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分页

身下这个亚裔男人双眼大睁，明明已没有了呼吸，那眼里复杂翻涌的情绪却无法褪去。

　　邓槐灵从十五岁起就开始接杀人任务，见过许多死不瞑目的人，但没有一双眼睛令他印象如此深刻。通常那些眼睛都会带着刻毒、贪婪和疯狂，程文则带着最天真的狂喜、最深刻的绝望死去，就像渴死在甘泉边的沙漠旅人，莫名其妙葬送性命，可是了无遗憾。

　　邓槐灵走过去，伸出手抹过程文的脸，让那双眼睛合上。他看了一眼Rosie，仿生人似乎呆住了，雕塑一样凝固，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我……”过了很久，Rosie张了张嘴，嘶哑地说，“抱歉，没有听你的命令，邓先生。”

　　“无所谓，他的尸体一样值两千万。”邓槐灵直截了当，“但是你失控了，这个问题才是最危险的，或许该找CyberRose检修一下，看程序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没有出问题，我的程序时刻在自检。”Rosie立刻反驳。

　　“你说的不算，我还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呢。”邓槐灵拉了对方一把，让仿生人离开那具尸体，“军方发消息说半分钟后抵达，等他们控制住现场，我会把你送回陈维那里。”

　　Rosie还想辩解，邓槐灵却猛地回过头去，看向高天之上的那个黑影。那是军方最早派抵现场的直升机，从事件发生到结束都没有向叛军动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就像是……时刻监视他们的行动。

　　“Rosie，你能捕捉那架直升机上的信号源吗？任何设备都行。”邓槐灵蹙起眉头，夜雨浓如洇墨，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

　　“如果是公司生产的设备就可以。”公司是指CyberRose，在塞西娜，人们常常提起的“公司”只有这一家。

　　Rosie停顿了一秒，接着说，“找到了。MK730型全息摄影头盔，采用最新夜视成像技术，红外辅助、动作捕捉开启，剩余电量是百分之75。简单来说，直升机上的人已经拍摄我们一小时了。”

第6章 站台，10:10 pm

　　“很抱歉，没有通行证的话，我不能私自放您进去。”前台接待访客的仿生人向邓槐灵鞠了一躬，语气礼貌而坚决。

　　“麻烦接通陈维。”邓槐灵说，“我有事现在就要找他。”

　　“陈博士目前不在研发中心，而且只接受预约会面。”前台对答如流，“您要进行预约吗？”

　　“现在才晚上十点，据我所知陈维经常在实验室过夜，不可能不在。”邓槐灵盯着对方。接待仿生人明显说了谎，有人预先给她设置过程序，所以回答得如此顺畅。

　　仿生人露出一个标准微笑：“先生，我们接到消息，金银广场一小时前发生了恐怖袭击，距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远。为了员工的人身安全，我们已疏散研发中心所有工作人员，包括陈博士。目前楼里除了警卫就没有人类了。”

　　“那好，我要预约。你不会告诉我最近的时间是三天之后吧？”

　　“最近可预约的时间段在十五天之后。”

　　“……”邓槐灵手指搭在刀柄上，忽然很想拔刀。他扫了眼四周，研发中心守备严密，荷枪实弹的警卫在接待大厅中巡逻，两架蛛形坦克静静地沉睡着，然而顶上的红外摄像头却是亮起的，他一有动作恐怕会被射成筛子。

　　于是他说：“帮我预约十五天后的会面。”

　　接待仿生人又冲他笑了笑，“乐意为您效劳，邓先生。”她报了半个月后的一个日期给他，补充道，“如果没其他事的话，研发中心将要封楼了。您大概还不知道，这场恐袭后果十分严重，市长刚刚发布了宵禁令，全城戒严，公共设施关闭到明早七点，请您早些返回住处。”

　　邓槐灵当然知道恐怖袭击的后果，但他什么也没说，朝仿生人点了点头，走出研发中心。Rosie一路跟着他进来，一声不响，现在又跟着他离开，怯怯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顿生一种飘零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离异的父亲，带着孩子千里迢迢寻母，却被拒之门外。

　　外面依旧大雨瓢泼，邓槐灵潦草惯了，脱了外套往头上一遮就踏出门去。转眼看见Rosie被淋得湿漉漉，发梢睫毛都是往下滴的雨珠，显得窘迫而可怜，犹豫片刻便停下来，展开风障。

　　雨水沿着风障的边缘流开，像一面无形的伞遮在头顶。用黑戒产生风场，看似轻而易举，实则很消耗精神状态，因此他平时能不用就不用。邓槐灵觉得自己一定疯了——Rosie是个仿生人，淋雨又不会感冒，但他还是像个白痴一样挡住了大雨。

　　Rosie愣了愣，随即笑起来：“邓先生，谢谢你。”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邓槐灵丝毫不为所动，“随便你去哪里，在这里等陈维也好，去CyberRose其他分部也好，总之别在我身边。”

　　“是因为我没有听你的命令吗？”Rosie乞求地望着他，“我一定好好听话，邓先生，我的程序没有错误，请让我继续为你效劳，求你……”

　　邓槐灵叹了口气：“你是个麻烦。我最怕麻烦。”

　　“如果你是对我不服从命令的那件事耿耿于怀，请容我解释。”Rosie小心翼翼地说，抬起眼打量对方神色，“那是因为我的深层指令。CyberRose在我的程序中建立了一个身份库，当我遇到其中的人类时，必须要对他们斩尽杀绝。这条指令优先于管理员的所有命令。”

　　“身份库？”邓槐灵敏锐地问，“具体是什么样的，里面都有谁？”

　　“不知道。通道是单向的，我无法调取里面的信息，只有在遇到目标后才能作出反应。”

　　邓槐灵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我觉得这个麻烦比之前那个更大了，你觉得呢？”

　　他是一名赏金猎人，干这行的金科玉律便是不要多事。毕竟游走在政府和罪犯之间，不属于任何势力，自然不会受到庇护；一旦惹上麻烦，被多方势力联手抹杀只在一瞬间。

　　眼前这个仿生人的秘密，已经远远超过他可以理解、可以掌控的范畴，为了防止惹祸上身，最好的办法还是远离。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不会再跟上来了。”Rosie垂下眼睛。

　　“谢谢。”赏金猎人干净利落地说。他摸出通讯器查看公共巴士的抵达时间，动身前往最近的站台。因为恐怖袭击，全城的地铁都关闭了，目前只有巴士在运作，而且只剩下最后一班，邓槐灵自己的车则没开过来。

　　风障随着他离开Rosie而消失，邓槐灵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被雨淋湿的脸，朝相反方向走去。原本熙攘的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了，大雨中还未归家的人匆匆而行，在跨上站台的一刻，几个地痞流氓和他擦身而过，在一片萧瑟中格外显眼。他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像是要去趁乱打劫。

　　邓槐灵没怎么注意那几个人，直到他的耳朵捕捉到“落单”“仿生婊子”等词汇，立刻回过了头。站台离刚才的地方不算远，他清楚地看见Rosie被那几个混混围在中间，几人怪叫着，吹着口哨凑了过去。

　　他心头无名火起，但很快冷静下来。塞西娜到处是恶棍和流氓，偶尔遇见也不稀奇，Rosie是能把他按在地上暴打的战斗型仿生人，对付几个流氓不成问题。

　　然而当仿生人连连后退，被逼得缩到墙角时，邓槐灵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似乎是Rosie唯一的管理员，没有他的命令，战斗模式也未开启，Rosie不会向任何人类动手。

　　为首的混混染着紫发，紧身夹克，向Rosie脸上喷出一口烟：“宝贝，有没有兴趣跟哥哥回家躲雨，你看马上就要宵禁了，一个仿生人在这里乱晃多危险？”他怪声怪气地说完，同伴们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高声附和：“对啊，我们保证好好‘伺候’你，哈哈哈哈……”

　　Rosie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的管理员让我在这里等人。”

　　“你还有主人？”紫发混混掐着他的下巴，故意说道，“那他为什么不出现呢，小美人？你肯定是做错了什么，被遗弃了。”

　　紫发的想法很简单，在这个全城混乱的时刻，这名仿生人必定和主人失散了，他们只要连哄带吓将他拐走，玩上一阵子，可以转手卖给提供仿生人性服务的场所。面前这个仿生人长着一副楚楚可怜的皮相，是黑市上最受欢迎的类型，能卖个好价钱。

　　果然，Rosie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要我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人类，你是愚蠢的仿生人。”紫发狞笑着，不安分的手经过他的颈侧、胸前，作战服的纤薄材料经受雨淋，几乎把一切都展现出来了，“你跟我走，我带你找他呀？”

　　邓槐灵双手插兜，立在站牌后面，从来没有像这样纠结过。他的确不想再和Rosie有任何关联，抛开他讨厌仿生人不谈，CyberRose的急切、政府的暧昧态度都很可疑，从那架高空拍摄的直升机来看，他甚至怀疑这次恐袭政府早有准备，却弄不清楚其间的关联。

　　——再加上“术”的裁决官莫名其妙的死，Rosie提及深层程序中有身份库，事情虽然不明朗，但笃定是个火坑。他不想掺和进去，可要是不甩掉Rosie，他怎么能保全自己？

　　不要动手。他自忖道，邓槐灵，搭上你的班车走吧。

　　“我要在这里等着。”Rosie坚定地说。

　　“不识抬举！”紫发混混陡然愤怒起来，脸孔扭曲成一团，揪住Rosie的领子，“叫你跟我走，你就得走。”

　　他骂骂咧咧地拽着仿生人，扬起拳头似乎要打下去，手腕忽然被谁钳制住了。那股力劲极大，使他根本无法与之对抗：“谁他妈坏老子好事！”

　　下一秒他的手臂就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邓槐灵抓着他半边肩膀，拧转了那条手臂，把紫发整个人甩到墙上。“滚。”赏金猎人面色阴沉，吐出一个字。

　　紫发混混咬了咬牙，护着胳膊从墙上起来，跌跌撞撞地还想向前，动作骤然顿住了。一柄半出鞘的唐刀离他的脖子只有半寸远，如果再向前，他的头和身体就会像餐刀切开黄油一样，顺畅地分离。

　　他认得那把金色环首的刀，消息贩子经常提起一名赏金猎人，在枪械横行的塞西娜城，使用冷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是，”他牙齿打着战，“那个、A+的……”

　　邓槐灵把刀收回鞘中，冷眼瞧着他。紫发浑身战栗，颤声招呼同伴们逃离现场，一行人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雨中。

　　“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邓槐灵开口道。周围又安静下来，天地间仅剩滂沱的雨声。

　　“邓先生……”Rosie看起来是想碰他，半途又收回了手，“你可以离开的，我自己能处理好。”

　　“处理？你处理了什么？”邓槐灵烦躁地说，他心神不定那么久，不顾风险折回来料理那群流氓，结果Rosie告诉他能处理好？要是他没出现，恐怕Rosie已经被带进某家地下色情交易所了吧？

　　结果现在，这个仿生人不领他的情。

　　他抓牢Rosie的手腕：“跟我来。”不容反抗地，他将Rosie一路拖上站台，全程冷着脸不发一言。

　　Rosie试着挣扎了几下，却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踉踉跄跄：“我又惹你生气了吗，邓先生？”

　　“是的，你在这方面拥有精湛的技巧。”邓槐灵把对方往等候座位上一摁。

　　“我不太明白……不过对不起。”Rosie不再挣扎了，顺从地将手腕交给他，“那么，你打算带我回家吗？”

　　邓槐灵没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仿生人，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理智同样告诉他，如果放任Rosie不管，对方无法在这座居心叵测的城市活下去。

　　他又看了Rosie一眼，那张脸太过无害，尤其是在雨中，可以满足一切邪恶的幻想。明明战斗的时候，那双眼睛没有这样温柔。

　　最后一班巴士缓缓靠站，他正要带仿生人上去，Rosie却在原地没有动，提醒道：“这是辆人类巴士。”

　　邓槐灵怔了怔，反应过来。塞西娜的公共交通，仿生人与人类是严格分开的，除非有所属的管理员陪同，仿生人可以作为人类的私有物品一起上车，否则就要到仿生人专属站台等车。这条指令写在所有仿生人的程序里，然而邓槐灵从没拥有过仿生人，更记不清相关规定。

　　那么，就回到那个所属权的问题——

　　Rosie眨了眨眼睛，问道：“邓先生，我是你的仿生人吗？”

　　邓槐灵怎么都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他不想对Rosie作出承诺，虽然名义上他早已是管理员，但亲口说出，好像承认他们有主从关系似的。很显然，Rosie在洋洋自得地等他承认，以一种仿生人的狡黠。

　　这是末班车了，邓槐灵不想错过。于是他搂住Rosie的腰，把对方往臂弯里一挟就登上了车，以一种人类的随机应变。

第7章 谷霜街B，10:25 pm

　　罗伯特·迪兰陷在一张软椅中，头顶星光洒下，满室静寂，家具们拖着长长的深蓝阴影。市长办公室的天花板和墙面都作了特殊处理，让他足不出户就能被璀璨的星空环绕，即使外面正暴雨倾盆。

　　杯子里盛着琥珀色白兰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