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
原来,这几个妇人本是去积云观为腹中胎儿祈福而后来到此地。刚才那个男人胳膊烂了,却还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这几个女人却更敏锐地察觉到了眼下处境的异常。
“我感觉不到孩子在动了,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有妇人如此问道。
都说母子连心,哪怕未出生的婴孩也是。
她们身处这样的境地,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腹中孩儿。若是只有一人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可能是孩子的问题,但三四个妇人同时发觉孩子不动了,那问题很可能就不在孩子身子上。
“哎。”其中一人叹气道,“早知道就不来上香了……如果不来,说不定就不会出这些事儿了。”
“如果不来,现在我的宝宝说不定已经出生了。”
少年将视线移到说话妇人的身上。
那人的肚子是几人当中最大的,坐在那里仿佛要顶上天,根据几人所说,她们在此处已经呆了二十多天。可那本应临盆的婴儿却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这地方的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要不是那边的塔会在每天正午和午夜鸣钟,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几人长吁短叹,听到「那边的塔」时,少年的情绪却为之一振。
正巧,这边宗悟也诊完脉,撒开妇人的人手。
“少安毋躁,定可母子平安。”宗悟浅声劝慰,不过,就连戚无深也听出,这话中安慰的意味远大于实际的意义。
闻言,那几个妇人的议论归于一片叹息,她们还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肚子,神情悲怆。
二人起身,宗悟和戚无深又问了几句关于那塔的事情,便离开去找嵇盛汇合。
“积云观有问题!绝对是观主陷害我们,故意设计将我们关于此处。”
“就是就是,我们不过是在斗茶大会后,被请去观内喝了个茶,一觉醒来便出现在了此处,不是积云观的人干的,还会有谁?”
“没错,就是他们干的!你看那观主慈眉善目的,心里指不定盘算什么坏主意呢,我看,就他的嫌疑最大!”
“对,还有那个塔,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塔!”
“我听闻,食人精气可以增进修为,说不定那群死道士就是准备吃了我们成仙!”
他们说到激情洋溢之处,正巧宗悟和戚无深也走了过来。
那几人停止议论,一齐看向少年,眼神中似乎有几分针对的味道。
“你怎么没事?”其中一人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责问。
少年哑然失笑,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当时他们都在那会上,他拿了彩头,并且安然无恙,但这群人的经历却明显惨了许多,不平衡也实属正常。
“我这不也来了吗?”少年摊摊手,脸上摆出懊恼表情,“也就比你们晚了一个月,但结果是一样的。”说完,他深深叹一口气,连带整个人的肩膀都搭了下来,看起来疲惫且颓废。
那群人见他的状态也不比自己好,明明是个少年人,却一点年轻的朝气都没有,心里不由得平衡许多,甚至有人反过来拍他的肩膀,安慰了起来。
少年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矛盾,又见缝插针地问道:“你们刚才提的那塔有古怪,是怎么个古怪法?”
根据他刚才问话时候的观察,困在此处的众人也曾四处探索,但无论怎么走,却总是很快回到原地。
而放眼望去,周围环境相差无几,唯一的标志性建筑就在那明着灯的塔上。
也就是说,塔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你不知道?”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意外。
戚无深摇摇头,虽然那塔带着几分熟悉味道,但他见过雄伟的建筑太多,根本不会对一座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高塔产生太多印象。
“那分明就积云观中的藏书阁啊!”
闻言,少年回望那塔,终于知道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觉是哪儿来的了。
他还真见过那塔,斗茶大会的时候。
铛—— 铛—— 铛——
正在这时,藏书塔重檐下的古铜法钟响起,浑厚且悠远的钟磬声响彻整个空间,还伴随着回音。
是午夜到了。
随着钟鸣声的余韵,一阵强烈的困意由远及近席卷了整个空间。
“什、什么情况?”嵇盛喃喃道,语气有些慌乱,然而话刚出口,他整个人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席之上。
“师尊?”
不到一息的时间,睡意也裹挟着宗悟进入梦乡。
少年趁着最后一丝清明,将师尊拉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双手在宗悟腰间紧紧扣住,如同一把永远不会解开的锁。
——
嘀嗒…… 嘀嗒……
少年再回神时,发现他站在了一处陌生之地。
眼前的场景,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与之前漆黑浓重雾气包裹着的一点光明截然不同。
这里圣洁得像是在九重天之上。
“师尊?小鸡?”
少年将手放在嘴边,朝向周围放声喊道。
不应该啊。
睡着之前他分明把师尊搂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一睁眼,人就没有了呢?
不对,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不可能松开师尊,除非……他现在还没睡醒!
少年思忖片刻,觉得这个想法,应该是最好的解释,所以他不再彷徨,开始大摇大摆地探索。
既然是梦境,又不会真的受伤。
他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眼下所在之地,似乎是一片雪原。
那些白茫茫的雾气,也并非真的雾,而是狂风卷起地上积雪形成的雪雾。
只不过,初入梦境,少年并未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那雪雾的冰冷,所以才没有很快发现。
风卷雪,意缱绻。
少年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凭着直觉在前行。不知走了多远,耳边的风声变得空灵飘渺,伴随着风吹过岑寂山林的响动。
戚无深觉得那响动很耳熟,但是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相应的回忆,只是依稀觉得那声音比记忆中的更加生动且真实。
就像是陌生的记忆缓缓活过来一样。
又行了一段路,那声音更近了。
空灵飘渺的感觉减少,声音更显真实,这一次,少年准确地听出,那声音是,风吹白桦林和松林的响动。
至于为什么是这两种树,他也不清楚。
但脑海中莫名出现的回忆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正在这时,飘渺的风雪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定睛一看,先是一怔,而后加快了脚步。
“师尊——”
他不知道眼前的师尊,究竟是真的,还是梦境所化,但师尊就是师尊。
宗悟回头,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扑来。
“咳……”
雪地路滑,少年没停住脚步,直接扑了个满怀,揽着师尊双双跌进软绵绵的雪被之中。
“对、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儿吧?孩子没事儿吧?”少年的眼光很热切,与之相比,宗悟的神色就更为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味道。
很明显,他也在思考着和少年同样的问题。
“师尊,是我,不是梦境里的虚像。”少年笑靥如花,一句话说完还掐了掐自己的脸蛋,表明身份。
宗悟的目光却依旧冷淡,片刻,唇间吐出几个字。
“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少年俯身一看,由于刚才的动作过于狂野,他此时整个人压在宗悟身上。他连忙起身,又拽起师尊,掸掉二人身上积雪。
宗悟不语,少年却忽而发现某处的异常。
“师尊,您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宗悟的衣衫下摆几乎被血浸润,再往上看,也有不少喷射出来的血柱,那模样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不知道。”宗悟低语,但那语气却并不可信。
“那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少年如此说道,他自然而然地挽上宗悟的手臂,雪地黏脚,走起路来不太方便,许是正因如此,宗悟并未挥开两人交握的手。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得风雪中出现一片广袤的绿白相间的山林。恰到好处地印证了少年脑海中的幻想。
“师尊,您知道这是在哪儿吗?徒儿看着这附近好生熟悉。”
闻言,宗悟脚下一顿,然而他很快恢复平静。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道,“这天底下林子都差不太多,说不定是你记岔了。”
“是吗?”
少年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折扇,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半晌,回过头来思考师尊的后半句话,又觉得有点画蛇添足的意味,只叫人有种水中看月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觉,就好像在故意隐藏着什么。
这茫茫雪林似没有尽头,又行一段路,宗悟提出累了,想休息一下。
两人正好停在一处冰湖之前,少年让师尊在原地稍等,自己则去林间拾了些碎木,打算在冰湖边撑起篝火,用于取暖。
过了一些时候,篝火点燃,跳跃的红色火光映射在二人面庞,以及满是冰裂纹的冰河之上。
少年一边往篝火里加着些散碎的柴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宗悟闲聊。
“师尊,您说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他坐在雪地上,仰头看着孑立于冰河前的宗悟。
摇曳的火光映射在师尊脸上,与之相伴的是大面积的阴影。
少年指了指天空,又道:“咱们在这儿走了这么久,天色一点也没变,这地方好像不只是梦境那么简单。”
“嗯……”宗悟不语,他的眼神依旧固定在遥远的雪原,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师尊?”少年起身,踱步至宗悟身边,师尊站的位置虽然也能烤到火,但距离太远,能辐射到的温度绝对有限。
“您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宗悟的视线望去,除了树就是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您是不是来过这儿啊?师尊。”戚无深问道。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觉得师尊对这个地方熟悉,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依据。
——这地方唯有他师徒两人,既然不是他的梦境,就只能是宗悟的了。
“没有。”宗悟淡淡道,终于把视线移回了小徒弟身上。
戚无深也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向自己,他意外地发现他穿着的并非平日里的靛蓝短褐,也不是里层的亵衣。而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粗布麻衣。
那衣服的材质和款式都是陌生的,倒有些像岱醉村中村民所穿。
少年怔然,他意欲开口,视线的余光却瞥见冰湖中的倒影。
按理来说,那湖面上冰层很厚,而且有不少裂纹,应是看不见湖中倒影的。
但不知何时,湖上景色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此时,那湖面像面明镜一样,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篝火前的他和宗悟。
忽而,宗悟上前一步,如玉般的冰凉双手按上戚无深的面庞。
少年想再看清水镜中的景象,头却被按得死死的,想转都转不过去,也不知道师尊细成那个样子的手腕,怎的突然迸发这么大一股劲儿。
“师尊?”他被迫与宗悟对视,就连视线都不能闪躲半分。
“我们那天晚上,做了几次?”
“啊?”
少年被师尊突如其来的发问搞红了脸,他刚想回避,然而宗悟手上又加了力,而且表情异常严肃。
少年逼不得已,不得不回答,语气却有些虚。
“三次……不过……”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更具体地说应该是四次,最后您睡着了,我……”
“对不起啊,师尊……辛苦您了……”少年愧疚地垂下头,脸色有些发红。
宗悟:“……”
虽然脸色有些无语,但他却还是卸了手上的力。
“师尊刚才怎么问了那个问题?”少年垂着头问道,依旧有些不好意思。
宗悟指了指湖面,少年顺着望去,只见那明镜一般的湖面,映着他的倒影,只不过,师尊倒影的位置却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孔雀。
“是为了迷惑、扰乱,让我们互相怀疑,或者自相残杀?”
宗悟点点头。
他眼中所见之景跟戚无深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小徒弟的模样变成了孔雀。
“所以师尊刚才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本人,才问了刚才那个问题?”
宗悟点点头。
戚无深明白了,可是他却不打算那么容易放过宗悟。
“师尊验过我了,那我是不是也得验一验您?”
“行。”
少年捧起宗悟的脸,一如宗悟方才掐着他,不让师尊动弹。
又道:“所以,师尊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宗悟:“……”
他严重怀疑小徒弟不是想确认他的身份,而只是想问他一些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回答的问题。
他顿了顿又道:“换个能说的。”
少年浅笑,眉眼中并无失望味道,反而像是抓住踩中陷阱的猎物,带着种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换一个可以,但师尊这次不能再躲了。”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好像在预警接下来的问题并不好答。
“如果师尊不答的话,”戚无深指了指发生变化的湖面又道,“不答的话,徒儿可能会怀疑您是妖物变的。”
宗悟:“……”
半晌又不确定地加了一个「好」。
“那师尊听好了,我的问题是——”
“师尊喜不喜欢我?不是师父对徒弟的那种,是想要亲近、想在一起、想做很多很多事的那种喜欢。”
“需要您正面地回答。”
入梦境前,宗悟的回答过于冰冷以及疏离,那种感觉让少年不太喜欢。他并不想要太多,他只是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在师尊那里和别人不同。
他是师尊唯一的徒弟,但岁月漫长,搞不准师尊以后还会不会还有别人,所以他要确保自己在宗悟那里与别人不同。
而宗悟却不懂小徒弟那种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