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说也不合适了。
再后来谢汝文住院那次,谢棠倒是主动问过。他一犹豫,就又白瞎了个契机。
楚少爷那一肚子的话就在这经年累月的时光里熬啊熬的,熬干了。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吐一个字都艰涩。
楚衡眨眨眼睛,不去看谢棠,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瞧花样。
他得说点什么,他想。
他看着那茶杯里旋转上升的热气,想到了加州的夜晚。
他那个时候刚被送出去,相当于重新读了本科。
楚战骁付了学费宿舍费等等乱七八糟的之后,一分钱都没留给楚衡
他能刷的信用卡都给冻结了,他身上只剩下几十块美金的纸钞。
一开始的时候,楚衡还在跟楚战骁叫阵。他不相信楚战骁真能饿死他,靠那几十美元撑了三天。
结果楚战骁真的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兜里只剩下最后一美元的时候,楚衡一个人在宿舍里发呆。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留学生富二代倒是有几个圈子,他也不想拉下脸面去攀交情。
谁知道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问李临阳借呢?楚战骁控制了他的手机,多半连个消息都发不出去。
楚衡出生到现在为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贫困。
他准备好了打电话给楚战骁示弱,他看着手机里那个号码,点开又关掉屏幕。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下午。
自尊和羞耻感都在煎熬。
他最终还是打了那个电话。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楚战骁没有接。
电话那边响起的是楚家管家的声音:"孙少爷,老爷说了,您翅膀硬了,他管不了你了。"
楚衡都要气炸了,声音却反而更加冷静:"你们是要饿死我吗。"
"那怎么敢,老爷吩咐了,阿鹏一直跟着少爷。每天会给少爷一个三明治,总归是饿不死的。少爷每天中午在宿舍楼下面拿就是了。"
定点定量,每天给一个三明治。
这是当他是狗吗。
楚衡把电话摔了,屏幕上出现了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楚衡到底没去拿那个三明治。
他把自己的行李箱翻翻捡捡,把几件还算新的衣服鞋子卖了。
他卖的急,又不知道门路,一堆人质疑是假货,最后成交的价格比一折都低。
但好歹能吃上饭了。
别人是赚到第一桶金,他是吃上第一口饭。
吃上饭的楚衡自嘲,他还得去找下一顿饭在哪。
对于大多数留学生而言,唯二来钱的渠道,一个是奖学金,一个就是打工。
楚衡发现自己不但得好好学习,还得勤工俭学。
他拉不下面子去餐厅洗碗,终于还是向社交低头,在留学生的圈子里绕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个差事,当了学校心理咨询室的助理。
此后,楚衡的日子就开始在飞一样的忙碌中刷刷过去。
"……那个心理咨询室来的大多数是学生。我做登记,只会在教授来之前跟他们偶尔聊聊。来来回回那几件事,学业、失恋、人际交往、自我认同。"
楚衡把楚战骁的事跳过了,只说了自己在学校呆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在学校心理咨询室干活。
谢棠眼神里有些疑问,他直接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去打工?"
楚衡笑,笑意却没到眼底,他把话题绕开,说:"觉得无聊,就去了。"
他要是说楚战骁的事,就肯定要把当年私生子,谢汝文,他查楚家等等事都说干净。
这些话放到现在,还不太合适。
把这个话头跳过去,楚衡接着讲:"就有一回,我们那来了一个失恋的……女孩。看起来特别难过……"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楚衡稍微撒了一个谎。
那其实不是女孩,是一个清秀的华裔男生。
那天这男生一个人坐在咨询室走廊的长凳上,眼睛放空着看着对面的墙壁,那目光幽幽的,像是一潭死水。
楚衡一般不管来访者在开始前到底是痛哭流涕还是生无可恋,都任他们单独在走廊里发泄情绪。
但是那天,他上前了。
他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饮料放那男孩手边。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一起等咨询的教授过来。
楚衡不知道那个男生有没有注意到他在陪他。教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之后,那个男生好像是全然不觉身边还坐着个人,沉默地跟着教授进了咨询室。
饮料还摆在一边。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生是少见的危机干预。自己在宿舍里已经自杀过了。人没死,后来自己找来了做心理咨询。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理咨询的内容都是保密的。
楚衡没来由得就有点上心,但是他的上心也仅限于,每次看到这个男生来的时候,给他买一瓶饮料放在手边。
他不知道对方喜欢喝啥,就随便瞎买。
事实上那男孩也从来没拿过。
除了最后那次。
那天是冬天,冷得叫人哆嗦。那男孩穿的特别厚,到室内也不脱。围巾把脸包的只剩下三分之一。
楚衡就像往常那样随便挑了个放在那人身边。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那个男生转过头来看他了。
四目对视中,没来由还有点窘。
楚衡只好开口打破僵局:"……你好点了吗?"
那男生点点头,伸手问他要那瓶饮料。
楚衡一愣,也没说啥直接递了过去。
那男生拿了饮料,双手在饮料瓶上反覆地摩擦着。
他说:"我不会再来下次了。"
楚衡暗送一口气,说:"那恭喜你。"
那男生吸吸鼻子,说:"我是交换生,要走啦。"
楚衡一下子就被堵在那不知道说啥,那男生看着他的样子竟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以后不要这样对待别人啦,我比较聪明,才没有上当。不然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楚衡更加尴尬了,但是那个男生好像全然不觉,就那样瞧着他看。
他说:"你都不知道换一下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蔬果混合饮料,傻子都猜出来了。你不要给我送啦,你喜欢谁就去给谁啊。"
楚衡窘迫之中还有一丝迷惘,他问:"我随便买的,都是果蔬饮料吗?"
那男生点点头,说:"我每次来,看你桌上放的都是茶啊咖啡啥的。你自己不喝这个倒是老给人买。我就猜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人喜欢喝这个。"
他把饮料塞回给楚衡,说:"我今天没有预约,只是来看看你的。"
他又吸了吸鼻子,感觉不是冷倒是像快要哭了:"如果喜欢什么人,就早点告诉他吧。时间很快的,一晃一晃的人就不在了。"
他说完,也不等楚衡的回答,就自顾自的走了。
楚衡盯着手里面那瓶饮料,感觉能从上面盯出来某个人的脸。
谁喜欢喝这个。
当然是谢棠。
他在宿舍里无数次看到谢棠桌上摆着的那一瓶胡萝卜混和汁。
不是那什么没吃蔬菜的安慰剂,谢棠是真喜欢这一口。
他对此表示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理解。
时光流转,他和他之间从隔着过道变成隔着个太平洋。
生存压力在大洋彼岸几乎杀死了所有柔软思念。
他每天都奔波在校园里来回穿梭。盘算着吃饭和论文。
当睡眠都奢侈的时候,真的没有多少心思去惦记别的。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私人时间被挤压到没有的疲惫。
楚衡都觉得自己快忘了,什么喝醉酒睡在一起,什么医院里的欲言又止。
距离和时间横亘在中间,楚战骁还火上浇油地给他添了一把生活的艰辛。
在某个写论文的夜里,楚衡看着白惨惨的屏幕和上面蚯蚓一样的字母。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谢棠有继承权这件事。
他看着屏幕意识到,自己不敢下死力气去跟楚战骁赌,而是老老实实打工干活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谢棠。
他不是楚家唯一的孩子了。
那些从幼时开始,仿佛理所应当继承在他身上的财富都有了第二个预备的主人。
一开始,他以为楚战骁这样教训他,是因为自己想查上一代的事,多少算是以下犯上。
他现在才理解楚战骁的意思,他是要他知道幸苦,知道落差,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感觉楚战骁正在自己的对面看着自己,花白的发须和眉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头发怒着的狮子。
他看着他,仿佛在骂他天真。
你要真相大白,你做好放弃手里财富的准备了吗。
你连公交都没坐过,你能过的了普通人的日子吗。
一腔的妇人之仁,自以为是的清高。
你可以不服气,用你半生去再拼一个身家。
可是这些本来就是你唾手可得的东西。
你有那个胆气说不要吗。
楚衡回答不了,虽然他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逃避掉它,比如熬到楚战骁和他爹都见了阎王,把楚家的一切握在手里,到时候没有人敢问他这个。
但是这个问题依然存在,没有被解决。它就在那里,顽强地刺痛着他。
楚衡把自己投入到了没日没夜的奔波里,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不再去想谢棠。
直到今天,他手里被人塞了一瓶果蔬汁。
脑袋故意忘记的东西,身体却能记得。
楚衡突然就觉得他刻意逃避的那些从未远去。
他好像还跟谢棠住一间宿舍,早上只要在床上坐起来就能看到谢棠在他对面睡着。
整个人都蜷成一个团,头朝着外面。
谢棠其实比他还要贪睡,只是比他自律。
如果头天晚上他没熬通宵或是谢棠早上没课,他总能比谢棠先起来。
在他们关系最好的那段日子里,他就在床上迷迷瞪瞪地坐着,看着谢棠。
有时候要一个小时,有时候不多久就起来了。
谢棠会在洒满了的阳光里醒来,打着哈欠从床铺爬下去。腰有的时候会露出一节小片的皮肤。
那是他和谢棠之间的一个普通的早晨。
楚衡打开那瓶饮料,喝了一口。
啧 难喝。
"……我就看着他塞给我那饮料,就给打开了。"
"果蔬汁是真的不好喝,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就那么喜欢……"
"……然后我就,也没再见过那个人。"
楚衡一篇话说得断断续续虎头蛇尾,由头和余韵都藏在话里,不敢明说。把个事说得干巴巴的。
他暗自就有些恼了,找知道何苦在餐桌上提那一句呢,横竖他现在也没多少能正大光明讲给谢棠听的东西。
还不如大学宿舍的时候,思修课老头布置的破作业都能唠半宿。
谢棠听了个没头没尾,给来咨询的人送饮料的故事,表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已经开始疯狂地做阅读理解。
咋的,咋去上的学,上的什么学,又是咋回来的通通排不上号。
倒是个姑娘占了上风。
如果楚衡那么委委屈屈地结果要跟他讲的就是这么个故事,他是不是最好还是赶紧劝他动用关系把那女孩找到。
然后俩人双宿双栖,自己在旁边鼓掌。
炫耀情儿的毛病楚衡原来也没有啊。
谢棠越想就越发闷,偏偏他天生表情少,真生了气,面上也是温温的,轻易瞧不出来。
谢棠闷着闷着自己也糊涂了,他为啥不痛快,因为觉得楚衡跟他讲的这个事和他预期的风马牛不相及?
那他期待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有他那个没良心的爹,还是有他谢棠自己。
谢棠突然觉得有一点自作多情的难堪,很轻微,好好地藏在他的面皮底下,一丝丝都漏不出来。
他老是左顾虑右顾虑地为的什么呢,无非就是觉得,楚衡不管是说楚家的事还是什么事都拐了弯的跟自己有关。他摆出这种不近人情的样子就是想显得自己眼里没这些,这样他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了。
结果真正眼里没这些的是楚衡自己。
他还只能在一个蔬菜汁的联想里有姓名。
好嘛,谢棠想,以后再也不喝了。
谢棠在闷气过后感到了一丝茫然,掩盖重逢背后的陌生感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样子。
他……都不知道原来楚衡也是会去打工的人。
楚衡没注意到谢棠有什么不对,他还在想有什么安全无公害的段子能讲的。想着想着他也觉得丧气。
要是能再和谢棠关系近一点好了,不然现在哪哪都是雷区。
楚衡觉得不管行动上两人到底是住在一起还是吃在一起,心里其实都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坎,谁都不去说破,维持着一种比舍友亲密一点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并不知道能不能经受住那些乱七八糟破事的考验。
他不敢赌。
谢棠侧过头,他还在等楚衡说话,但是对方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沉默了。
谢棠岔开话题:"你在国外的时候,谈女朋友了吗?如果对那姑娘有意思,为什么不追人家?"
楚衡被叫回了魂:"啊?"
谢棠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好像真的只是无心地问了一句。
"……没。"楚衡回答,他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紧张。
"喜欢的话,就去谈啊。"谢棠说,"我觉得你还挺喜欢你说的那个姑娘的。"
楚衡没想到谢棠关注到这个问题上了,顿时就有点吃瘪。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故意避开那个人的姓别,非说对方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