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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吞进了一块通红的炭火，嗓子被烧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委屈一点点泛上心头。

　　欣赏他性格的人，譬如曾经的好友罗伯特·迪兰，最终与他走向了世界的两极，拔枪相向；欣赏他的强大、希望他能统率二区的人，譬如十一席会议中包括杀手在内的裁决官们，从未赞同过他的理想，在危急时刻逼迫他进军城区，最终酿成了血色圣诞的惨剧。

　　在独自走向死亡的那个雪夜，洛希便心灰意冷，将所有人的仰慕与尊崇看得很轻很轻。因为他清楚，这道雪片般的琉璃幻境，不是为洛希搭建的，而是为了神坛之上那个屹立不倒的人。

　　至于他的满腔赤诚，他对生命本身的关怀，没有人在乎过，在十年前漫溢狂热仇恨的二区，人们因为他是领袖，才会按捺下不耐烦倾听，却又处处阻逆、牵绊着他。

　　维克托曾在会议上坦言，“这些童话故事，你还是跟十二岁以下小孩去讲的好。”洛希看向其他裁决官，所有人都在用眼神向他传递同一个信息，他们支持的是他；但是，他们绝不容许他再这样不切实际下去。

　　邓槐灵却说，“很动人。”

　　他攥紧了手掌，心绪翻涌。这种情感既不是害羞，也不是感激，他只是觉得……很难过。好像一个摔倒的孩子，母亲不在身边就感觉不到疼，可要是谁流露出一丝关切，便会抓紧时机嚎啕大哭。

　　太鼓与笛漫过了耳畔，洛希松开手指，从过分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祭典中的神乐舞已经开始了，他悄悄看了邓槐灵一眼，对方正望着舞殿之上的巫女，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回眸，十分自然地替他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又转回脸去。

　　「新世に 神集ひて」

　　（新生之世集诸神）

　　「夜は明け 鵺鳥 鳴く」

　　（夜色顿昼虎鸫啼）腰子—

　　歌声仿佛纤细的流水，与邓槐灵那天在幻海系统中听见的如出一辙。深海般静谧的洞穴里，女孩身侧笼罩着金光，头冠闪闪发亮，雪白的外衣刺人眼目，她只需立在那里，就是干净整洁的希望本身。

　　但是，这座舞殿却由垃圾砌成，之前在黑暗里不甚明显，被火光一照便露出了原形。雪奈站在色彩纷呈的垃圾堆中，周围既不神圣，也无尊严，她的唇角却泛起了笑容，执着神乐铃，铃铛末尾的丝带从她指端流泻而下，像烈金的棱镜折射出一道光芒。

　　绯袴殷红如血，让洛希忆起一种早已绝迹的观赏花，叫虞美人，这种稀奇古怪的知识还是他在洗劫某个博物馆时学到的。他看着雪奈脸上专注而沉醉的神情，无声地笑了笑，想到这女孩直到春祭前两天仍在担心唱错音调，毕竟教给她这首歌的长濑美子故去多年，无从验证她学到的是正是误。

　　事实上，雪奈或许是塞西娜唯一一个会唱祈神歌谣的人，也是这颗星球上守护着寂寞冷清宗教的最后一个人。

　　当时他随口安慰雪奈道：“如果大家都忘了神歌是怎么唱的，不就没有人发现了吗？这歌变成了你的，并且将永永远远属于你，不好么？”

　　“这样不是更糟糕吗？”雪奈的眼里盈起泪水，“要是大家都忘了，神便会被抛弃。虽然众口一致唱着同样的歌谣，但……没有人理解他，神就是一个空掉的壳子。”

　　「咲く花は 神に祈ひ祷む」

　　（花开上祈谢诸神）

　　「生ける世に 我が身悲しも」

　　（此世浮生空自哀）

　　篝火噼啪燃烧着，轻渺的哼唱声在人群上空盘旋，无论教徒还是罪犯，皆在重复的旋律中慢慢学会了这首歌。

　　——还是当年那首吗？许多年前，长濑美子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春祭仪式上唱过的同一首？洛希记不清了，重重叠叠的金光与幻影漂浮在眼前，视野模糊起来，伴随着一眨眼变得清晰，又在下一瞬蒙上了白雾。

　　灿烂灯火中，浮现的不再是雪奈稚嫩的脸庞。美子沉静而优雅地掬起五色丝带，在风里如同举着旗帜的战士，向他投来深远的一眼，还是初见时温柔却又野心勃勃的模样。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这是初遇时，洛希问长濑美子的第一句话。

　　而她在月光下粲然一笑，朝他伸出手去，说：“为了人民。”

　　就让我们被这样传唱下去吧，美子。洛希怅然地想道，是正是误，都已经不重要了，神是否能被理解，也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当年听见神歌的人还活着；只要一息尚存，便依然可以修复那首被篡改的歌。

　　人群中，洛希低着头，长发滑落遮住了表情。他心知自己不该沉湎于过往，却还是忍不住遐想，犹如揭开结痂伤口带来的快感，与其忍受隐痛，不如主动回忆，让剧烈的苦楚提醒他，他还活着。

　　忽然有人也低下头来，碰了碰他的额角，问道：“困了吗？”是邓槐灵的声音，清晰有力，一下将他从云端拽到了地面。

　　“嗯……是。”洛希顺势应了声，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仿生人不存在困意，就算会到点休眠，也根本不是因为犯困。好在邓槐灵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揽住他的肩膀拥了过来，示意洛希靠在自己身上。

　　“睡吧。”

　　洛希立即变得浑身僵硬，仿佛他正倚靠着一块全是棱角的石头。但他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放松下来，贴近了邓槐灵，在对方肩头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睡好。

　　他努力保持着神经不要紧绷，几秒后就发现不必有意如此，因为对方身上的确很暖和。即使他们离篝火较远，洛希仍然感受到了温暖，邓槐灵的体温、怀里的味道都让他觉得舒适而安全，就好像……就好像他不再需要一个人咬牙跋涉，总会有人留在他身边，成为永远忠诚的避风湾。

　　这个危险的想法使洛希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他究竟在幻想些什么？对方的容忍与体贴、为数不多的温存又不是给他的，是他顶替着Rosie的名号，不知廉耻地抢来的，难道还打算永久占有？

　　他依偎在邓槐灵肩上睁开了眼睛，眼底满是黯然。

　　*

　　身后有人急促地奔来，洛希没再留恋便推开了邓槐灵，回头望去。西村不知何时离开了仓库，气喘吁吁地跑到众人集会的地点，朝舞殿方向张望着，圆脸上汗珠滑落。

　　“西村，我还没告诉你仓库的贼是……”

　　对方一摆手，焦急地打断了洛希的话：“雪奈那里还没结束吗？有……咳，有急事要找她。”

　　“还有几个环节没完成。出什么事了？”邓槐灵问。

　　西村又向台上的巫女瞟了一眼，确认雪奈暂时无法脱身后，目光回到眼前的两人身上：“有个长得和雪奈一模一样的女孩劫持了她父亲，月野胜。美子在的时候和我们提过家事，那女孩应该叫香奈吧，她趁着所有人集会，来找月野胜要钱，被白石给撞上了。”

　　洛希和邓槐灵对视一眼——月野香奈竟然没有离开神明居，而是偷偷折返回来。这倒是把他们两个都耍了，他们太小看她的胆识，没有通知白石取消她的电梯使用权限，反而被钻了空子。

　　“她用刀胁迫月野胜，激怒了白石。”西村快速说，“白石刚才都准备拿枪了，我怕他顺手把我做掉，赶紧来找雪奈。既然雪奈走不开，不如sensei，你们两位帮个忙？”

　　“我们去看看。”洛希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伸手把地上的邓槐灵也拉起来，后者很听话地拾起吉他盒子同他一路疾奔。

　　毋需西村引路，这段日子洛希已经背熟了神明居的房屋分布，两人下了神社的台阶，连拐几个弯，远远听见了月野胜住所传出的争吵声，其中白石槿压抑怒气的声音清晰可辨：

　　“你觉得我真的不敢动手？”

　　随后是震彻耳膜的枪响，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洛希心里一惊，正要踹门进去，邓槐灵却扣住他的手腕，暗示他不要妄动。

　　他愣了愣，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如果香奈劫持了人质，白石槿又决定要开枪，那么必然一枪毙命，不可能给女孩留下尖叫出声的机会。这仅仅是一次威慑性的举动，邓槐灵太熟悉赏金猎人的路数，所以早就料到了。

　　洛希给邓槐灵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去看一眼”，悄无声息地将窗纸掀开一线，往里窥望。屋里没有汽油灯，月光从屋顶裂开的缝隙漏入，映照得房间中央高大的男人宛如恶鬼。

　　白石槿冷冷地举枪对准了地上的女孩，月野香奈的短发已在挣扎中变得乱糟糟，依旧不服输地瞪着白石槿，右手卡着月野胜，左手将尖刀抵在他的喉咙上，双手因为脱力和恐惧而颤抖。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憔悴了些，眼窝青黑，颧骨分明，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洛希确认了屋内的构造与各人所处位置，接着合上窗纸。面前的建筑隔开了多个房间，除去前门，这里还有与其他房间相连的后门，他以拇指指向邓槐灵，又用食指点了点建筑背面，示意邓槐灵从后门绕行，自己去前门吸引注意。

　　两人的沟通在绝对安静中进行，却比出声交流还要顺畅。邓槐灵似乎已经遗忘管理员的身份，高效执行着洛希的安排，背着唐刀消失在建筑之后。

　　洛希慢悠悠地推开前门，察觉到屋里的气氛在他走入瞬间变得万分紧张，月野胜和香奈骤然抬起头盯着他，白石槿更是在听到门响的同时抽出另一把枪，枪口不偏不倚地指向他的眉心。

　　他不由笑起来：“白石，连我都要被拿枪指着么？我明白你捍卫神明居的心情，但香奈也不算外来者，把枪放下吧。”

　　余光扫向月野香奈，黑暗中的女孩在听见“不算外来者”这几个字时肩膀抖了抖，眸中闪过些许动容，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恢复狠戾神色，刀尖更紧地凑上了月野胜的脖颈。

　　洛希看在眼里，无声地勾了勾唇。他走近几步，试图按下白石槿手中的枪，对方却冷漠地将枪口顶上了他的额头，沉声警告道：“那女孩不是善茬，今天绝不能让她走出神明居，否则谁也无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想我也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洛希仰起脸，盯着闪烁金属光泽的枪身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一生中被人用枪指着的时间，没有五十次也有三十次……”

　　风声呼啸，白石槿还没有回过神来，腰腹部就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对方以超乎常人的出手速度卡住枪口上拉，拽着他的腕骨旋转，直到剧痛使他的指关节脱力，枪支滑了出去。

　　“……但是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洛希低头看着手中的枪，随手转了转，“依然觉得，非常讨厌。”

第87章 刀鞘，07:34 pm

　　白石槿重重咳嗽两声，抬手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虽然被夺走了一把枪，却还是极快地维持住身形，另只手持枪重新指向月野香奈。

　　“还给我。”他嘶声说，头也不回地冲洛希扬起空着的手。

　　“不还。”洛希打开了手中枪支的保险，随意搁在窗台上，“白石，你本来也没打算开枪，不是吗？否则在我夺你枪的时候，你早该动手了。”

　　“别多管闲事。”白石槿目光如同寒霜。

　　“事实本就如此。看看香奈的脸，”洛希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接近了白石，“就算知道她不是雪奈，你会忍心对她扣下扳机么？你一开始没准备杀了她，就不要再用枪震慑了，她显然不吃这一套。”

　　白石槿没有反驳，尽管他痛恨外来者的威胁，但不得不说，面对这个与雪奈装束不同、性格不同，相貌却如出一辙的女孩，他根本下不了手。在他露出犹豫神色的同时，洛希抓紧机会挡在枪口前，背对着月野香奈向白石传递了一条唇语：

　　“邓槐灵在后面。”

　　白石槿愣了一下，随即任由洛希按下了手里的枪。他早该想到这两个人是在一起行动的，既然洛希给出了更好的解决方案，他也不会置一时之气，痛快地将局面交给了这对搭档。

　　洛希转回身去望着地上的女孩，还未来得及开口，月野香奈便烦躁地截断了他的话语：“不要想着用花言巧语迷惑我，我只要钱，拿到钱就走。假如没有钱，你们大可以杀了我。”

　　她用刀背拍了拍月野胜的颈侧，表情中充满兽性，“在此之前我先杀了他。”

　　月野胜被亲生女儿持刀指着，并没有多少惊慌，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接受着公司的处罚，他接受着命运的惩罚。听见香奈的话，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对洛希和白石槿解释道：

　　“来地下之前，我已经把账户里的钱都转给她了……那些钱节俭一点花，足够在塞西娜生存三年。现在我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真的连一个多余的信用点也掏不出来。”

　　“那点钱顶什么用？”月野香奈皱了皱眉头，轻蔑地说，“扔进水里都不见水花，怎么会够？喂，别糊弄我了老头，你一定还有钱，好歹也在CyberRose工作过，我记得他们发的工资不少。”

　　月野胜低低地叹息：“是，之前拿到的工资确实不少，但一部分给了你，一部分资助神明居，剩下的积蓄只有这些了。如果不是你欠了杀手一大笔钱，让我不得不去偷那份文件，我又怎么会丢掉工作？”

　　杀手？洛希眸光一动，想起邓槐灵在幻海系统中遇见杀手的事。再结合杀手扔给香奈的可卡因、他们两个熟稔的关系，事情便十分明朗了——杀手为得到幻海系统的情报文件，利用毒品笼络了香奈，逼迫她的父亲月野胜盗出文件。

　　从战略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