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级而上。惊慌和恐惧交织在脑海里,程文深呼吸,忍住想质问十一席会议其他人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地下了命令:
“接应小队火力压制29层,务必截杀市长罗伯特·迪兰。爆破组引爆炸弹,其他人按序撤退。”
他狠狠地咬牙,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他就不可能再回到二区;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让罗伯特活着走出这栋大楼!
*
“操——”
看到计时还有30秒的炸弹时,邓槐灵一句国骂硬生生掐断在嘴边,随即向最近的窗口冲刺而去。
军队的反应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慢,只是调来了一架直升机虚张声势,地面部队还在派遣中。他跟对手闲聊拖延时间,捏造市长在29层的消息,原本是想将叛军的注意力引向29层,谁料这群人的疯狂程度远远超出他想象,竟然直接把楼炸了!
市长本人,当然不在27层也不在29层,而是好整以暇地待在市政中心,可邓槐灵就身处这栋楼内,插翅也难逃。
风声在耳边掠过,他双臂交叉护在脸前,撞碎玻璃跃入楼外的大雨。
27楼以下空无一物,他在虚空中伴着雨滴坠落,坠入繁星一般的灯光,湿润的霓虹在视野中旋转。对面楼是幅巨大的广告屏,被轰碎了一半,女星手持一支睫毛膏,朝镜头微笑着,然而双眼已不见踪影。
大地急速地扑向他,邓槐灵伸出右手,用黑戒改变空气中的磁场。在如此快的下落速度中,控制空气密度是件极难的事,压缩空气变得异常坚硬,他只觉自己撞在一块块铁板上,但如果没有这些空气汇成的铁板,一落地他就会立刻死亡。
三十秒倒计时结束,明亮的火花在楼宇之上绽开,巨响使地面都震颤起来,“术”布置的炸药引爆了,飞散的瓦砾如同一朵烟花。
邓槐灵刚狼狈地落在地面,就被爆炸产生的气浪二度掀飞,瓦石纷乱地落下来,混杂在雨中。风障尚未完全展开,高处一块混凝土便朝他头顶飞来,他滞留在半空,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砸中。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斜冲出来,跃向空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人挟带的动量很大,直接改变了两人的轨迹,朝旁边坠去。他们在瓦砾堆里滚了滚,邓槐灵余光先是瞥见了那块混凝土上插着的锋利钢筋,然后眼神转回来,注视着来人的脸:
“Rosie?”
雨比之前下得要大了,仿生人伏在他身上,用手撑地慢慢支起身来。雨水在Rosie的脸上流淌,带点霓虹灯的彩色,汇集到下巴滴落,落在邓槐灵的唇上。他下意识舔了舔,冰冷的铁腥味。
Rosie从他身上离开,接着站了起来,右手按在左胸上欠身:“战斗型仿生人Rosie,听候差遣。请下命令吧,邓先生。”
邓槐灵坐在地上,外套被满地泥泞浸湿了,也没怎么在乎。他戏谑道:“你是不是只有这一句出场台词?”
漂亮的眼睛眨了一眨,Rosie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多谢你冲出来救我,”邓槐灵说,“但是这里不需要你,我也不是你的管理员。”
Rosie说:“陈博士已经建立了你的权限文件,并覆盖了他的管理员身份。从一小时前开始,邓先生,你就是我唯一的主人了。”
邓槐灵怔了一下说:“能改回去吗?”
“据我所知是不可以的。而且,”邓槐灵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他竟然觉得仿生人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需要我。”
他随着Rosie的目光朝废墟外望去。漫天的大雨和瓦砾之外,几束强光对准了他们,手持枪械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臂膊上全部戴着白色的袖章。
“术”倒是来了,但政府的军队像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我现在住的地方风水一定有问题,不然就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邓槐灵认命地说。他站到Rosie身边,唐刀出鞘,横拦在两人身前,“反正自从遇到了你,我运气一直不好。”
第5章 废墟中,09:01 pm
邓槐灵没再多话,抓住Rosie的手腕,扯着对方转移到一面倒塌的墙后。他渐渐明白政府的意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军方大概是永远不会出现了。他和Rosie仅仅被给予了两个选项:歼灭这些叛军,否则就死在广场上。
“邓先生,我需要你的命令。”Rosie低声说。他携带着突击步枪来到这里,却不能在没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动手。CyberRose对这方面把控严格,为了避免威胁人类,战斗型仿生人的自主决策权是非常少的,所以这类型的仿生人一般都会与一名人类指挥搭档。
邓槐灵知道这一点,却总有种怪异的感觉,Rosie被送到战场上,一定带着某种目的,他说不清楚,可直觉上不想跟这名仿生人有太多纠葛。
他握着Rosie的肩膀往下按了按,“这些人我会解决,你待在这里,等一切结束了就回研发中心找陈维。”
“我不能置你于险境而不顾。”Rosie认真地说,“我想保护你,邓先生。”
“……昨晚还想杀了我的是谁?”邓槐灵感到好笑,“我真怕你到时候给我后脑勺来一枪。”
尽管嘴上仍然挖苦,赏金猎人锐利的眼神却缓和了下来。在塞西娜城,他从没思考过“同伴”这种概念,所有人都相互打着鬼主意,盲目信任只会把命送掉。但他知道面前这个仿生人是绝对安全的,因为程序设计如此,Rosie一定会拼尽全力,保证他不受伤害。
与其说感动,不如说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你知道我不会。”Rosie说,表情有点生气。然而邓槐灵根本没有看他,提刀爬出了废墟。
*
暴雨铺天盖地冲刷过大楼的废墟,爆炸以后,叛军残余二十六人,一部分断后阻击,一部分正登机撤离。
断后阻击的小队由程文亲自率领,他们将在金银广场最后停留十分钟,冒着被政府发现的危险进行搜寻。原因无他,爆炸发生前他们在监控中看见那个使用唐刀的青年,而青年从镜头内消失后,有个人仿佛是追随他的轨迹,也从那里经过。
这本来不稀奇,让程文感到悚然的是后面那人的脸,和他的老友、十年前“术”的领袖惊人吻合。——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洛希早已死在了十年前的“血色圣诞”,从那以后,“术”就长期陷入了无人领导的混乱状态,十一席会议甚至分为两派,内斗不休。
程文作为坚持洛希遗志的一派,在会议中受多方排挤。那个用唐刀的年轻人说得不错,此次进攻城区,是其他裁决官给他下套,根本没派遣精锐部队。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带人离开,回到二区再重振旗鼓。
可是,他始终对看到“洛希”这件事无法释怀,洛希真的活着吗?倘若他还活着,是否意味着“术”多年的混乱能得以解决?或许可以推翻现任市长暴虐的统治,为他们指出一条明路?
况且,他确实有些想念这位老友了。
思及此,程文决定踏入废墟,搜寻一遍。如果事实证明这只是幻觉,他也能安心离开。
“咔啦”一声,有人踩上了面前如山堆积的瓦砾顶端。他抬头,是之前无线频道里那个青年。
无数枪支霎时对准了邓槐灵,他只是扬了扬眉,说道:“你们应该知道,这玩意对我没用。”不等对手作出反应,他纵身跃下瓦砾堆,刀光冲着最近的一名叛军袭去。
枪声响成一片,赏金猎人在子弹交织成的网眼里穿梭,风障为他挡下致命攻击。他的刀锋卷挟雨势,雨花与血花旋转着散开,震碎成微小的水滴。
之前说过“一天不想杀太多人”,不得不因为今天而破戒。他不带丝毫犹豫,在捅穿叛军心脏的同时计数十万信用点,温热的血花喷溅到脸上,又被暴雨洗去,脸上结满了边缘暗红的雨痕。
然而他面对的人实在太多,在抱摔了另一名叛军并割喉之后,他没来得及调整风障,背后就有枪声响起。邓槐灵倏地推开尸体,翻滚到一边拉开距离,再捡起自己的唐刀。这时他瞟见程文正带着一队人前往废墟以内,军用手电晃动,显然是在翻找什么。
那是Rosie藏身的地方。他脑海间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叛军在找Rosie。
可是为什么?那只是个寻常的仿生人——虽然战斗力是不太寻常,但值得“术”放弃撤退的机会,继续耗在废墟里搜查吗?
他想不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既然Rosie这么重要,不能落在“术”的手里。下一刀狠狠荡开,邓槐灵撕破包围,朝倒塌的墙后赶去。他看见仿生人依然乖巧地躲在那里,即便叛军越来越近,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忽然,一名士兵绕过半塌的墙面,发现了Rosie,脸色变得十分惊讶:“长官,墙后有个人……不,仿生人!”
后半句是因为他注意到Rosie颈侧嵌着的芯片。塞西娜居民右手腕内侧都植入了ID识别芯片,仿生人的芯片则在脖子上贴近锁骨的位置,以示区分。
那名士兵强横地示意Rosie抬起头来,枪口顶着他的下巴。Rosie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怔怔仰起了脖颈。没有邓槐灵的命令,他不会对任何人类动手。
先前甩掉的叛军又追上来,两人深陷重围。邓槐灵勉力抵挡着攻击,意识到如果再不说什么,他们都会交代在这个地方。
程文上前一步,完全看到了仿生人的面容,喊声里充满惊喜:“洛……”
“Rosie,杀了他!”邓槐灵在雨中回头,大声道。一颗子弹擦着他的眉骨掠过。
一瞬间,Rosie温驯的神情应声而变。那双眼睛被雨洗得杀气腾腾,漠然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叛军。在叛军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手拨转了抵在下巴的枪口,另一只手臂卡住对方的脖子,鬼影般闪到那名士兵身后。
“喀。”骨头碎裂的声响,一记精确的绞杀。那名士兵甚至来不及扣下扳机,就被Rosie夺过枪踹开了,Rosie端起枪,几乎在同时进行点射,完美爆头。
其余叛军见状,纷纷向他开火。他们的反射神经在Rosie眼中迟滞异常,不需要任何战斗技巧,仿生人视野里出现实时数据,枪型、距离、风速、湿度、移动速度,它们飞快变幻着,在千分之一秒内锁定了对手,并设计出作战路线。
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还在做抬枪、瞄准的动作,Rosie的子弹已呼啸出膛,贯穿了他们的颅骨。邓槐灵那里的压力立刻减轻许多,Rosie杀了周围的人便转移到掩体之后,且战且退,与他会合。
程文见状叫停攻击:“后撤!”
枪声顿时平息,叛军放弃了攻击,往后退去。“术”剩下的人已不多,邓槐灵和Rosie联手除掉了一半,另外一半也只是时间问题。
“双方都冷静一下,容我解释。”程文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我带人回到废墟不是想杀你们。”
邓槐灵紧握唐刀,雨水冲刷着刀刃,流下成串的淡红水珠。“我本来非常冷静,在你把大楼炸掉之前。”他语带讥讽。
“我是为了你身边的这个……他似乎变成了仿生人还是什么,”程文说,“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希望你把他交给我。”
“你觉得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作为‘术’的裁决官,你的人头至少值两千万。”邓槐灵不耐烦地踏前一步,看起来又要挥刀。
程文张开手掌:“五千万信用点。把他交给我,放我们走。”
邓槐灵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干赏金猎人这行是为了钱没错,但过高的价格,不能不令人起疑。Rosie的战斗模式又关闭了,恢复成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半躲在他身后。
他转头看了眼Rosie,“你认识他?”
Rosie摇了摇头:“不认识……”话语突然顿住,Rosie扬起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程文。仿生人眼中起先是一片空白的情绪,紧接着陷入了混乱,他咬着下唇,两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像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炸开。
“你想起了什么?”程文大概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向Rosie走去,追问道,“你真的是……”
他的声音就此中断。Rosie眼神倏然恢复清明,是杀人机器的眼神,冷冷地逼视着他。还未等程文后退,他就被一股力量撞倒,Rosie强硬地卡着他喉咙,使他只能挤出不成句的片段:“咳……洛……”
他躺在地上,急切地盯着Rosie,因为窒息涌出了生理泪水。可他还是拼尽全力睁大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情感,让对方回忆起些什么。Rosie漠无表情地加上了几分力,程文的颈椎在压迫下发出诡异响声,手指痉挛地抬起,朝周围想要开枪的叛军晃了晃。
那是不要向仿生人动手的意思。邓槐灵顿觉不对,吼道:“Rosie,停止攻击!”
Rosie却像根本没听见命令似的,解开程文的枪袋,掏出一把手枪抵在对方眉心。邓槐灵愣了一下,不明白仿生人为何会失去控制;但就在他犹豫的一刹那,Rosie扣下扳机,血花四溅。
“砰——”
枪声久久回荡在废墟上空。
鲜血斑斑点点,溅在Rosie的颊侧,他低下头,长发从肩颈滑下遮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