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些脏乱,但充满市井感的烟火气仍令人不自禁地惦念——下午在医院做陪护,温渔带着书,坐在走廊里看。
医院没有他想象中冰冷,住院部偶尔吵闹,也好过除了自己没别人的大房子。
时璨没说大话,他手艺不错,没到开饭馆的程度但几个家常菜水平都非常可以。温渔替他打下手,又几次三番地被轰出厨房。
“好学生不要进来呀!”时璨总这么说,“去看你的书。”
温渔想哪有这么多书好看。
这样的日子和上学有所区别,更加宁静和纯粹些。
纪月找过他们几次,说大家一起出去玩,都被时璨以看护病人为由拒绝。纪月知晓他情况特殊,嘟囔了一句好讨厌,就再也没约过。与其他同学的消息隔绝,也没了那些令人烦躁的情书和班主任的唠叨,温渔觉得时璨似乎更自在,他却说不出哪里不好。
也许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将不远的高考放在前头,掐指一算,夏天过完他们就高三了。这样无所事事,好似太过松懈——他没对时璨说,想也知道对方会满脸“你有病”。
比高三来的更快的是期末考试成绩。
崔时璨短暂地忘记了他英语考卷没写完就提前交掉的事,拿到成绩单时还有一刻愣怔。座位随便坐的,时璨拍了拍前桌的温渔:“搞错没啊……”
然后把自己的成绩单给他看。
温渔回敬他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题都只做了半截?”
时璨:“我靠。”
他趴回桌面,拿红笔在成绩单空白的地方戳,发旋儿显出一点郁闷。温渔心不在焉地揉了一把,转过身继续听英语老师布置寒假作业。
这次期末是市内统考,他们虽然普通班,学校到底还算好,而年级拉通排名,结果却令人惊讶。文科的重点班在全市前十里占了一半,数量取胜,但质量堪忧。
温渔的名字写在红榜第二。
头名的位置特地被大字加粗,状元是考试前一天刚被请了家长的许清嘉。
办公室里愤怒的咆哮犹然在耳,什么“影响学习”,什么“成绩一落千丈”。温渔坐在位置上,听同学们的议论纷纷,没来由地想不知道老余的脸疼不疼。
一时就觉得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余有点色厉内荏。
红榜就贴在二楼的走廊拐角公告栏,领完寒假作业后大家作鸟兽散,温渔在那儿看见许清嘉,正拿着手机拍照。
他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眼:“拍什么呢?”
“成绩单和排名。”许清嘉说,给他看手机屏幕,明晃晃的微信聊天框,“给我妈看,她之前听了老余的话,觉得影响成绩,说市内统测考不到第一就必须分手。”
温渔咋舌:“你答应了?”
许清嘉的笑意很浅,但很真实:“那当然,我必不可能考不到第一。”
这句大话被刚走来的崔时璨和几个男同学听见,他们对视一眼,立刻默契地围着许清嘉开始嘘声一片,许清嘉欣然接受,还抬手做了个往下按示意掌声停止的动作,被簇拥着下楼去了。温渔在旁边看着有点想笑,又觉得这样的许清嘉很陌生。
等人都散了,温渔被时璨勾住肩膀,他问:“小渔你今天回家吗?”
“回家吧,过几天我奶奶他们要来这边住,快过年了。”温渔说,目光瞥见许清嘉背着书包飞快地滑下楼梯,不禁问,“你和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好的?”
犹记当初要他一起打篮球,时璨还爱答不理,浑身难受。
时璨一偏头,像某只网红狗:“不知道,可能慢慢就好了吧。后来他们老约我一起打球,这都打快一学期了……球场上的革命情谊,你这种脚长在土里的不懂。”
温渔说哦那确实不懂,被他搂着走下几级台阶,问:“现在觉得他们如何?”
时璨没反应过来:“谁们?”
温渔手一伸:“他们。”
CAO场上远去的人影还能看见一点轮廓,在冬天的寒风里没穿校服,个顶个的要风度,羽绒服外套敞开着,被灌进去的北风吹得像旗子一般摇晃。最右边那个自然卷应该是陈千,他骂了一句“我CAO好冷”,最先认怂裹紧了衣服。
虽然听不见声,但似乎已经能想象他的语气,时璨不由得笑了笑:“陈千他们几个啊,说是好学生吧,打球狠起来也……反正,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死板。”
“什么学霸都有。”温渔说。
时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静候下文。
温渔指了指自己,又挨个点向快看不见的几个人:“抽烟喝酒的,谈恋爱的,熬夜打游戏第二天睡觉的,旷完课还有胆子和老师顶嘴的——别笑,虽然什么缺点都有,但你晓得为什么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么?”
时璨被他一通说得有点丧,垂头小声嘟囔:“分数好看呗。”
温渔静静地看着他,崔时璨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天的温渔严肃。他领悟了温渔想说的话,直眉楞眼地截胡:“你别指望我能像他们一样,陈千逃课,顶老师的嘴,但他学起来是真努力——我不行,我一看到那些字就脑壳痛,也不像你们要考名牌大学。”
倒是没怎么听过关于这个话题的长篇大论,因为放在以前温渔根本懒得理他。
被崔时璨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温渔脑子发晕,一边想“我管他干什么”一边愤愤不平“这话不都是为你好吗”。
换做别人他才无所谓,也就一个崔时璨,能让他在这时候上心。
也许老余的假前总动员对他有所影响,大嗓门回荡在耳边:“过完下学期,进入高三一轮复习,你们还没回过神儿,就立刻高考了!白驹过隙,懂吗?基本功不扎实,到时候我看谁跟得上?!”
又有另一个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坚定,是纪月:“他想我和他一起去燕城上大学呢,考就考呗,许清嘉说能,那我必须能。”
寒风吹过头顶,刮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温渔把羽绒服帽子拉起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希望和崔时璨保持这样的关系——亲密无间,没有谎言,别人提起总说最好的朋友——不止是初中高中,如果可以,到大学四年,到以后,到……
一辈子。
这三个字毫无预兆地跳出来,把温渔击得一懵。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问题,连小学生都会讲“我和某某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也要和崔时璨。
起码现在他真心想和时璨再同一个地方上大学。
抱着这样的心情却又不愿意委屈自己,所以当时璨无所谓地说起“我不考名牌大学”“我不稀罕一本线”“我又不是好学生”,温渔会这么刺耳。
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很突然,很莫名其妙。
“对了小渔。”时璨说,不知道他的火已经烧起来,还把手放在温渔肩膀上,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我这次考试英语又掉下去了……你寒假给我补补吗?”
温渔生着闷气,说话都低了:“不。”
时璨满脸问号地看向他:“怎么了这又是,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公交车从远处缓慢行驶靠站,温渔猛地拍开崔时璨的手,三步跳了上去,一刷卡往后走到最后一排,把自己挤在角落里,看向窗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车内有冬日里特殊的奇怪味道,不算太难闻,但在这时让他不舒服。
很快放假的学生就挤满了整个车厢,司机大声维持秩序让往里走,温渔霸占着座位,把书包抱在胸口,然后埋头抵在上面。
有人拍了下他的头,温渔愤怒地看过去。
崔时璨慢条斯理地在他旁边坐下,也不知道他怎么从一车人中间挤过来并发现这儿还有个空座。他摸出兜里的糖,往温渔那边递:“嗯?”
温渔扭头看窗外:“不吃。”
时璨自己剥了糖纸,水果软糖塞进嘴里嚼:“你是不是考差了心情不好……不应该啊,学霸,这次都全市第二名还是第三名了。许清嘉为了追纪月,那你之前怎么掉到我们班的?总不可能为了我吧!”
他没事人似的找他说话,温渔一颗心好似被剖成两半互相胶着,一半还烧着无名火,另一半已经先行冷静下来,趁对面不注意抢占了所有话语权。手放在膝盖上动了一下,温渔感觉舌头已经挨着把牙齿数了一遍,终于能说话。
“狗屁。”他说,语气十分冲,“我他妈脑子抽了。”
时璨:“看出来了。”
温渔盯了他一眼,不可置信的表情。
时璨又推推他的胳膊:“补课嘛,你给我补课就开心呗。”
温渔说:“靠。”
尾音染上笑意,轻快的短音节像一阵风吹熄了那团火。来得快走得也快,温渔隐约抓住了一点他与时璨的冲突,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哄回去。
他迅速遗忘了来龙去脉,但那种感情却萦绕心头好一阵子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埋进深处。
不是恨铁不成钢,也不是来自优等生的鄙视。
很多年后温渔遇到同样的事,冥思苦想,方能明白这情绪的复杂——想要完成某件事,想要付出,想要争取,却一拳头打进了棉花。
对方明明白白地说:“我不需要。”
无论他想没想清楚生气的原因,那把火气就被崔时璨轻易地哄下去,熄成一团死灰随风飘。等温渔反应过来,他已经背着一包书来到约定的地点。
原本想约在自己家,但考虑到时璨爸爸在住院,他偶尔要去照顾,来回路上需要节约时间。温渔抱着手机查了半晌,最终定了城北靠近市中心的一家猫咪咖啡厅。
结果这猫咖比他想象中的要破。
没几只品种猫,最贵的是一只肥胖且毛长的金吉拉,剩下的诸如三花和橘胖,大部分都是土猫。看网上的介绍,这家猫咖前身是个猫咪收容所,除了金吉拉都是老板捡的流浪猫,送不出去,才开的店,赚点猫粮钱。
温渔在时璨对面坐下,心想:“怪不得最低消费才20……”
时璨却比他开心得多了,刚放书包,一只三花就跳到他膝盖上。他夸张地喊了一句“哇好可爱”,立刻抱着撸起来。
温渔拿笔敲了敲桌面。
时璨一边撸猫一边抽出右手,翻开练习册,歪歪扭扭地开始填空。
他们补习的步骤无非做题和讲题,从初中养成的习惯。天气不算太好,工作日下午,来猫咖的人也少点,三花黏了时璨一会儿没讨到好就跳下他膝盖走了,店员坐在吧台后面看视频,环境比图书馆和自习室吵一些,但也适合学习。
“我笔记在这儿,你抄一下,把这几个词组短语背下来,以后完形填空至少多十分……”温渔说着,红笔在本子上划出一大块。
开静音的屏幕突然亮了。
时璨咬着笔帽,朝他抬起下巴:“你手机。”
温渔皱眉,看了眼来电提示,正准备去接电话的手指又缩回来。他好似一下子踩空了,飘在云里,屏幕上的接听像催命符,温渔却梗着脖子不肯点。
时璨伸长脖子瞥了眼,声音放轻:“还是接一下吧。”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道理并非全然不懂,但就是心里膈应。温渔挣扎良久,终于按下接听。顿时连嗓子都开始不舒服,他咳嗽几声后拿着电话往猫咖外面走,担心时璨看出更多他的失态。
直到出了门,站在喧闹的大街边,温渔抬头望向冬日铅灰的天空,才说:“喂?”
“小渔。”电话那头的女人喊他。
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改为盯着自己的鞋尖,温渔良久应了那句话。
“……嗯,妈。”
第十一章
“我从万阿姨那里看到统考成绩,你考得好像还不错。这段时间学习是不是很辛苦?”
关心的话语听在温渔耳中现在只剩下刺痛,他如芒在背地转了个身,身后车水马龙,不时伴随着不耐烦的汽车鸣笛、路人与司机不文明的对骂。
手机也变得烫手起来,温渔不知道怎么回,始终抿着嘴。
那头的女声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耐心:“小渔,虽然现在妈妈不在家了,但还是很关心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爸爸的事,就……”
温渔听到这儿,突然冷笑了一声,而还未说出口的长篇大论也霎时戛然而止。
她好似叹了口气:“我是不是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让你难受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先说声对不起——”
“用不着。”温渔打断她,缩在衣兜里的手握得很紧,几乎能从外面看出褶皱,“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还要去写作业,挂了。”
“温渔。”女人加重了语气,“你怎么可以这么跟妈妈说话?”
温渔:“……”
兴许意识到温渔的抗拒,她又放柔了些,像个普通的温和的母亲对他示弱:“我只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难道不住在一起,妈妈就不能关心你了吗?”
“够了!”
也许是一直被崔时璨压抑着的火气,也许是旧账重提的愤然,也许从他那天第一次自己点燃的烟开始就积攒着的无从发泄的怨念,忽然随着这句话,一点火星子烧出了燎原气势,直让温渔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暴躁。
他握着手机,语无伦次,像只笨拙的喷火龙: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看起来那么好糊弄,好欺骗,对不对?我会不明白你和爸怎么闹到这地步,你要是真关心我,为什么整整一学期不闻不问,出了成绩就立刻打电话来,我会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