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正事,那人就这么蛮不讲理地挤进了他的脑海。
“钱的事情我会跟白石他们想办法,你只要做出决定就够了。”洛希仓促地转移话题,“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
他没费多少劲就在蓄水池边找到了邓槐灵,安装净水系统的居民们已经散去领午餐了,偌大的水池边上只有两个修长的身影,是邓槐灵和白石槿在交谈。
他一拿着营养补充剂现身,那两人便掐断了话头向他望来,紧接着白石槿说了句什么,扬了扬手中的烟算作招呼,转身离开了,只留他和邓槐灵在池边相顾而立。
洛希觉得这有点傻——像是上学时人尽皆知的情侣,凑在一起就会被众人起哄,还会被“善意”地留下独处空间。虽然从前就读的军校管束严厉,他并没找到心仪的女孩,但仍然有几对情侣悄悄享受着这样的待遇,当年的罗伯特和Rose便是其中之一。
他被邓槐灵从对往事的沉湎中拉了回来,对方看了眼他手中铝罐,开口道:“帮我拿的?”
“嗯,对。”洛希回过了神,刚要递过没开启的补充剂,邓槐灵却随手拿走了他已经喝过的那罐,咕咚灌了一大口,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你……”洛希一阵气结,简直想一脚把那人踹进池里算了,他自认是个风度极佳的人,遇到邓槐灵后恼羞成怒的次数却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可是还得忍气吞声,“邓先生,你拿错了,那一罐是我的。”
“是么?我还以为你特地替我打开了拉环。”邓槐灵语气平淡地说,眼中却有藏不住的笑意,轻轻翘了翘嘴角,“那么还给你。”
他将开过的营养剂往洛希手中一塞,换过那罐新的,也打开来喝了口,在池边一根还未安装的巨大空水管上坐下了。洛希沉默地握着罐子,五指不由自主使力,铝罐发出苟延残喘的“咔”一声响。
——这下两罐都被对方碰过了,请问他喝什么?
而且他也没有如愿看到邓槐灵饮下营养剂的痛苦表情,那人神色如常,就像在喝一杯水。洛希失望地坐在水管另一头,郁郁不乐道:“找我是要谈……”
“对不起。”邓槐灵突然说。
洛希怔了一下,扬起脸望着对方,睫毛闪了闪,仿佛不明白邓槐灵为何要道歉。过了几秒他才想起对方指的是沙发上那件事,可说实话,半天过去他早就不生气了,之所以对邓槐灵出手,是因为他本能排斥过分亲密的接触,没控制好情绪。
“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邓先生?”他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连他自己都不介意了,“我收到了很多纸片。”
“那是我没法从警局脱身才用的手段,跟面对面道歉当然不一样。”邓槐灵喝了口营养剂,棕色的眼眸认真地注视他,“对不起,虽然很想找借口说是当时没睡醒,但我确实故意没有遏制对你的欲望,从你坠桥那刻起,我就放任它发展了。”
“那件事让我心有余悸,差一点我们两个就会死在桥上。我以前从未怕过死,可是现在很怕,无论是你还是我,任何一个死掉都意味着我永远见不到你了。所以那时我想的是,抓紧时间吧,及时行乐吧,反正,你不会拒绝我的。
“我问了你,你也的确没有拒绝,于是我想当然地自欺欺人,认为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讨厌我这么做,我不算是强迫你。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邓槐灵无声地笑了笑,“你是有自由意识的,而且这个意识讨厌我。”
对方苦涩的笑容让洛希心中一颤,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邓槐灵太过敏锐,尽管他并不是Rosie的自由意识,但在没有明确线索的情况下,这个猜想已经相当接近了。
可他没顾得上担心身份暴露的问题,而是不断询问着自己,到底有那么讨厌邓槐灵吗?虽然偶尔感觉这人混蛋,说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不是么,不要让对方太自责吧?
邓槐灵仍在低声说着:“Rosie,你很少告诉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我只能先尝试,然后凭着你的反应揣测。不过,或许你从始至终都在讨厌我,假如是这样也请你说出来,我就不会再尝试了。”
糟糕,那小子好像真的受了打击。洛希蹙了下眉,连忙否认:“邓先生,你别多想,我不讨厌你。”
邓槐灵闻言垂下了眼眸,有点嘲弄地说:“这是程序在向我示好吗?”
你才是程序,你全家都是程序!洛希咬牙切齿,声音却还是温柔得如同春水:“你想错了,从来没有什么自由意识,一直都是我,只有我。我是你的,邓先生,你可以……”
他卡了壳,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像Rosie一样说出深情又肉麻的话,“呃,你,你可……以……”
“我开始相信你的自由意识在发挥作用了。”邓槐灵忽然一笑,似乎觉得仿生人的反应很有趣,“不强迫你说话了,还是让我自己验证吧。”
他把营养补充剂放在地上,伸手握住了洛希的手,然后翻转过来,十指相扣,“这样,可以吗?”
洛希怔怔地望着他,就像大脑彻底放弃了工作,怎样也解读不出眼前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抗拒,于是邓槐灵又进了一步,将他拉进怀里,轻柔地环过腰以便他挣脱,“这样呢?”
心跳声霎时充满了鼓膜,洛希靠在邓槐灵颈侧,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脖颈上的血管正在有力搏动,因此他起先以为那是邓槐灵的心跳。
可是当邓槐灵放开了他,指尖抬着他的下巴,慢慢凑近时,他才惊觉那是属于自己的、泛滥成灾的心跳,来自被如山责任压抑了多年的,欲望最深处。
怦怦,怦怦。
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每一个细胞叫嚣着就要爆炸,他无助地看着越靠越近的人,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引诱了。那双棕眸在追踪他、猎食他,倒映出他极度茫然的神情,一点点将逃跑的气力抽走。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被平日里视作孩子的那个人诱惑。难道他是个禽兽吗?洛希羞愧地想着,对方喜欢Rosie就算了,他怎么能对邓槐灵有感觉?明明他还见过八岁的邓槐灵,那时候对方缩在他怀里,才那么小一个……
“这样可以吗?”在唇瓣相互触碰前,邓槐灵低声确认道。
洛希瞳孔一缩,大梦初醒似的狠狠推开了邓槐灵,这一推用了十分劲力,险些将对方推进蓄水池里去。他的手脚冰冷发麻,似乎是供血不足的缘故,几乎坐不平稳,只能紧紧抓住身下的水管。
邓槐灵仿佛早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没怎么趔趄就稳住了身形,在水池边停步,冷静地说道:“现在我清楚你的真实想法了。”
洛希低着头,邓槐灵便三两步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覆上他冰凉的手指,凝视那双被睫毛遮掩的眼睛。“原来你讨厌接吻,以后不会再强迫你满足我的欲望了。如果还有别的不愿意做的事,就说出来,我不想让你讨厌我。”
血液依然无序地在体内冲撞,太阳穴突突地狂跳着。洛希害怕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长久以来他努力维持着游刃有余的面具,邓槐灵却总能使他变得不知所措。
而今邓槐灵让步了,为了越界而道歉,打算让他们的关系撤回安全界内,这对于洛希来说是件好事,预示着他的麻烦将会减少很多,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愉悦。
比起害怕失控,也许他更害怕邓槐灵失意。他喜欢看到那个人肆无忌惮、大胆无羁的眼神,喜欢对方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的情话,就算这些情话是说给Rosie听的。对方天生应该不受束缚地爱人,即使在Rosie消失后,这种爱将转变为千百倍滔天的恨向洛希扑来——
可那又如何呢?在这么一瞬间,他想成全邓槐灵的爱。
“不是的,我、我不讨厌。”洛希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可以……”
“可以什么?”邓槐灵眼里像有微弱的光芒亮起,不自觉握紧了洛希的手指。
“吻我。”洛希横下心来,闭上眼睛让意识沉入混沌中。他切换成了仿生人的意识,邓槐灵和Rosie已经被他打搅了太久,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想把仿生人还给对方。
第79章 月光,09:44 pm
下午的教授任务由Rosie继续完成,仿生人拥有最为庞大渊博的信息库,一手囊括了自第四纪人类在地球出现以来,所创造的一切辉煌文明和知识。
他足以胜任艰深理论的教学,但Rosie并没将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洛希是个追求实用的人,他也一样,在如今的社会中,数学与科学定理是专业前沿人士才会去学习的东西,随着分工逐渐细化,普通民众掌握的也就是四则运算,方便他们搞清账单的条目而已。
因此Rosie继承了洛希的教学思路,譬如格斗技巧、急救知识、野外生存技能——之所以是野外生存,原因是城市跟丛林其实没两样,尤其在那些险恶的贫民窟,需要从垃圾堆里翻捡食物和可用的装备,变废为宝才能存活下来。
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永久通缉,他们自己则仍有重返地上的机会,只不过必须作为黑户居住在贫民区,不断游荡着寻找机遇。
几乎每个孩子都会选择在成年之后离开,所以青少年群体一直维持在很低的数量。贫民区的环境并不比神明居好上多少,却至少意味着希望,在这座阴森森的地下坟墓里,他们就只能等死。
Rosie坐在松软的地毯上,和所有孩子围成一圈,怀里抱着平板轻声细语,笔迹投影到全息屏幕。多数孩子从没有见过类似的科技,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然而更加吸引眼球的是这位突然变得温和的sensei。
虽然老师在上午的时候也很细致耐心,却始终散发着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被那双含笑的眼睛一扫,就像春风挟着冰碴迎面而来,令人不得不俯首臣服。下午便有些不一样,那些冰块似乎消融成了一脉春水,对方身上的攻击性消失了,不论何时何地都是脾气驯顺的模样。
这样的变化让Rosie更受欢迎,当然课堂纪律也更乱了,稍加试探后,孩子们发现他并不会责怪或惩罚他们,逐渐肆无忌惮起来,在地毯上说笑打闹,甚至爬到了他身上。
他根本镇不住场面,等到出去了一下午的邓槐灵返回神社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他的仿生人被淹没了,教室里嘈杂得犹如两千只麻雀在讲话,Rosie身上粘着几个最小的孩子挂件,发梢被大孩子扯着,费力地推开人群,以免自己被轰然压倒在地。
邓槐灵下午离开神明居是去做任务的,几天来多次发布悬赏,他已经欠了银行一大笔钱,电子催款通知催命一般涌入他的邮箱,除非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连串任务,用赚来的赏金抵消掉欠的钱,他才不会被政府追缉。
他把Rosie留在这里教学,没想到回来就变了个样。上午唯唯诺诺的学生们像是改了性子,欺压到Rosie头上来。邓槐灵无奈的同时有点疑惑——既然下午是这样的状况,上午他来时的秩序怎么就一片安宁呢?
无论如何,Rosie看起来挺需要他帮忙的。邓槐灵背着唐刀走了进去,径直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沾灰脚印。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因为刚刚出过任务,没回公寓换衣服,邓槐灵身上有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的脸颊蹭上了灰痕与血痕,衣服上喷溅着血点,仿佛是某个杀人狂电影主角走错了片场。
孩子们怔怔地注视着老师的“男朋友”进入教室,在壁灯照不到的角落坐下,都不由得停止了吵闹,往后缩了缩。那人神情并不凶悍,只是漠然得让人畏惧接近,英挺的眉目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戾气。
邓槐灵说了声:“你们继续。”便盘腿坐在墙边,将唐刀架在膝上,从随身携带的吉他包里掏出刀具清洗剂和擦布,开始清理上面的血迹。这柄刀陪了他十年依旧光洁如新,之前被洛希弄坏的刃口也送去高价修好了,显见是无比珍视的东西。
Rosie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出任务的日常就是如此,因为邓槐灵总是近身搏斗,每次回来都会报废衣服,如果不是Rosie惯用枪支,以及流体皮肤保持着他的清洁,他也会和对方一样就像是从血浆里滚出来的。
他过去检验邓槐灵有没有受伤,对方目光同他对上便笑了,是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邀功似的笑意:“今天用了枪,感觉还不赖。”
“那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脏。”Rosie埋怨一句,伸手给邓槐灵理了下额发,擦去对方脸上的血迹,手指将要离开时,临时起意绕了回去,指尖挠挠对方的下巴,“辛苦了。”
邓槐灵忍住去吻仿生人掌心的冲动,哑声道:“我很像你养的宠物吗?”
“是的。”Rosie笑着说,又将手放在那人扎手的头发上揉了揉,“邓先生,好好坐着,别吓到孩子们。”
邓槐灵十分合作地坐在角落里,点了点头,表情柔和下来,整个人都很松弛的样子。他擦完了唐刀,就一声不响地抱着刀靠着墙听Rosie讲课,视线跟随仿生人的一颦一笑游移。
教授的知识邓槐灵早在八岁入城时便摸索出来了,当初他孑然一身,凭着一柄刀与两枚黑戒在塞西娜闯荡,是在生死间而不是课堂上学习的这些内容。
可他仍然不觉得无聊,而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