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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弄得一团糟的，最开始我们有过短暂的蜜月期，可如今我回到家里，只觉得不自在。”

　　“你不认为有一天我也会是那个样子吗？一旦投身于爱情，就会变得疑神疑鬼，”达肖恩微笑，“扭曲爱情的，正是这份珍贵的情感本身。”

　　洛希刚想看清塞西娜的回答，手中的镜子边角却闪过仿生人的身影。他缓缓地抬眼，余光捕捉到几个身着展馆制服的战斗型仿生人，夹杂在人群里前进；他停下脚步，他们便呆板地立在原地。

　　敌方看上去没有即刻动手的意思，而是想将他诱入圈套再发动进攻。罗伯特的那些战术伎俩在洛希眼里都是小儿科，他能猜到对方下一步的意图，却还是无济于事。他不可能放弃对塞西娜的追踪，眼睁睁看着线索从面前溜走，就算知道有陷阱，还是得放手一搏。

　　洛希拉开了背包拉链，摸到冲锋枪的握把，继续跟着塞西娜向前走。展馆的后半部分被单独分隔开来，用成千上万枚镜子构造成迷宫，似乎是某位建筑师的作品。不时有好奇的参观者在迷宫入口探头探脑，接着小心翼翼地踏进去。

　　达肖恩和塞西娜的背影也消失在入口处的长廊，洛希没再犹豫，迅疾跟上。然而一踏进长廊他就跟丢了——银色炫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镜子边缘镶着雪白的灯条，通过重重反射把迷宫照得耀如白昼，随处都是他自己的倒影。

　　光芒刺疼了洛希的眼眶，他下意识覆住了双眼，放开手时，那两人已经不知去向。无穷无尽的倒影随着他的动作变化齐齐改变，上百只手握着背包里的枪支，众多茫然的脸映在白光中，无数轻蹙的眉头、抿紧的唇线。

　　他想起了展馆内的仿生人，一阵头晕目眩，却强迫着自己朝深处前行。迷宫在最初的长廊后分出了许多岔路，不能断定塞西娜走的究竟是哪条分支，洛希环顾四周，意外在其中一条的墙上发现了反贴的字母。

　　也对，在这样弯弯绕绕的地方很容易迷失，导致参观者被困在里面，展馆一定会在显眼处设置提示的。他思忖着，走近了些，伸出指尖触碰着那些一人高的字母，然后心领神会地回过身，从对面的镜子上读到了被矫正的文字。

　　“Shall I compare … to a summer’s day?”

　　“…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18首。洛希用手心抵着镜面，望着人类历史上浪漫至极的诗篇在走廊两侧延伸，仿佛有夏日的阳光遍洒下来。

　　他不懂诗和艺术，接受过的教育中，文学只占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但在这一小部分里，有十四行诗的位置。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送到福利院，因为长得太像女孩，经常遭受其他孩子的嘲弄。

　　有天他偷偷缩在角落抽泣，福利院的妈妈便把他抱在怀里，轻声读了这首关于美的诗，手指拢着他略长的头发，说道：

　　“为什么要为了美而哭泣？这是一种天赋、一种才能，而不是罪恶。你可以因为自己的美而感到发自内心的骄傲，你可以相信，自己能为他人带来诗篇一般的体验，这不是件美好的事吗？”

　　洛希有些思念地低头，完整的诗句再次浮现在眼前。

　　这究竟是防止参观者走丢的标记，还是塞西娜故意留在失落之城的暗示？一般来说，展馆只会使用“出口在此处”之类实用性极强的提示语，将这首诗写在迷宫里，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况且，这面墙上的诗句有好几处空缺。洛希沿着走廊向前，驻足在第一处空白，镜子里明晰地呈现出他的倒影。他记得这里的内容本该是“thee”，也就是“you”，即使没有读过原来的诗篇，设计者也隐晦地暗示了——镜中的倒影，刚好能将空白处填满。

　　他走向第二处空缺，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遗失的“Thou”，以及第三处缺失的同一个单词。至此塞西娜的心思已昭然若揭，这个坐标所对应的线索，是“you”。

　　可是她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洛希在脑海中快速排列着已知的线索，多了一个单词，却不是关键信息，并未使他的疑惑减少。

　　他对着镜子沉思，却没注意到周围的倒影越铺越多，直至密集的程度。仿生人们精确地控制着脚步，保证靴底与镜面的接触严丝合缝，眼珠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无声地接近。

　　洛希仅仅分神思考了十秒钟，再度抬头时，身后已经站满了仿生人。他触及镜面的视线像被猛地冻住了，瞳孔倏然一缩，闪电般朝一旁飞扑。

　　成梭的子弹摧落了他面前的镜子，碎片仿佛银瀑那样倾泻，清脆的碎裂声鸣溅开来。没有任何一颗弹药命中洛希，在洛希落地的同时，他扣下扳机击碎了天花板，银色的暴风骤雨降落，遮蔽了仿生人的视线。

　　来自敌方的攻势暂停，洛希本人则鬼魅般冒着雨掠出，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却没有拖缓他进攻的速度。在战斗仿生人的红外成像功能锁定他之前，洛希抢先一步，将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离他最近的仿生人。

　　——温柔无知的眼神注视着他，像林中饮水的小鹿。那是邓槐灵喜欢的模样。

　　洛希突然觉得心头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持枪的手微颤起来。邓槐灵在花园里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每次被迫回忆，就像是最浓重的梦魇：

　　“手术后我发现，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要说我对你还有什么感兴趣的地方，不是灵魂，而是这具身体。你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对不起，我杀了他……”洛希轻声说，尾音里带着些绝望的哽咽，“我必须杀了他，对不起，槐灵……”

　　他握枪对着面前的仿生人，溺水般呼吸困难。瞬间的犹豫立刻让他侧腹挨了一枪，洛希没有伸手去捂，咬牙扣动了扳机，子弹击发。

　　一串干脆利落的枪响，弹药穿透了仿生人的颅骨，蓝血凌乱地爆开，血花溅在洛希眼里。他怔忡地看着与他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倒下去，分明处在千钧一发的战场，内心想着的却是花园里那个噩梦。

第135章 千镜之镜，04:40 pm·1

　　洛希永远忘不了邓槐灵说出那些话的情景，他深深铭记着对方眼里的每一寸嘲讽，冰冷的眸子镀上了月光，散发出凉玉的色泽。

　　他知道对待厌恶的人，邓槐灵会又冷又狠，曾经的耐心和温情，不过是给那株最心爱的盆栽浇水时，顺便洒落在他头上的几滴恩惠。他借此长得嚣张而茂盛，抢走了另一株植物的养分，满心期待邓槐灵也会欣赏他花瓣的颜色。

　　可是他错得彻底，花盆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居所，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杂草，养花的人也只想着剪除。

　　剪除了他，Rosie就能好好地生长了吧。洛希翘了翘嘴角，忍着侧腹的剧痛勉强抬枪，向蜂拥而上的仿生人回击，开裂的伤口不住流出血来。他的运气不佳，肝脏在刚才挨那一下时恰巧被贯穿了，即使放在幻海系统里也是严重的致命伤，如果得不到救治，一刻钟内便会失血而死。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意识开始有了模糊的征兆。他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失落之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一具意识消亡的躯体，更容易制成仿生人，Rosie是很好的人，邓槐灵也是很好的人，他们值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至于他……他算什么呢？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应该死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将自己视作活着，他默认一切欢乐的时刻都会逝去、一切真挚的情感都会流失，走在这条路上，便是走在通往坟墓的路上。

　　他狼狈地闪躲着枪林弹雨，受了重伤、没有黑戒加持，几乎让洛希失去了全部应对手段，只能跌跌撞撞地逃跑，借迷宫的地形躲避子弹。鲜血滴答落在光洁的镜面上，为仿生人提供了便捷的追踪路径。

　　周围的镜子纷纷破碎，仿佛梦境被击溃。洛希艰难地喘着气，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以及身后仿生人们疾速追来的脚步声，但他的步伐已越来越慢，大量失血使他连清醒的理智也无法维持，他努力按着伤口，却只摸到满手黏腥。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拐角，却没有了转弯的力气，混混沌沌地一头撞上去，虚脱地抵着墙跪了下来。坚硬的镜墙映出他的倒影，洛希迟钝地眨动睫毛，注视着镜子中浑身是血的青年。

　　这个脸色苍白、瞳仁漆黑的人是谁？双眼里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死气沉沉的灰烬。也许促使他坚持下来的动力早已不再是理想，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是另一种名为“责任”——或者叫作“义务”的东西。

　　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去；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再欣赏他开出的花的颜色了。

　　洛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还在上军校时，有一位军官曾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溃败，并非始于敌军攻破防线的那一刻，而是你开始失去战意的那一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正坐在他身边专注地记着笔记。他想对方一定是把那位军官的话听进去了，将攻心的战略使用得炉火纯青，他明明识破了罗伯特的计谋，却还是丧失了反抗的勇气。

　　洛希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些天来强迫自己表现得冷漠强硬的伪装，冰川一样土崩瓦解。他的伤口没有一点愈合的迹象，这是精神脆弱到极点的后果。

　　仿生人们出现在镜廊的另一端，同时端起枪支瞄准了洛希的后背。撞针激发，一发子弹破风的利响传遍了整个走廊。

　　洛希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血液喷溅在镜子上。战斗仿生人没有浪费弹药，面对完全静止的目标，单枚精确命中心脏的大口径子弹足以终结洛希的生命，出于程序中效益最大化的计算，只有一名仿生人开了枪。

　　长发的青年无声倒地，发丝覆在颊侧，如同沉睡了一样安宁。鲜血自穿透心脏的伤口缓缓流出，绽放在镜面上像一朵玫瑰。

　　目标的生命体征消失。没有仿生人说话，他们在建立的神经网络里相互确认了这个信息，便打算离去。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倒在地上的那具残破躯体，轻轻动了动指尖。

　　*

　　吵死了……

　　微亮的黑暗里，洛希疲惫地皱眉。他已经准备睡着了，却有数不清的说话声嗡嗡地响在耳边，忽远忽近，扰人清梦。

　　虽然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每一个都格外耳熟，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几个令他魂牵梦萦的音色，仿佛夜海上闪烁的灯塔。

　　他一骨碌爬起来，黑暗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孤身一人。洛希茫然地向前走去，建筑的轮廓渐渐在暗处显形，由成堆垃圾搭建成的高耸鸟居立在面前，铃铛轻轻地摇响。

　　“你很迷茫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衣绯袴的巫女如是问他。

　　“当然没有。”洛希矢口否认，“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

　　“那么你为何总是蹙着眉头？”长濑美子像会读心术一般，眼神通透地看着他，“好像全世界的烦心事都聚集在你身上似的。”

　　因为我很累，这条路很累，美子——洛希叹了口气，正要伸出手去，眼前的巫女却烟消雾散了，伴随着鸟居一起消失。小径上响起木屐踢踢踏踏的声音，雪奈背着双手来到他面前，身后跟着一个羞赧的少年。

　　“sensei，这是给你的！”女孩微笑着掬起双手，手心里躺着卵石打磨而成的项链，形状是一只莹白的水母。她身后的奇佑别过头去，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洛希把项链握在手中，眼眶在一瞬间便红了。他没有和那个少年郑重地告别，甚至没有收好奇佑精心雕琢的礼物，再次相见，已是神明居倾覆之时，对方被蛛形坦克洞穿了腹部，血淌了满地。

　　他想要愧疚地搭上奇佑的肩膀，说些道别的话，少年少女的身影却倏然消散，留在他指间的只有一阵风。

　　风穿过夏日的树林，年轻的陈维回过头来，冲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苍青远山衬出一轮惊心动魄的落日，夕阳余晖笼在他们头顶。

　　陈维从新建的工作室回来，递给他第一个完成的样品，是可以放置在办公桌上的迷你机器人。后来风靡塞西娜的行政型仿生人，与它用的是同一套底层程序。

　　当时的洛希怀疑地说：“你不会在里面藏了石灰想整我吧？”

　　“没有啊，”陈维笑得温文尔雅，“但它会在你开会的时候重复‘我们的领袖是猪’，关掉电源也停不下来，你信吗？”

　　“谢谢提醒，到时我会把它扔出窗外的。”洛希接过机器人，看着陈维的身形逐渐淡褪，消失在血红的夕阳中。

　　四周的树木萧萧落叶，枝梢染成金黄，无尽的秋意里，站着肩头覆满枯叶的程文。那个面容温和的中年男人拨掉落在平板上的一片叶子，屏幕赫然显示着一张未完工的设计图。他曾是二区最好的水利工程师。

　　洛希几乎在看到那人的同时泪流满面：“程叔……”

　　透明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越掉越多，洛希跪在枯草里泣不成声，眼前充斥着朦胧的白光。程文将平板挟在胳膊弯里，朝他走来，蹲下身问道：“怎么了，洛希？我倒是很少看到你哭的时候。”

　　洛希抬起袖子擦拭着眼泪，半晌说不出话，程文便耐心地蹲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程叔，”洛希抽噎着说，“我是个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