白米、面、猪肉、鸭子、奶油、芥蓝,还有土豆。陆汀在心里一样一样地列,忽地恍然:“这些我确实都带过!”
邓莫迟点点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食物有比较完整的了解。”
陆汀弯起眼睛笑了:“那我做的不比餐馆差多少吧?”
邓莫迟还是点头:“是很好的礼物了。”
听到这话,陆汀静了一会儿,又吸吸鼻子,的确,他差点流泪,也不知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但就算掉泪他也是狂喜的,他想自己可能给这个人带来了一些动容,导致他一次次产生变化,而这人反作用回来的动荡更甚。
那些前赴后继的感情并不是丢出去填海,而是落入山谷,像各种长波短波,还会弹回来。
陆汀捏紧挎包的拉链。其实不用手环他也记得来路,他知道,停飞船的空地就要到了,而包里装了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支玫瑰,他要在此之前送出去。
然而,行至暗巷口,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飞船原先的位置空空如也,邓莫迟已经把强光电筒打开,陆汀再夜盲也能看到,那里千真万确,什么都没有。
“也没走错啊。”他茫然跑近。
跑到跟前,他才看到墙上投影的一行小字:
Ⅰ-9223号驾驶员,您未经许可私自占用消防通道,属严重交通违规,扣6分,罚款三万联邦通用金,飞行器作暂扣处理,请于七个工作日之内持有效证件前来自提。
陆汀从地上拔起那只一次姓投影仪,放在手心端详,有些哭笑不得。在警局呆着的时候,他连这种东西都碰不到,现在倒成扰乱治安的问题分子了。
邓莫迟在他旁边站定,也一起端详。
“太丢人了,你不许看。”陆汀把投影仪塞回口袋。
邓莫迟还真就扭脸望向一边。
“老大,我不想坐轻轨回去,毕宿五在天上飘着,没有飞船我只能找个地方让它停下,然后再爬上去,”陆汀绕到邓莫迟面前,又非要人家看着自己了,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因为他转念一想,猛然发觉天助我也,“我这么笨万一又停到违规的地方去了,连老窝都被扣掉可怎么办啊。”
“租悬浮摩托。”
“不要,我太累了今天,我骑不动了,”陆汀靠上墙,双眼水亮亮地望着邓莫迟,“能不能去你家借宿一晚,我们坐巴士一起回去。”
第15章
“不行。”邓莫迟毫不犹豫,接着也没了后文。
他似乎不准备给什么理由。
“上次不是说过几天吗?”陆汀还是捏着挎包,拉链头抵在他虎口处的枪茧上,有点硌,他忽然冷静了一点,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那好吧,我自己回家咯。”
邓莫迟往巷子出口走去,看样子是要送陆汀去车站,没几步却又被拦住,“等一下,还有件事,就一件了,”陆汀扯了扯他的手腕,“眼睛先闭上。”
“什么事?”
“你就闭一下,最多五秒,”陆汀堵在巷口不让他出去,“我保证不干坏事。”
邓莫迟没有狐疑的样子,他眼中依旧缺乏情绪,但还是闭上了。
陆汀把早已在背包最上层放好的盒子掏出来,“好了。”他说,邓莫迟再睁眼的同时,手里就多了点重量。
街上的灯光洒进来,把这只几何凸面的树脂玻璃盒照成青蓝色,里面放着像是羊绒之类的柔软面料,堆在一起,深色显得温暖。
“打开看看。”陆汀的手从盒面垂下,指尖滑过邓莫迟的腕骨。
被羊绒夹在中间的,原来是一枝花儿。邓莫迟没有把它拿出来,只是让它躺在原处,沉稳地托着,另一手从头到尾地轻触。
茎叶、花瓣,还有那些细小的倒刺,全都是洁白。
“3D打印?”他问。
“嗯,其实建模还能更精细一点的,”陆汀小声道,“但总比不上真的。真的我也种了,已经发芽啦。”
“是玫瑰。”邓莫迟抬起眼。
陆汀重重地点头,睫毛闪了闪,害羞地笑:“在包里放了好几天,我老是临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现在好了,我坐车去了。”
邓莫迟果然是要给他送行的。去往轻轨站的那一路,邓莫迟先是用手肘把那只瘦长的玻璃盒夹在左边腰侧,就像平常对付某些捡来的废旧金属元件,走了一段,他又默默把它用双手端着,端到肋骨的高度,平添一股郑重。
“我们去要个口袋吧。”陆汀盯上前方一家杂货铺。
“几点了。”邓莫迟却问。
陆汀扶正腕表:“差十三分钟十点,过得好快啊。”
“去我家吧,”邓莫迟顿了顿,把玫瑰盒递给陆汀,“帮我放一下。”
放在陆汀包里并非是想省事儿,因为很快他就没手拿了。约莫两分钟后,邓莫迟领着还在神情恍惚的陆汀停在一家摩托租赁铺前,熟门熟路地挑了辆带悬浮功能的等离子动力款,“比巴士快,可以抄近路。”他解释道。
陆汀又愣了愣,天黑了,这也不是白日梦,他不断告诉自己,随即一步跨上摩托,坐在靠前的椅面上:“行,你指路,我带你!”
“不是骑不动吗?”邓莫迟拍拍座椅后部,意思是给我让地方。
“哦。”陆汀老老实实往后滑,而邓莫迟已经抬起手来,摘下电弧刀的背带,直接套过他的头顶和脖颈,挂在他的肩上。陆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缩了缩脖子,深低着头整理自己被夹皱的外套,好让长刀在背后垂得顺当一些。待到邓莫迟在他身前坐好,拧起车把上的油门,他才把脸抬起来。
涨热的皮肤贴上冰凉的革质夹克衫,很舒服。
发动之前邓莫迟没有任何提醒,车子冷不丁蹿出去,弄得陆汀下意识抱紧他的腰,膝盖也在他胯骨两侧夹紧。两人就这么疾驰起来,绕着这轮巨大“明月”的边缘,要横穿过它的圆弧下的一个角。
上次在“米诺斯王宫”里一路冷清还没能看出来,邓莫迟开摩托是真猛的那一类,也有可能是为了减少电耗,明明可以浮在半空他偏要贴着地走,再窄的缝他也要钻,这就导致行车路线歪歪扭扭、晃晃悠悠。有几次夹在行人摊贩之间,陆汀浑身紧绷地贴伏在他背后,心里大叫“我靠肯定要撞上了行吧我认了”,结果也只是擦肩而已。
邓莫迟对体感和物理距离有他自己的把控,确实也挺精准。
直到他在一家小铺面前突然停下,又把陆汀吓了一跳。这儿与城外的荒野只隔一排房子,邓莫迟兀自走入店面,看着铺了一台子的琳琅水果。
几颗桃子和几只苹果被他放进铁篮,拎到柜台结账。陆汀心想,八成是带回去给弟妹吃,可不要这一晚上就把血汗钱给花光了。于是他迅速拎出一把香蕉和一串葡萄,还有几个雪梨橘子,抱了个满怀也跑去柜台,插在邓莫迟前排队。
邓莫迟没什么反应,队倒是马上排到了,陆汀直接把水果在台面放好,又指指身后那位,手环对准那条支付用的扫描线:“一块结。”
“送你弟弟妹妹的,”他又回过头,认真看着邓莫迟的眼睛,“在小朋友家住一晚,不想让人家讨厌我。”
“他们只是对你好奇。”邓莫迟这次没有拒绝好意,把两大袋水果都提上,一边一个挂在摩托车把手上面。陆汀本以为自己要负责抱着袋子,那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抱着他了,因此此刻很是愉悦,撑着车尾一跃而上,扑上面前那副肩背,心满意足地搂住。
在无人区邓莫迟的驾驶情况就变得较为平稳,不看地图也能做到心中有数,那些荒芜的公路连接起一片片夜雾,置身其中,他们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像一种自由。以往离不开的夜视镜就挂在脖子上,陆汀却不愿去戴,他在这黑夜中很是安心,除去风声和引擎声,他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邓莫迟的呼吸,嗅觉也在帮他感知,收紧手臂,铁锈的味道就好像完完整整地被他收入怀中了。
不到十一点半陆汀就听到了撒克逊河奔流的声响,如果坐巴士,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半路。摩托悬在河面上空迅速滑过,再在寂寥无声的人造人聚居区穿行,只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