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死生二字无动于衷。
寒宁等得够久了,将手搭在侍女的手肘上,转身道:“无人能淡看生死,仙尊可思量一晚,明日到龙渊泽给我答复。”
说罢,施施然离去。
萧鼎之扬声道:“圣女,此地入夜可会宵禁?”
寒宁回头,面前珠帘碰撞,发出叮铃声响,侧脸轮廓若隐若现,芳容丽质可与秋月媲美,属于女儿的柔媚之态这一刻可见端倪。
“不会,仙士为何这般问?”
萧鼎之说:“不宵禁就有玩乐处,姑娘若不着急回去,可否带我这个外来人夜游一番?”
寒宁没立刻回应,珠帘下的朱唇微抿,月牙眼缓缓眨闪。
叶澜玄万万没想到萧鼎之所谓的听话是这种意思。在自己考虑生死至际,他却邀佳人夜游,摆明了“你的生死与我无关,自己思量去,爱咋咋地”。
“徒弟……”叶澜玄暗暗唤道,“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陌生之地?”
萧鼎之说:“我对此处也陌生,要让她带着走一遍熟悉地形。你寻个客栈暂住,静静思考,累了就早点休息,明日我来接你。”
“……不!”叶澜玄拽着萧鼎之衣袖,“平时你玩玩倒也罢了,生死抉择至际你不给我出出主意吗?我焦虑难安,你与姑娘夜游可会心安?”
萧鼎之垂眸看着叶澜玄紧攥着自己的手,说道:“师尊,我为你做的够多了,到现在还听你的话,你该知足。”
说话间,寒宁撩开碍事珠帘,声如夜莺,清脆悦耳:“来者是客,我当尽地主之谊。临近月圆日,寨子里篝火祭神,杀牛烹羊热闹非凡。仙士若有兴趣,可随我一睹异域风情。”
风情二字听在看过原文的叶澜玄耳中犹如芒刺,扎得生疼。
萧鼎之拂掉叶澜玄的手,将一粒金锭放在他掌中:“师尊,自己保重。”
叶澜玄呆呆地看着萧鼎之与寒宁并肩而去的背影,握着金锭的手指骨节泛白,溢出的灵力将金锭融化成金水,溢出指缝簌簌滴落。
习惯萧鼎之相伴左右,他离开一步就会打乱心神。
叶澜玄不承认自己也有占有欲,控制欲,只觉得师徒在外就该形影不离,更何况关乎生死。
萧鼎之和寒宁沿着蜿蜒的青石路进入主寨,后面有一条小尾巴闪来闪去,暗中跟随。
错落的木楼能很好地掩饰身影,但萧鼎之是什么人,方圆百里有任何异象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纵然叶澜玄化灵轻身,如清风烟雨般飘逸,萧鼎之早已知晓他在尾随。
但萧鼎之未动声色,向寒宁询问寨中情况。
初到陌生地界,他必须将未知的情况了解清楚才能有备无患。他如此谨慎完全是顾及叶澜玄的安危。
寒宁有问必答,裙摆摇曳,赤足之下步步生花。异域风情何须去看篝火祭神,看她就足够了。
叶澜玄淡唇紧抿,一脚踩碎了木楼飞檐,惹得房中村民撑窗探头。
白影做了亏心事,立刻闪现躲藏,短短片刻就丢失了跟踪目标。
他无力地靠在卵石堆砌的粗墙上,按着难受的心口,仰望夜幕。须臾后,闭上双目,无声笑自己得了失心疯。
萧鼎之是个独立的人,而且那么强大,我瞎操什么心。就算他与寒宁发生什么事,那也是他的自由,我这个挂名师尊管得着么?
我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自顾不暇,为什么要想有的没的。
可是……身体总是违背意志,他对自己的好已深深刻进骨肉里,无法容忍他再对别人好。
叶澜玄扶额,身体擦着粗糙的石墙缓缓下滑。
临近篝火广场,冲天的火光映照着头戴翎羽,脸覆狰狞面具,手舞足蹈的祭司们。
萧鼎之与寒宁站在外围,已有村民对寒宁行膜拜礼。
寒宁取了头冠,露出一张清秀不乏妩媚的脸。
她对村民说:“不必行礼,今夜我与你们一样是神的子民。”
村民起身,好奇地打量萧鼎之。
寒宁道:“这是我的客人,中原最强的仙修,受得起拜礼。”
此话一出,村民们想起先前看见的空中异相,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术?又下跪膜拜。
听到最强二字,萧鼎之微微抬眉:“中原藏龙卧虎,为何说我最强?”
寒宁:“只有最强者能让我破例。”
女子这般自信骄狂实属少见,狐媚魔女也变了,变得冷艳矜贵,有意思。
萧鼎之不再多言,心中转而想到:小尾巴的气息没有了。是跟丢了,还是跟烦了?
寒宁邀萧鼎之去高位观礼。
萧鼎之正要拒绝,眼尾余光瞥到后方草垛处白影闪现。
他回头,白影倏忽隐入草垛中。
动作很顽皮,像孩童在玩躲猫猫游戏。但萧鼎之心中隐隐泛起不安感,遂告别寒宁走向草垛。
草垛后却没有人。
萧鼎之伸手探入草垛中,将钻在里面的叶澜玄拉了出来。
叶澜玄低着头,满身都是干枯杂草,右手却金光闪闪。
萧鼎之边清理他身上的杂草边说:“师尊,你想来看热闹明着来便是,躲躲藏藏作甚?”
叶澜玄不言,沉默半晌将手中泥土与金子混杂的圆疙瘩塞进萧鼎之怀里:“还你。我有碎银,用不着你的巨资。”
他指缝间满是金水干涸后的结痂物,指尖还有污秽的黑泥,素来不染尘埃,现在狼狈不堪。
萧鼎之将怀中圆疙瘩拿出来,纯金锭子混着碎石泥土和手指的印记凝成一团,已经无法使用。
他做过怎样的心里挣扎才在失踪后再次追上。
又抱着什么心情不嫌脏地将化为金水的金锭拢在一起,将其奉还。
萧鼎之轻抚叶澜玄脸上粘到的草灰,扇形眼睫密密颤抖,很快染上委屈的泪光。
萧鼎之微微一叹,垂手穿过他的指缝,两团灵晕裹住十指相扣的手,净化不该有的污秽。
这番轻柔动作彻底令叶澜玄失控,摆头将委屈至极的泪水擦在萧鼎之肩上,说:“异域风情好看吗?以前你常说我的命属于你,现在却漠不关心。骗我,欺负我好玩吗?”
“不好玩。”萧鼎之讨厌眼泪,但叶澜玄现在的眼泪让他心软不已。
这个外弱内强的师尊哪怕修炼再痛苦也不曾流过一滴泪。说去雁北城平乱,明知可能有去无回,却神色淡然地摘下一串紫藤花,告诉自己若他远游不归,就去无极峰等他的尸身回来。
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人,现在委屈地像个孩子,让人揪心。
“那你还玩我。”叶澜玄哽咽道,“我让你对姑娘好些,这是作为男子最起码的礼仪与尊重。但我没让你跟姑娘去夜游。明日换心若不成功,今夜便是你我最后一夜,你陪陪我这个蝼蚁师尊很难吗?”
“我陪你。”萧鼎之将叶澜玄揽在怀中,解释,“你顾虑多,礼数也多,时常含辞不吐。我要向那圣女打听事情,必然直言快语,哪句不合你意你又要觉得我不尊重人,随之对我说教。”
“师尊,我经历过很多事,你懂的我未尝不懂,只是不愿受教条约束。刚入寨子,我们什么都没做,却被毒箭偷袭,你要与偷袭之人讲理吗?怕是尚未近身,就被利剑射中,毒发身亡。”
“这个世界善心弥足珍贵,没人生来向恶,是种种境遇改变了人的心境,让善心变得难能可贵。像你这般能屈能伸,心怀大道,慈爱苍生的人少之又少,便是当今修仙界也找不出几个。”
“但一味仁慈退让并没有好结果。你自尊心强,我不该拿蝼蚁来形容你,让你介怀至今,一心想治愈心疾突破自己。更不该把你独自丢在河边,知你尾随还波澜不惊。”
“你说过即便你咽气我也会在黄泉路上拦你魂魄,把你拉回人间。这回我便做那拦路修罗,去阎罗殿改写生死簿。我们做师徒的日子还长,莫伤心,眼泪太沉,压得我肩疼。”
沉重的泪并未因这番真切的安慰停歇,反而如泉涌般汩汩流出。
从不害怕孤独的叶澜玄在这个虚幻的世界第一次有人陪了,虽也忍让付出,期望能软化萧鼎之的铁石心肠,但他总是处处与自己唱反调,同时又暗藏温柔,不自觉地释放安全感和个人魅力。
雁北城之乱让叶澜玄感受到他冰冷外表下细腻的内心,双修之后,他还是会顶嘴气人,却也会体贴照顾。
两极反差时时存在,总让人生出他能更好,更温柔的错觉。
所谓希望总是失望,没有希望不会绝望。
习惯他伴在左右,他忽然离开,孤独就变得难以忍受。绝望之际,他又转身拥抱,软言耐心解释。心情犹如坐云霄飞车,不知前面还有什么极致落差感在等着自己。
既然情绪已经失控,不如将眼泪一次流干。
***
师徒俩在小路转角处相偎低语,熊熊篝火散发的光照亮周围每一个角落。
萧鼎之离开,寒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不知他相邀夜游,又为何半途变卦。
直到见他背身面对半层阁楼高的干草垛,从里面拉出他的师父拥在怀中。
徒弟对师父不该毕恭毕敬吗?寒宁转眸看向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徒弟,无一不低眉顺眼,恭敬有加。为师数载,寒宁都不知道徒弟们的眼睛是何形状。
素闻中原礼教繁琐森严,见过的修士确实彬彬有礼,相谈也保持三尺距离。这对师徒却不受礼法拘束,在大庭广众下旁若无人地相依相偎。
这在民风相对开放的巫医寨也属罕见。
寒宁让自己的徒弟原地等候,自己则向那对师徒走去。
叶澜玄心绪渐平,抬头喘气时看见寒宁走过来了,立刻低头垂下湿红的眼睛,小声道:“圣女过来了,我先走。”
萧鼎之却不放开他:“来便来了,用不着躲她。”
“我现在的样子怎能见人。”叶澜玄捂眼道。
“我自有说辞。”萧鼎之往前一步,挡在叶澜玄身前。
寒宁于五步外止步,道:“两位仙士有何需要可告知我。”
萧鼎之说:“我师尊不适应潮湿天气,加重心疾隐痛,情绪不佳。我这做徒弟的未曾及时察觉,被异域山水夺去目光,邀圣女夜游之事怕是要食言了,对不住。”
“无妨。”寒宁很大气。
仙修常见,但仙术十分了得,还姿容双绝的仙修少见,她的少女情怀确被萧鼎之拨动了一下,想了解他,但他师父身体欠佳,身为徒弟确该随行照顾,由此可见责任担当。
寒宁对萧鼎之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心想他师父换完心要静养些日子,来日方长。
寒宁挥手召来自己的徒弟,为师徒俩安排了两间最好的上房。
临走时,她对叶澜玄说:“仙尊不必为换心之事多虑,只要能忍受剧痛,我有八成把握换心成功。”
萧鼎之说:“既有换心术,就该有麻肌散。”
寒宁:“是有,但麻肌散无法令患者全身麻痹,换心之痛不亚于脱胎换骨,这点两位仙士当知晓。”
叶澜玄眼睛干涩,揉了揉道:“我们知晓,不必彻夜思量,我现在就答复圣女,我确定要医。生死有命,若最终失败,不是圣女医术不够高超,是我毅力不够顽强。”
寒宁静静看着伫立在窗边的叶澜玄。
白衣胜雪勾勒出缥缈身姿,清冷气质如山间氤氲出的薄雾,让人看的见抓不住。
他的眼眶还有些雨后的湿润,清透得看不到一丝情绪。话虽充满人情味,语气却对人间没有眷念,与初见他时的清雅灵动判若两人。
萧鼎之也察觉出异样,对寒宁说:“夜深了,圣女请回。”
寒宁微微颔首,说:“仙尊心境不稳,还是多思量一下。如旧约,明日我在龙渊泽等候仙尊的决定。”说罢,转走离开,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清脆银铃声。
叶澜玄闭目缓了片刻,脱靴上榻,和衣而卧。
萧鼎之坐在榻沿,也不言语,默默陪伴。
叶澜玄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手臂酸麻不已,他才躺平,微叹:“你回房吧,我无事,不必守夜。”
萧鼎之走神的目光聚拢,垂眸看着他。
气成这样了还说无事。从重遇他至今,无论自己怎么与他唱反调,他都隐忍包容,这次一反常态,气得哭泣,哭完眼中光彩尽失。
“我说过陪你。”萧鼎之微叹,“我不善揣度人心,你有心事便说出来,闷着对身子不好。”
“我没说的。”叶澜玄又转过身去,“我知你一直烦我念叨,现在我无话可说,你该高兴。”
“你这样子让我如何高兴。”萧鼎之蹬靴上榻,如路上的每个夜晚,侧身将叶澜玄揽在怀中,“萧师尊,圣女都看出你心境不稳,我忧心明日你能撑却不愿撑,就此长眠。”
“什么萧师尊!”叶澜玄扭着身子往里挪动,萧鼎之跟着他挪动,就不是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你说过再生我气,就跟我姓,现在可不是萧师尊?”
“……”叶澜玄一手肘击在萧鼎之胸上,“你从来只听闲话,不听好话。”
萧鼎之磨蹭他的后颈:“那你说句好话让我听听。”
“我死了,记得埋我。”叶澜玄气呼呼道。
萧鼎之摇头:“我不会让你死。我在篝火广场那里对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么?”
叶澜玄不语。
“那我再说一遍。”
“不必!”那种搞氛围,调情绪的话再听一遍又会飘上云端,不知何时再度跌入深渊。
唯我独尊的大魔尊从不讨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