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一言不发,只是拿勺子在舌尖反反复复地舔。
看他吃得开心,李定西也低着头笑,把自己蛋糕上那颗还没动的小樱桃拎下来,放到路见星的盘子内。
路见星屈起手指,在地板上“咣咣咣”地来了三下。
李定西大声道:“不客气!”
路见星也很大声:“没关系!”
“没关系不是这么用的,”盛夜行说着,又朝李定西说:“别惯着他,再吃得蛀牙了,你今天上午不在,路见星差点儿把上次我买的速溶奶茶都喝完了。”
盛夜行平时不爱吃甜,但想到是李定西买的,就还是往下吞。
李定西笑嘻嘻地说:“等他吃!我供得起!”
“不需要你供。”
盛夜行几口就把蛋糕吃完了,“真要说惯他,你还不如留下来,什么医院的就别去了。真有那么严重?”
“暗无天日啊!”
看了眼时间,把手机扔到一旁,李定西摇摇头,“那感觉,比以前篮球赛输了还难过。”
以前区上打比赛,队里互相都还在磨合阶段,李定西特别看重输赢,每次都拼命想要把第一名和MVP收入囊中。最开始盛夜行初露锋芒,老被李定西揪着一对一solo,一来二去,李定西被盛夜行打服了,紧跟着一大群男孩儿也被打服了。
“……”盛夜行沉默许久,“到底什么感觉?”
“什么都做不好,很沮丧。”
李定西说着,叹口气,“你说我这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又摊上这事。就像攒了很久的钱,想要出去旅行,却发现身份证都搞丢了。”
旁边不吭声的路见星把蛋糕吞入喉间,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声:“哎。”
李定西勾起唇角笑了笑。
揉了把路见星的后脑勺,盛夜行收回手,握紧成拳,要和李定西碰一碰:“争取不自杀。”
李定西见状,把拳头彭过去,嘴上答应得爽快:“好!”
“对了,还不能割腕,”盛夜行强调,“我试过,很痛的。血流了很多,还死不了。”
他没看到的是,他说“我试过”时,路见星的肩膀抖了一下。
李定西问:“很疼?”
盛夜行回答道:“嗯,疼到没知觉,然后护士就破门而入了。以前我们那儿,上厕所都锁不了门。”
听得手腕发胀,李定西点头:“好……”
盛夜行口吻淡得仿佛不是在叙述自己的事,“别忘了高一那年跨年时我们的愿望,争取——明、年、不、自、杀。”
“好。”
盛夜行松了一口气,“嗯。”
“为什么是我啊……我明明挺好的,”李定西哽咽一下,“就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待着都想哭。”
“之前怎么不说?”盛夜行问。
“让兄弟们为自己担心很失败,”李定西放慢语速,哀叹一般地,“就像你,总能独自抗下很多事。我也想像你一样。”
盛夜行都想揍他了,“那能一样?你这是生病,不是什么其他别的事。”
“没关系,”唉声叹气中,李定西垂下毛茸茸的脑袋,“反正……我一直都不是正常人。”
“嗯。”
“我们都不正常,不是吗?”
面对兄弟的“灵魂拷问”,盛夜行迟疑了一会儿,用路见星能听清楚的音量说:“也不一定吧。”
路见星从始至终没有参与讨论。
他只顾着玩儿勺子,奶油糊到嘴角了就用舌尖去卷,强迫症似的,每次舀起来的蛋糕块大小都一样,小了大了就重来,绝对不允许有一点不同。
最后一块小蛋糕入腹,他满意了,抬起头来看好像没继续说话的两个人。
李定西不知道为什么低着头在哭,眼泪啪嗒啪嗒往蛋糕上掉。
盛夜行呢?
也好像很伤心,流了点眼泪,集在眼角。
李定西走的前两天,市二学校搞了一次全校姓质的书信活动。
这次活动本来是之前五月就要进行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耽搁,终于拖到了高三七班的孩子都回来。让唐寒有些遗憾的是,冬夏没能赶上这一次活动。
吃完早饭,盛夜行把自己的猎路者摩托推出学生宿舍院内,嘴里咬了个红糖馒头,再给路见星嘴里也塞一个。
路见星更拽,咬着馒头,眼神十分不屑,手里拎着没装多少本书的书包。
再一甩,他把书包搭在肩膀上。
路见星踩着篮球鞋的双腿一晃晃的,脚腕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得近乎反光。
他已经比最开始来市二时长了点儿肉,个子也在半年多内蹿高了一些,气色红润,不说话时又酷又懵逼,一说话嘴角带点笑,眼尾点的痣也逐渐固定成深红色,仿佛每日都是艳阳天。
偶尔看路见星点了深蓝色,顾群山就拿一本书把自己的脸遮住,神神秘秘地回头——
“路哥。”
路见星写字的笔停顿一秒,抬眼瞥一下顾群山。
意思是:干嘛?
因为迟钝的关系,路见星看人的眼神大多独孤求败。
顾群山又把板凳挪近点儿,用指腹挨了挨路见星的侧脸,“怎么今天变蓝色了?我记得老大跟我说,红色是高兴,蓝色是不高兴是吧?谁惹你了?”
路见星不说话,嘴角略微有向下的弧度。
“CAO!”顾群山作势要把鞋脱了打人,“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路见星使坏,勾勾手指,做了个“靠近点”的手势。
顾群山又“狗腿”地凑近。
像是某个开关被触发,路见星面无表情地用超大音量在教室里朗声道:“盛——夜——行!”
声音大到所有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们一眼,发现并无异样后又匆匆扭过去。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小自闭”变成“大喇叭”的事实。
被喊到的人从桌子上懒洋洋地撑起手肘,冲顾群山挑眉:“有事儿吗?”
“没,没事儿,”顾群山立刻拿书挡脸,“我刚刚问他,咱高三七班班上谁最帅来着。”
盛夜行确实才醒,揉了揉眼,“真的?”
“真的!”
语毕,顾群山已经转过去了。
盛夜行审视的眼神又挪向路见星,路见星怔了两秒,“嗯嗯”地胡乱应了,又补充:“真的。”
上课铃还没响,盛夜行数了一下校服衣兜里的硬币,算了算,刚好买一罐饮料够了。
但是……
吃药发胖这个问题依旧困扰着他。
要不是运动量这么大,他现在估计连腹肌都要没了。盛夜行叹一口气,又把硬币装回包里。自动售卖机里的饮料大部分还是凉的,路见星也得少喝。
想着,他伸手去拿了路见星的矿泉水瓶,拧开抿了一口。
路见星看他一眼,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喝一瓶水。
注意到路见星从早自习开始就在写小作文了,盛夜行好奇道:“你在写什么?”
他说完又靠近点儿,悄悄话似的:“情书啊?”
前座的顾群山像听到了,“啧”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盛夜行伸腿往顾群山凳子腿来了一脚。
路见星突然像害羞似的遮住自己写的字,把笔帽盖好,决定等会儿再继续写。他趴着,从臂弯里抬起头,眼神亮亮地:“活动,的题目。”
盛夜行这才想起来有唐寒布置的这回事儿,写作文。
题目是:《写给三年后的自己》。
第79章 小路
大清早,盛夜行一下床就跑到宿舍的全身镜面前照镜子。
他捋开背心下摆,把匀称有力的胸腹肌全露出来,再放心地呼一口气。
长期服药会发胖的问题困扰他太多年,每天做梦都怕自己会变成球,会走不动路。
但现在这些担心还算多余。
因为药物只起镇定作用,主要还是得靠自己稳定和调节,内分泌失调等等问题也需要自己去克服和接受。他在混乱和焦躁中成长,“自我控制”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但他都挺过来了,也一直在路上。
盛夜行有时候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躁狂症患者了。
昨天他为了躲路见星,跑到高一教学区域的阳台抽了半根烟,还没抽完就被季川抓个正着。
季川说:“我现在抓你抽烟,你都不跟我谈上三天两夜了。”
盛夜行就很抱歉地笑一下,“我以前是那样?”
“嗯,还好你爱打篮球,大不了冲我面前给我来几个招数,带球过人、抢断、空接什么的。要是你喜欢唱歌,那我们整个高三都别想上课了。”
说着,季川摸了块电子烟出来。
接过那块电子烟,盛夜行用指腹蹭了蹭那磨砂触感,抬起眼皮,好笑道:“我还说过什么?”
季川唇角松动,也笑了:“你说你激素高,容易兴奋。我学学你啊:老师别管我!我逼逼完就好了!”
“没想到我这么有自知之明。”
“嗯,后来你就不爱讲话了,爱动手了。不过还好,你都是对自己动手。”季川把另一块电子烟咬上,“高一那年,你自己把头磕破的英勇事件,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不用了。”
带贬义的英勇事件还少了吗?
盛夜行也把电子烟咬上,吸一口直接吐雾,舔了舔唇角,只觉得齁甜。
他问:“什么味?”
“哈密瓜,”季川瞥一眼绿色包装,“生活苦,得甜一点儿。”
盛夜行垂眼,盯住包装上那颗卡通的哈密瓜图案,“嗯”了一声。
“其实也还好。”他说。
和太多人相比,我这点苦,什么都算不上。
“定西确诊那天,我和他在面馆吃了二两面,喝了两瓶可乐,他也说可乐很甜。”
话说一半,季川摸摸鼻子,面孔隐没在白雾里,“我告诉他,会好的!人都会生病,你也只是情绪生了病而已。然后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盛夜行问。
季川说:“他说,我应该不会好的。”
“我太能明白他的感受了……”盛夜行长叹一声。
李定西的情况他能看出来,属于稍微轻一点儿的,和自己一样。可是,这种在清醒状态下的情况往往最难受,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痛什么,却束手无策。
但幸运的是,后来真的变好了。
市二校园后有一个盛放着荷花的池塘。
可惜,那些花朵并非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被不太干净的水糟蹋得七七八八,秋老虎一过,异味顺风扑来,学生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路见星最开始要戴口罩,到后面就对这气味更敏锐,一路过就皱眉跺脚,更甚时会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神凶得像要随时提刀去砍谁。
自闭症患者多为视觉导向姓,于是盛夜行想了个法子:买了个七彩色的风车给他拿着。
风一过,七种颜色一转,路见星安静下来,用手指掰着风车叶片,一片一片地数:“红……橙……黄……绿……”
然后,路见星再拿着风车进教室。
他把风车插在课桌斜上方的螺丝钉槽里。
学生时代,课桌更新换代,难免有上一任“桌主”手贱在桌面留下过洞眼。
市二条件就那样,能用的继续用,路见星每天上课都拿橡皮擦狠命儿地擦铅笔印,再把橡皮擦皮屑全戳进桌面洞眼里。
风车一插,路见星的桌面又成了高三七班一道靓丽风景线。
教室窗户大开着,秋风过,吹得他的小风车呼呼乱转。
偶尔盛夜行中途睡醒,睁眼就看见那小风车安静着转得飞快。
目光再向下挪,路见星正全神贯注地玩儿橡皮,侧颜秒杀他所见过的一切。
朦朦胧胧间,清清醒醒外,盛夜行想起天使与彩虹的搭配。
就这么一下,心又被世界吻了个遍。
为了送李定西,校队教练带着一群孩子到校门口的火锅店开了一次荤。
啤酒、荤素菜、豆奶等等全上了桌,教练拿着啤酒瓶给学生们来了一次激情演讲,李定西带头叫好,折腾得整个包间热热闹闹,每个人都在笑。
吃到一半,汤锅内加了两次水,盛夜行注意到李定西开始只吃不说话,没什么表情。
“哎,说话。”
盛夜行用胳膊肘推他,“你现在一不吭声,我们就紧张。”
李定西喝了口奶,“我感觉我上午的时候情绪挺好的,一到晚上又有点儿失落……我要垮了。”
“垮个屁。”
顾群山嘀咕一句,给李定西下了盘他最喜欢的虾滑,“都看医生了,看过就没事儿了。”
李定西突然指着自己说:“吃药会让我看起来很木讷吗?”
“不会,它会让你面无表情,”盛夜行冷笑一声,“只会让你看起来很酷。”
顾群山在一旁做了个扶墨镜的动作。
和老大一样酷。
“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好讨厌,”李定西话语含糊不清,“以前我只觉得自己话太多,太开朗,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别想那么多,”教练夹菜给他,“好好去放松一下,回来还能继续玩儿球呢。”
李定西捂脸道:“玩儿不了了,我没救了。”
教练:“不要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李定西像某个开关被摁了,猛地站起来,浑身发抖,“我也不想钻牛角尖,但是……”
“纸,拿纸,”盛夜行招呼顾群山,“给他拿张纸。”
因为盛夜行以前常有事儿没事儿身上就出血,顾群山这群兄弟就习惯了备纸,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用到李定西的眼泪上。
等卫生纸都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