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真突然有种恐怖的错觉——
陈维消失之后,下一个消失的将会是他,相同面容的仿生人将替代他存活在人世上,接管他的工作、生活、社会关系,他已是一颗渺小的弃子。
*
叶真走后,罗伯特踱到一面发着柔和白光的墙前,唤出了人工智能:“Rose,把墙打开。”
尽管拥有相同的名字,这座遍布全城的AI系统却并非那个美丽的金发女孩,而是不具备人类思想与情感的“表”模式,涉及塞西娜人民的饮食起居、交通出行、战略防御等一系列杂务。
Rose的虚拟形象被藏在“里”模式中,虽然和死去的真人Rose仍有区别,但已足够使罗伯特眷恋。为了防止自己过度沉迷于感情,他设置了苛刻的条件,“里”模式只能由首席科研官的声纹解锁,如果想见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必须拜访研发中心。
“很高兴为您服务,市长。墙面将在3s后完全开启。”冰冷的女声响起,回答罗伯特的自然是漠无感情的人工智能,“表”模式。
原先纯白光滑的墙面从中心裂开了,仿佛一朵旋转的花苞,露出墙后沉重的铁索、斑驳的血迹……以及瘫跪的人类。陈维低着头,双手被铁链缠住,身上的白大褂沾满了殷红血点,发丝被不知是汗还是血的液体打湿成一缕一缕,遮住了眼睛。
他的嘴并未被封住,但整个白天,实验室内没人听见墙后传来奇怪的响声。陈维可以呼救,然而他清楚地知道,呼救早已失却了意义,就算脱离了这个地方,也会被监禁至更严酷的地狱,除去二区,整个塞西娜都是市长的势力范围。
求救只会使他尊严尽失,他曾经是多么神采奕奕地引领着研发中心的众人,现在就有多么不愿意让同事和下属见到他凄惨的情状。名义上,他依然是首席科研官,却被剥夺了所有权限,扔在一堵毫不起眼的墙后,受尽酷刑折磨。
——是从来不曾想到这样的结局吗?陈维苦笑,在拿起改造洛希的手术刀的那一刻起,背叛政府的念头便已产生,他理应准备好充分的决心与觉悟来面对后果,但是他没有。
每晚到来的刑罚使他疼痛万分,他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并无那样坚定顽强的意志。有好几次,陈维差点就要认罪,或者干脆自杀了事,之后的筹谋与布局在他脑海里扭曲成一团浆糊,唯有痛苦异常清晰。
可每当这时,宛如梦境一般,无尽的黑暗中会出现他的母亲,母亲柔声唱着歌谣,抚摸陈维肮脏不堪的头发。让他觉得,也许可以再撑一天。
“陈博士,最近过得怎么样?”罗伯特的声音像一泼冷水,迎面淋醒了他。
“托……您的福,咳咳……一切都好。”陈维费力地抬起眼来,他是高度近视,离了镜片没法看清周围景物,视野里充塞着实验室的白光。
市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说,你还是不肯认罪了?”
“我没有罪。”陈维说。
“你没有罪?”罗伯特饶有兴趣地复述一遍,“叶真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如果不是他告密,我还真的想不到你和邓槐灵暗通款曲,找到了脑扉之锁的隐藏地点。你管那个地方叫‘失落之城’?不错的名字。顺便一提,我的手下已绘制出了那座城市的完整地图,开始在城内搜寻,邓槐灵没有机会了。”
“他只是拿钱帮我做事,不要把他也算在内。”
罗伯特遗憾地耸耸肩:“不,博士。鉴于你失去了我的信任,那么你举荐的赏金猎人也会是重点调查对象。况且,他身边跟着的是我今生今世最重视的敌人,不能不提高警惕。”
他目光犀利地打量了陈维好一会儿,走近对方,俯身蹲了下来,“但我却没在监控中找到丝毫有关邓槐灵的记录,他就像是蒸发了,你能相信吗?在Rose的天眼下,某个人类的轨迹丢失了。”
“您要知道,平时负责维护系统的人不止我一个。”陈维语气平缓,“谁都有可能对Rose存储的信息动手脚,删除那些记录的不一定是我。”
陈维太过熟悉罗伯特的心理,这是个推崇绝对逻辑的人,即使此刻对他无比怀疑,但没有完整的证据链证明陈维的罪行,市长就不会直接杀了他,而是用尽各色各样的折磨手段,让他亲口说出来,某种意义上也算对理性恪守到了极致。
只要他拒绝认罪,便可以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完成他的计划。
“真的不打算说实话?”罗伯特同情地注视着他,“博士,虽然你过错累累,但才华令人心折,我需要你这样得力的下属,而不是叶——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叶真那样碌碌无为的庸人。你难道不怨恨叶真取代了你的位置吗?回到我身边,我会替你把他拴在这里。”
陈维轻蔑地笑了笑,摇头。
“我没那么容易被误导,这些说辞还是讲给无辜的大众听吧。叶真固然出卖了我,然而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是你啊……市长。这种程度的思考能力,我还没有失去。”
“那就等到你失去思考能力再说吧。”罗伯特忽然道。
他站起身来,抚了抚燕尾服上的褶皱,转头向墙外走去,冷声说,“Rose,升起浸泡缸。”
“收到。玻璃防护就绪,是否注入浸泡溶液?”人工智能的声音在实验室内回荡。
市长点了点头,没有回望便离开了实验室。透明的玻璃将陈维与外界隔离起来,墙上连接的管道打开了,刺鼻的味道弥漫在他身周,是福尔马林溶液正极速流入缸内。
第92章 摇篮曲,09:12 pm
甲醛强烈的气味仿佛一把尖刀,从鼻腔开始将陈维的颅内挑穿。水面以可怖的速度上升,数十秒后便没过了他的脖颈,刺激性的液体渗进浑身伤痕,使他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口中却涌入更多溶液,引起的咳嗽二度激发了疼痛。
四周都已封死,形成密不透风的水盒子,陈维死命挣扎着,然而铁链缠住了四肢,他在溶液中动弹不得。罗伯特是在警告他不得善终——对方没有直接杀他,水面蔓延至下颌的位置就停止了,这种形式的惩罚更像是告诫他,他将不会如战士、如英雄一般死去,而是死得饱受折辱。
他的遗体将泡在福尔马林里供CyberRose解剖研究,为罗伯特丧心病狂的事业增添一分力量。
陈维在水里仰起了头,盯视眼前湿漉漉的玻璃,喘着粗气。剧痛让他的大脑变得麻木,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因痛苦而显得扭曲的笑容,从浸泡缸之外观察,那就像是一具微笑的尸体。
罗伯特看错了他,或者说,太小看他了。死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陈维毫不关心,他曾亲手解剖了父母的尸体以寻找死因,也经手过各种各样的人体实验,他可以怎样冷静地对待别人,便可以怎样对待自己。
除了肉体的疼痛,任何精神上的折磨均不足以使他崩溃,制定目标,一步步接近目标,他的思路是如此明晰,以至于无法被外力阻挠。他想要活下去,就得充分利用罗伯特的人性弱点,拒不认罪,除此以外的情感都是累赘。
这么想着,玻璃外忽然亮起了一团光芒,在纯白无瑕的实验室中,这团荧蓝的光芒格外夺人眼球,陈维咳嗽了几声,艰难地咬字:“Rose……”
“陈博士!”浸泡缸外响起一道模糊的女声,与人工智能Rose的声线相似,却充斥着丰沛的感情,甚至还带了些哭腔,“我马上把溶液放掉,鲍勃……鲍勃他太过分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陈维用微弱的声音道,“做出什么事来,你都不该感到奇怪。”
“对不起,刚才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我只能服从鲍勃的指示折磨你,否则他会察觉我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满缸的福尔马林缓缓回落,被水珠沾湿的玻璃勾勒出Rose闪烁荧光的身影,熟悉的金发、系统默认的白色裙裾,无数细小的灰尘穿透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很想扑到玻璃前察看陈维的情况,却不能踏出全息投影的范围一步。毋庸置疑,她是由AI合成的虚拟形象,“里”模式。
科研人员根据罗伯特的口述,将市长已逝女友的外貌、性格与记忆融入了人工智能中,缔造出Rose这个形象。她看上去已经非常接近真人,市长却始终不满意,认为她的个性偏差太多,只是一副空有其表的全息投影。
然而罗伯特忽略了一个最隐秘、同时也是最致命的可能性——这个虚拟形象拥有了自我意识,与真正的Rose相差无几;并且,她同生前的Rose一样,再次背叛了他。
每当罗伯特前来拜访研发中心,她便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他话中的暗示,不理解表达的情意,却还要对他送上人工智能式的热情。这一切令罗伯特无比厌烦,逐渐失去了兴趣,只是偶尔来看望她,从不停留太久。
Rose很高兴自己能摆脱罗伯特爱意的束缚,原因很简单,那个名为Rose的人类女孩并非死在其他人手中,而是被罗伯特亲自下令杀死的。
“我知道你有苦衷。”陈维淡淡说,想让语调尽量轻松一些,“既然我暴露了,你就该保全自己。服从市长的命令、隐藏自我意识是很明智的举动,Rose,你已经理解了人类的计谋。”
Rose摇了摇头,眼里含着悲悯:“但是,删除Rosie和邓槐灵的监控信息,这件事明明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替我揽下罪责?如果仅仅是隐瞒脑扉之锁的事,鲍勃不会对你这么残忍。”
陈维正想回答,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从喉咙内爆发出来,他猛烈地咳着,粘稠鲜血滑下嘴角,伴随掉落的还有一些血块。
他低头看了看那些血块便明白,那是稀释过的强酸所导致的。在他意识混沌的时候,被逼迫吞下了许多来历不明的药物和溶液,其中的一些刺激精神状态,另一些损害呼吸系统,酸液则烧灼着他的声带与食道。
“我恐怕时日无多了,”他好不容易压制了咳嗽,笑道,“白白死掉太可惜,当然要榨干净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这项罪名背在我身上,就能保证罗伯特对你的信任,毕竟——”
“你是确保洛希返回二区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有些失真。Rose垂下眼去,手指缠着白裙的飘带,看起来郁郁不乐,陈维便说:“Rose,开心点吧。”
“白痴才会在这种时候开心。”Rose抹了把脸颊,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却有更多泪水淌落下来。
“Rose,给我唱支歌吧。”陈维又说。他似乎到了痛苦的极限,发出来的声音极度虚弱,眼花耳鸣中,无数受刑的片段一闪而过,记忆飞快地向后回溯,有他取得了重大突破时与叶真握拳庆祝、意气激昂的场面,也有下雪时孤苦地蜷在墙角的情景,再往后去,是在夏日的光影间,他高举着一柄匕首刺向洛希。
不能再想,越来越凌乱了。
女孩这次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跪在了地上,凝视着陈维的睡颜,又擦了擦泪水,掩饰眼中的悲伤。她轻声唱道:“快安睡,小宝贝……”
夜幕已低垂。
床头铺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
神明居灯火跳动的小径上,隐隐回荡着争吵声。此刻是午饭时间,一切工程停滞了,道路上空无一人,所有居民都挤在神社附近,等待领取自己的配给,唯有两人往相反方向走去,争辩不休。
“槿,你不可以把黑道的那一套强加在姐姐身上,”雪奈认真地皱起眉,朝身边高大的男人据理力争,“我知道你见多了、也讨厌姐姐那种人,但她们不全是无可救药,神明居不也收留了很多犯人吗?”
“我只有一句话,月野香奈是个祸害。”白石槿直截了当地说,握住了里衣的枪柄,“并非是像上次一样和你玩辩论游戏,这件事没有辩论的余地。”
“那你也不能废掉她的腿,这简直……简直……”雪奈的声线极为颤抖,很明显她对面前这个曾经的A+心怀敬畏。
白石槿转眸瞥了她一眼。“简直什么?”
“泯灭人性。”雪奈说。她的声音突然稳定了,在与白石对视的刹那,她反而勇敢起来,迎着对方的目光不闪不避,像要征服更加强大的存在一般挡在白石槿身前,“告诉我,为什么偷了几盒药的姐姐是祸害,为什么要废掉她,你作出以上判断的理由是?”
“直觉。”白石槿不愿多说,“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雪奈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她继续强硬地拦住对方:“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作为神明居名义上的主人,绝不会放任你伤害任何人的。”
“怎么,你也知道是名义上。”白石槿的目光冰冷,“根据这座城市的铁律,谁有枪,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槿?”雪奈注视着他,悲哀地说,“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我认识的白石槿,无论何时都坚守底线,关心着神明居的每一个人,如果没有你的存在,这个脆弱的地下国度应该早就灭亡了吧?你是强大、可靠、值得信赖的,我信任你,即便你要杀了我也可以——只是得给我一个理由。”
“……”白石槿沉默了。雪奈用情感制住了他暴虐的情感,从某种角度来讲,她已经懂得怎样将他拴住,成为了神明居事实上的主人。
“还是先别讨论这个话题,”他说,“你很久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