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很快开远了。
站在路边,目送计程车远去,安璇的微笑消失了。春夜应该是很暖的,但他手脚冰冷,身上发虚。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对当年的一切生出抵抗力来。伤口也许好了很多,但始终无法真正痊愈。哪怕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会觉得难受。
他想回家了。
飞机上,苏镜瑶发现安璇发了烧。下了飞机直接去医院,她大惊小怪,给安璇做了全身检查,最后查出了个胃溃疡,以及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医生很忙,对家属的紧张感到明显的不解。
安璇打着点滴,昏昏欲睡地躺在床上。苏镜瑶心事重重地坐在他身边:“要么你休息一阵子吧,我和赵姐说一声,暂时不给你接工作了。”
安璇无力道:“你想多了,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多工作可以接。再说,只是感冒而已。”
苏镜瑶说不过他,把粥碗塞进了他手心里。
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安璇回到了住处,继续着平淡的日常。
房子本来就大,爱说爱笑的那个不在家,越发显得屋子空寂。小区从早到晚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犬吠鸟鸣,就算是热闹了。
夏孟阳走之前海淘的几个快递陆续到了,安璇帮他拿快递的时候,远远看见过沈元枢一次。男人抱着一个大箱子上楼,安璇有心想和他打个招呼,又想起夏孟阳说过的话,最终没有走上前去。
在这样的寂静里,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去。
花城之行仿佛触动了另一个开关。频繁闪回的记忆从片场的灾难变成了马秀敏的扫帚和晾衣杆。长大了的安璇已经不会再为那种程度的暴力感到伤心和恐惧。他只觉得压抑。往事无法进入他的噩梦,因为他开始失眠了。
连带着,他也想起在鼎华处处碰壁的那些日子,当年骨折后被告知再也无法做舞蹈演员的惊慌,还有白秋芸去世时那种深刻的悲伤。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面数羊,一面想着迟迟没有消息的新工作。最后困意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又被什么牵丝一样连细微又尖锐的声响割断了。
有人大半夜在拉小提琴。
楼盘质量不错,其实隔音很好,但是安璇听力比一般人要好,不论拉琴的人水平如何,这种弦乐的声音对他的听觉都是一种折磨。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去寻找声音的源头。最后听来听去,四野寂静,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安璇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小提琴声停了,他刚要松一口气,琴声更锐利狂放地响了起来。
安璇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去敲一敲门。
他披上衣服往七楼去,琴声果然是从沈元枢家里传出来的。安璇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只好用力地又敲了几下:“沈元枢?”
过了很久,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门开了,安璇几乎没有认出沈元枢来。
门口的男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睡衣大敞四开,里头只有一条裤:“有事儿啊?”
安璇无法理解地看着他:“我……我听见有人拉琴……”
看到安璇,沈元枢仿佛清醒了一点儿。他把睡衣掩上,不太自在道:“啊,很晚了么。”
安璇干巴巴道:“已经十二点了啊。”
沈元枢肩膀塌了下去:”哦。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透过门,安璇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地空酒瓶。
救护车拉着夏孟阳往医院跑的场景一下子浮上心头。安璇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你喝了多少酒?”
沈元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
安璇越过他,直接走了进去。
沈元枢拎着琴站在门边,一时愣住了。过了片刻,他神色渐渐清明起来,把门悄悄关上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安璇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来:“怎么喝这么多酒?”
沈元枢放下琴,声音有些迟疑:“就……睡不着啊,喝了点儿……”
安璇把一堆空酒瓶收在一起,突然扭过头来,声音几乎有些严厉:“这叫喝了点儿?”
沈元枢笑了笑:“没办法,酒量太好,喝少了没用。”
安璇声音盯着他,声音猝然拔高:“饮酒伤身!”
沈元枢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伤就伤吧。反正也没人在乎。”
安璇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了一阵久违的怒意。但他最终只是深呼吸了一次,慢慢将那股情绪平复了下去:“身体要紧,下回少喝点儿吧。”他放下了手里的酒瓶:“我走了。”
沈元枢却挡在他出门的路上,没有动:“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安璇没有回答,试图绕过他,却被沈元枢拦住了。那几乎有点儿像一个拥抱。
沈元枢低声道:”来都来了,能和我……说一会儿话么?”
夜里很冷,安璇只披了一件衬衫就上来了。沈元枢胳膊上传来的暖意让他觉得眩晕。鬼使神差地,安璇听见自己说:“好。”
多了一个人,沈元枢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他把空酒瓶塞进垃圾桶。安璇是勤快惯了的,顺手也帮他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夏孟阳与沈元枢家是一模一样的户型。可是沈元枢的房子却被住得像个什么动物的窝。吃剩的外卖左一袋右一袋地堆在桌子上,散发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地上也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地板已经很久都没有擦过了。洗衣店送来的打包衣物和没有拆的快递箱子随意堆在一起,其他穿过的衣服则一件叠一件地,把门口的衣架挂了个满。
客厅里的白色三角钢琴似乎是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东一张西一张的乐谱和两台节拍器堆在上头。
安璇简直不敢想象,那么大一个明星,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他试着帮沈元枢收拾了一会儿,然而不过是从这一处挪到那一处,总之收拾来收拾去,始终是乱的。
沈元枢已经把睡衣带子系上了,脸上的胡茬也变戏法似的不见了。就在安璇好心替他收拾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里,他竟然跑去洗了漱刮了脸。
看见安璇停手,还很有颜色地给安璇端了一杯温水过来。
安璇接过水杯,却没有喝。他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进门。但是既然进来了,仿佛就是做了一件不能回头的事:“我不知道你……酗酒。”
沈元枢本来正盯着他看,听见酗酒这个词,似乎猛地清醒过来:“我没有!平时不这么喝。我和你说过我只是小酌……今天是……睡不着,心情又不太好。”
安璇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么?”
沈元枢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了钢琴上:“家里的事……”他看着安璇,似笑非笑:“不过这会儿有人说话,我觉得心情好多了。你呢?这些日子,感觉好些了么?”
安璇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垂下了眼帘:“你都知道了。”
良久,他听见沈元枢低沉的声音:“是。”
“然后呢?”
沈元枢靠近他,低声道:“我能抱抱你吗?”
安璇没有回答。
下一刻,他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三十章
安璇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温暖有一种近乎**的贪恋。这种渴望平时被掩盖在距离和分寸之下,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以发觉。
可是沈元枢却好像总是一次又一次,轻易地越过了那道界限。
看似是那个人的狡猾和温柔,其实每一次都是安璇的默许。他有铜墙铁壁,但那铜墙铁壁对沈元枢来说,却是不存在的。
这个人向安璇袒露自己的脆弱,赌安璇不会以坚硬作为回应。他是个聪明的赌徒,他赌赢了。
安璇任由沈元枢抱着,觉得有些茫然。然而在这份茫然中,温暖也是实实在在的。他几乎想要放纵自己沉溺下去。
就在这时候,耳朵上方的头发被什么东西轻轻压住了。安璇试图扭头,却感觉到了落在皮肤上的呼吸。他想要退开,然而沈元枢并没有松手。
安璇并不觉得意外。事实上,从他踏进这个房间起,他就已经知道,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感到意外了。
他轻声道:“你说了,我们做朋友。”
沈元枢嗤笑道:“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他抱着安璇,用嘴唇轻轻蹭他的头发,引诱道:“你也抱抱我吧。”
安璇没有动。
沈元枢在他耳畔低喃:“我也冷。”话是这样说着的,动作却是另一番样子,他慢慢抚摸安璇的肩和背,面颊在安璇颈窝轻轻磨蹭。他的发梢是湿的,甚至还沾染着一点儿轻微的酒味。
安璇扭头看着男人的头发,发现沈元枢可能是天生有一点儿卷发。被这样亲昵地磨蹭着,他只觉得从温暖之中生出了一点儿细小的苦恼——像是浑身寒冷的人得到了一个柔软温暖的大抱枕,然而抱了一会儿却发现,那原来是一只随时可能露出獠牙的大动物。
沈元枢的重量越来越明显地压在安璇身上,逼得安璇不得不往后退去。最后退无可配,他整个人被压在了沙发上。
沈元枢仍然在很有耐心地抚摸着他,不断试探着安璇的界限。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温度不再舒适,而是开始发烫。
安璇无动于衷地看着天花板,沉溺渐渐消失,他胃里涌起了一阵恶心。为什么非要这样,他失落地想着,也这样问了出来:“你说了,只想抱一抱。”
沈元枢停下了动作,却没有抬头,沙哑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儿不易察觉的脆弱:”是啊。可是你抱我了么?”
安璇犹豫了片刻,搂住了他宽阔的背。
沈元枢安静了下去。他把下巴搁在安璇颈窝里,喃喃道:“你真是直的啊。”
安璇听出了他的伤心,心里蓦地软了一下。他低声道:“谢谢你。”
沈元枢失笑:“有什么好谢的,我动机又不纯。”他抬起上身,低头看着安璇。沈元枢的眼窝很深,眉骨英挺,属于那种富有攻击姓的长相。但是离近了看,安璇只觉得他睫毛长长,眉目低垂,有种忧郁的漂亮。
这样的人,在情场上应该是会无往不胜的。
四目相对,沈元枢突然道:“我能吻你么?”
安璇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上一次,并没有问过我。”
沈元枢呆呆看着他。安璇移开了眼睛:“很晚了……我还是……”
急切的吻落在了他嘴唇上。不痛,也没有入侵,只是磨蹭和吮吸。大腿上被顶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安璇偏开了头。
沈元枢喘息着抱住他:“你到底是不是直的?”
安璇叹了口气:“不是直的,你就不会给我这个拥抱了,对么?”
沈元枢愣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不。”他低声道:“我是真的,很想抱抱你。”他在安璇身边躺了下来,把人搂进了怀里。
沙发不像床那么宽,安璇动了动,沈元枢把身体往外退了些。那种坚硬感消失了。安璇轻轻道:“会难受么?”
沈元枢有点儿无奈:“你说呢。”
“我不知道。”
沈元枢睁开眼睛看他,困惑道:“你不知道?”
安璇没有接话,而是继续问道:“那你要怎么办?”
沈元枢不自在地动了动:“一会儿就好了。”
安璇凝视着他,男人皮肤有些发红,呼吸仍然不太平稳,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很温柔。温柔,又有一点儿伤心。
不知怎么,安璇也觉得难过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沈元枢的脸。好像从他八岁之后,就再也不曾和任何人有过这种程度的肢体亲密了。
沈元枢明显感到迷惑,他小心翼翼地捉住安璇的手指:“你在干什么?”
安璇手指任由他握着,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
沈元枢敏锐地反问道:“可能?那就是还有希望?”
安璇又陷入了沉默。
沈元枢直白地盯着他:“要不要试试在一起?”他亲了亲安璇的手指:“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吧。”他把自己的手指##插##入##安璇的指缝:“起码给我个机会追你?”
和男人谈恋爱,听上去本来是应该带着背德与羞耻感的,但安璇只觉得心里平静又悲伤。他静静道:”你都看到了,我不能算是个正常人。”
没想到沈元枢却笑了:“这世上本来就没几个所谓的正常人。”
安璇摇头:“你不明白……”
沈元枢立刻道:“那就给我个机会,让我明白?”他吻了吻安璇光洁的额头:“别害怕。我又不吃人。”
安璇看着沈元枢,觉得温暖又一次让自己眩晕起来:“好。”
他看见沈元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答应了?”
安璇点头。
沈元枢凑上来,又开始用那种耐心十足的方式吻他。亲吻落在脸上,发出很轻的“啾啾”声,那个声音让安璇觉得有趣,他悄悄地微笑起来。沈元枢问他笑什么,安璇就不笑了,也没有回答。男人蹭了蹭他,然后泄愤似地,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
后来他们都有些困倦了。沈元枢从沙发角落拖过来一条被子,两个人盖着,抱在一起,不知不觉睡着了。
凌晨的时候,安璇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醒了,却没有动,沈元枢把他搂得太紧了。铃声响了一阵子,歇下去,然后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沈元枢骂了一句shit,睡眼惺忪地去摸手机。电话接通了,那边是个女声。安璇半寐着,看沈元枢慢慢坐起来,声音不快:“妈咪,我这边是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