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撑着船边,翻过栏杆一跃而下,他看清时,正赶上银甲青年跳下去的一抹背影。
“走了?”
“走了。”戚无深默默答道。
嵇远追乐修走了,师尊应该也是被乐修带走了。
“诶,你干什么去?”
戚无深朝船下一望,迈开一条腿,也准备翻身下船寻人,正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绯红衣衫帷帽遮面的人映入眼帘,正是他刚刚要寻的人。
“师尊怎么在这儿?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啾——”
一只翠色的小胖鸟从帷幔底下钻出,亲昵地蹭蹭宗悟侧脸,又一展翅停在戚无深肩膀,笨拙地梳理羽毛。
小胖鸟的动作张扬,细碎的羽毛扬了戚无深一脸。
那动作和刚才乐修不顾周围人的行为几乎重合。
“乐修?”
戚无深一怔,几乎就在同时,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好一招调虎离山,身为曜阳宗尊君,自己身上的罪都没洗干净,就来帮别人了?”
一只手扒着船边,一抹银白的身影翻身稳稳落于画舫中央。
不是去而复返的嵇远还有谁?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
“曜阳宗尊君?”
“他不是在天阙寒冰域关着吗?怎么在这儿?”
“靠,肚子那么大了,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妖胎吧。”
刹那间,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他们身上。
戚无深:“……”
完了,还没回九重天就被发现,南天尊还能保住他们吗?
第86章 乐宗(二)
“松远君, 你污我是曜阳宗尊君,可有何证据?”
清冽如清泉的声音响起,人群立刻噤声, 无数双眼睛盯向帷帽红衫的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吸引了无数视线。
片刻,人群中议论渐起,有人讨论起他的身份。
“到底是不是宗悟?我看着有点不太像啊。”
“松远君和尊君都是曜阳宗的人, 他们那么熟悉应该不会认错吧?”
还有人壮着胆子喊道:“是不是宗悟, 你把帷帽摘掉露出真容不就知道了吗?”
“就是就是,空口无凭, 眼见为实。”
虽然挡着帷帽, 但易容术还在脸上,戚无深倒不担心这个。
他听那声线陌生,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何必摘掉帷帽?”戚无深搀起师尊的手肘, 压着嗓子说道:“我道侣怀胎六月有余,根据我所知道的,你们口中的那位曜阳宗尊君应还未显怀,如此大的差异, 竟说是一人?松远君, 您要不要好好看看, 再做决定?”
戚无深说话的语气并不冲, 对方明显人多,他也没有想和嵇远激化矛盾的想法。
南天尊之前肯定跟嵇远打过招呼, 方才嵇远应该是在气头上,才说了这样的话。
戚无深柔着将话递过去, 故意给嵇远台阶下。
对方没什么反应, 倒是他手下中有见过宗悟的给了些反应。
那人不知他们私自下凡的事情, 盯了盯眼前人隆起的腹部,又想起狱中人平坦的小腹,用手掩住唇,压低声音道:“松远君,确实不像,您会不会看错了?”
区区三日,确实不够让腹中的胎儿有这么大的变化。
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们足足逃了几月。
嵇远的气头刚刚稍微落下,此时又被气得再度燃起,他瞪了一眼下属,刚欲责骂,正在这时,扑通——
“哥,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白衣道人去了易容,直挺挺地跪在嵇远面前,生生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二公子也在?松远君又在教训弟弟了?”
“幸亏我哥不这样。”
“啧啧,别看了别看了,人家的家事。”
嵇远对弟弟的严格整个九重天都有耳闻,看热闹的众人坐回到座位上,不敢说话,只能用视线的余光去八卦。
戚无深搀着师尊,眨眨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好友。
嵇盛跪得挺直而且突然,那哪里有半点认错的模样,分明是为了他,去堵嵇远的嘴。
戚无深有点感动,刚想挡在好友面前,银甲红缨箭的青年凉飕飕地瞪他们一眼,一甩衣袖,悠然离去。
“什么意思?我哥他怎么走了?”嵇盛被戚无深扶起,眼神懵然。
少年哑着嗓子回答:“不知道,气的吧?不走还能怎么着?咱们现在又离不开这船。”
“你的意思是,我哥准备趁着下船的时候,一网打尽。”
“我看也未必。”戚无深朝着嵇远努努嘴,又道,“你不觉得,他离开的身影有些落寞……吗?”
少年的语气不是很确定,但将心比心,自己的弟弟几次三番地帮外人说话,他可能也会不舒服。
“落寞?”嵇盛眨巴眨巴眼,看向嵇远离开的方向,银甲反着冷光,红缨长箭随着步伐一晃一晃,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下属,威风不至于,但气势还是有的,哪里有半点落寞的模样。
“瞎了?”嵇盛扯扯少年脸上易容的两撇胡子,戚无深也不反抗,任由他拽。
嵇盛扯了一下,就松了手,他摸摸下巴,表情在正常与困惑间徘徊了几个来回。
“我就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戚无深挑挑眉。
嵇盛走到窗边,伸出手去触碰冥河幽府上空带着燥热的空气,又道:“奇怪我哥怎么没给我直接推下去,他不是一直想教育教育我吗?”
戚无深看看他,表情中带着几分没救了的感觉。
这时嵇大嵇二从他身后走来。
“哀莫大于心死懂吗?”
“嗯?”
“对外人比对自己亲哥都好,你觉得他怎么想的?”
“……”
戚无深心中所想,跟这两人重合,不由得让他对嵇远因为弟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念头多了几分肯定。
嵇大嵇二一左一右地靠上嵇盛的肩膀。
白衣道人脸上露出了极度困惑的表情,就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的题目,戚无深没有肩膀可拍,仅仅是摇摇头,露出一个「你自己想想吧」的表情。
嵇盛皱着眉顿了好一会,眉间的皱纹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他才从沉思中抽身。
“不是吧?我哥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最后一个“吗?”字说得格外轻,他也根本无法确定。
攀着他肩膀的两根胳膊几乎同时放下,嵇大嵇二一齐摇头,脸上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只是习惯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去。”
嵇盛:“?我哥是那样的人吗?”
谁知他话刚一出口,嵇大嵇二又改口了。
“我猜的。”
“我也是瞎编的。”
话音刚落,两人自觉噤声,只留下嵇盛一个人郁闷。
“刚才你们两个叛变得倒快。”戚无深吐槽一句,那两人也耸耸肩离开。
戚无深摇了摇头,不管纠结的人,转身扶宗悟坐下。
那小翠鸟不知何时又钻回了宗悟衣襟中,刚一坐下又重新探出头来。
师尊的领口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戚无深不知怎么的,竟有点嫉妒。
“喂喂,你给我们惹出这么大麻烦,不交代一下来龙去脉吗?”
戚无深伸手去戳鸟,谁知那翠鸟一躲,让出几步,继而明黄色、浅粉色、赤红色三只小胖啾又从宗悟领口里相继钻出。
四只小东西,排排站在宗悟肩膀上,颜色鲜艳明丽,像极了一道颜色不全的彩虹。
“你们四个……不会都是乐修吧?”
原本只有一个,还没有什么感觉,四个圆团子同时出现的时候,少年咽了咽唾沫,忍住撸啾的手。另一边,嵇盛也回过神来,好奇地打量几个小胖子。
宗悟摇摇头:“不是乐修,是乐修的灵宠。”
“嗯?”
乐宗的小胖啾都被迫出来打工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啾啾啾!”
一串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耳边响起。
那些声音听起来杂乱无章,最后竟然奇异地在戚无深脑海里汇聚成一句话。
——“我们宗主找你有事!”
“这是乐宗的独特传信方式吗?”难怪刚才烟雾骤起的时候,宗悟会突然变卦,护下小胖子,应是它们对他说了些什么。
戚无深一怔,正欲研究研究这传信方式的有趣之处,身边的宗悟施了一道屏音咒,而后开口了。
“它们刚才跟我说,乐宗宗主找我们有事。他算准了我们最近会踏上回九重天的船,所以派灵宠化成乐修在此卖唱。”
宗悟说完,摇摇头,看向肩上的几只鸟又道:“但这几只鸟初入人世,卖唱太过随心,定价一天高一天低,所以被九重天上的人投诉,这才被嵇远追。”
“之前嵇远一来,它们就化成小鸟飞走,这次嵇远提前在空中埋伏,才躲到我身上的。”
戚无深恍然:“原是如此,只是乐宗宗主与我们素不相识,等我们干什么?”
宗悟摇头,四只小胖啾叽叽喳喳。
第二次遭遇这乐宗通信秘法,戚无深大致弄懂了其中原理,这四只小胖啾类似乐理的五音,它们单独鸣叫不成乐章,一同鸣叫时,才能组成完整信息。
啾啾声传到两人耳朵里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我们宗主生而有三目,可窥天机,他探知你神魂有损,需乐宗秘法帮助方可回溯记忆。此事助人良多,于宗主亦是一大功德,所以派我们前来。”
“嗯?算出来的?”戚无深愕然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胖啾们的话,他们正欲寻找乐宗解决记忆有损的问题,对方就主动找上了他们,这遭遇堪称天降贵人,只是……
“等等,神魂有损?”之前宗悟探查过他的识海,没发现异常,所以问题是出在更深处的神魂之上吗?
戚无深看看宗悟,宗悟也掀起帷帽看看他。
片刻,宗悟拧着眉率先开口:“怎会是神魂有受损?”
“啾啾。”
不知道。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可除了传话的内容,小家伙们几乎是一概不知。
“不日之内,返回九重天,即可见到我们宗主,他会为你们答疑解惑。”
“不过,重返九重天之前,你们要助我们逃离嵇家的追捕。”
“啾啾。”没错没错。
那几只小鸟还试着飞了飞,可是它们似乎被船上的什么禁制控制,怎么飞也飞不高。
能看出,嵇远肯定不是第一次抓他们,之前那几次是吃了亏,这次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到九重天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想办法。”
要紧的事情说完,屏音咒撤掉。
四只小胖啾说完之后,又钻回宗悟的衣襟里,还在里面钻来钻去,好似打闹,搞得那件绯红的外套,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哪里鼓出一个包,样子格外滑稽。
戚无深看着那群肆意妄为的鸟,有点恼,想把他们揪出来,可偏巧师尊又在窗边闭目养神,格外纵容。
敢情师尊的性子,不愿跟人亲近,却跟鸟亲近,难怪养了白白那么长时间。
“可是嵇家的二公子?”
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拍了拍嵇盛的肩膀,刚好擦到戚无深,两人一齐回头。
“你是谁?”嵇盛问道。
戚无深也朝那人打量去,他一副凡人的衣衫,看不出属于哪家门派,相貌也是平平无奇大众脸,放在人堆中都找不到人,一副路人长相。
“应是也用了易容术。”戚无深用眼神说道,然而嵇盛明显没领悟这个意思。
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没有回答,转而说起了其他。
“我听闻,嵇家有三件镇家宝物,其一为神臂弩,其二为六壬罗盘,其三为王莲芯。这第一、第二为松远君和二公子的法器,可这第三件宝物自多年前就没了踪影,二公子可知道什么音讯?”
嵇盛下意识地捂住挂在腰间的六壬罗盘,戚无深也伸出一只胳膊挡在好友与陌生人之间。
那人脸上堆笑,可偏巧刚一见面,还不认识就开始打探嵇家的秘宝,让人觉得那笑意分外虚伪。
正在此时,那凉飕飕的声音去而复返。
“少打我们嵇家的主意。”
说话间,嵇远一掌猛地击向路人,「砰」的一声巨响直接将人击飞。船上众人被这声巨响吸引了注意,再次看向他们。
只见那相貌平平的路人,像是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整个身子迅速变扁变平,那张没有任何辨识度的面孔,最后竟变成了水墨勾勒的模样。
——那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张画,更确切地是某个人的式神,纯粹是用来打探消息的。
“什么情况?有人刻意盯你?”戚无深如此说道,诧异地看向嵇盛,嵇盛也没反应过来,正在这时,凉飕飕的嗓音响起。
“送他去渡劫。”
嵇远冷眼一扫,视线只在嵇盛头顶扫了个来回,就搞得人心肝发寒。
嵇盛一怔,送去渡劫?不是还没回九重天吗?
嵇盛和戚无深都没完全反应过来,三四个嵇家人应着命令随之上前。
“得罪了,盛少爷。”有拿绳子的,有拿符咒的,几人将嵇盛反手压在地上,直接绑成了个大大的粽子,不仅动弹不得,甚至说话都不行。
戚无深欲上前帮忙,嵇大嵇二不知从何而来,一左一右,将他拦住。
二拳终究不敌四脚,只见嵇远走到画舫栏杆边,低头看了一眼。
“到了,扔。”
话音刚落,三四个嵇家人拎着绳结,将嵇盛猛地一甩,他整个人就被抛出了窗外。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画舫中很多人当场愣住,甚至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松远君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要是那孩子,回来之后一准儿不认这个哥。”
“认不认这个哥倒是小事,怕是经过这么一遭,以后看见回九重天的船舫都会害怕。”
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