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嵇盛捂了捂住自己的道袍,警惕道。
“你不会是要我女装做……那种事挣钱吧?”
他摆出一副被欺负模样,周围熙熙攘攘行人,不由投去八卦的目光。
戚无深扶额,想叫他矜持些,嘴上却还是解释道:“我说让你牺牲一下,不是牺牲一下色相,更何况……”
这是正经青楼,他也不觉得嵇盛有什么色相可以出卖。
“这挣钱的法子很简单。”戚无深顿了片刻,嘱咐说,“你一会从大门偷溜进去,左拐进后厨,走到下面第三棵树树根下面,找一个十字形标记,对着那地方挖个半尺,便能看见一个铁盒子,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里面有半打银票。”
嵇盛:“……”
且不说这一串话太过复杂,但说,他个大男人偷偷溜进青楼里面,就听着不太靠谱。
“你怎么不自己去?”嵇盛警惕道。
“我师尊是什么人,曜阳宗尊君,天阙上神,清正自持。身为他的徒弟,我往青楼钻合适吗?”
“你不合适,我就合适了吗?”
“怕什么?你哥又不在。”
嵇盛竟然觉得有些道理,半晌,才发觉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是,戚无深,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银票?这事儿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咔哒」一声,折扇甩开。
“占星卜卦之术听过吗?”戚无深摇着扇悠然说道,一副自信模样。
又道:“当然是算出来的。”
嵇盛回想起昨日,吃完鸡蛋汤面后,少年抱着双臂,立于梅树下,抬头仰望星空的场景。
当时他还凑上去,打趣地问,戚无深是不是想念九重天的生活了。
可对方却根本没搭茬,只是,入定般站在那里,任由月光散漫霁蓝短褐。
“你听没听过一种说法?”良久,戚无深才缓缓开口。
“什么?”
“日月星辰,皆为逝者所化,仰望星空时,可见古往今事。”
“啥?这么高深?说人话。”
少年笑笑并未言语,他轻踱碎步,转换方向,如许月光透过繁阴,落下斑驳树影,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曲线。
庭院一侧,宗悟负手玉立,同样凝视夜空,静默无语。
嵇盛挠挠头,当纳闷没什么正型的好友,怎会竟会如此深沉,还说出那般话语。
现在看来,莫非是当时他在推算?
话虽如此,却还是半信半疑。
“占星卜卦之术能算得这么具体?”
嵇家祖传的六壬罗盘主打推算,那套法子就算是他也没完全精通,而占星卜算之术没有凭借之物,只会更复杂难学,他实在不信好友还会这门手艺。
他当即提出疑惑,戚无深却淡然吐出几个字。
“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他说。
“啊?”
“以前上课的时候。”
“……”
嵇盛想起过去经历,每次逃课摸鱼、上课睡觉的都是两人一起,可到了最后考核,戚无深总是能捞个还算不错的成绩,他却每次都在过线的边缘死命徘徊。
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难道真的有人是天赋流?”嵇盛再次怀疑。
戚无深却轻耸肩膀:“我从来不觉得天赋是好事。”
这话说得欠揍,但他也并未解释,只是从表情可以看出,并非炫耀。
试试倒也无害,嵇盛最终还是决定再信这人一次,大不了就是什么都没挖出来,再想别的办法挣钱。
“去吧,加油,我看好你。”戚无深立在树荫下,朝嵇盛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少年身影茕茕孑立,脚下青石路砖,身后水声潺潺,与街对面热闹非凡、笙歌鼎沸的烟花之地,形成强烈反差,竟给人看出几分寂寥之感。
嵇盛摸摸脑袋,只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戚无深那般人从来都是热烈且闲不着的。
寂寞这个词,怎么看都与他无关。
“那我去了。”
说完,他便汇入人群之中。
——
小竹被打发去集市探路,戚无深坐在青石板上,向下荡着脚,往来行船络绎不绝,欢声萦绕耳边,却统统与他无关。
——明明是生气满满的场景,却宛若无人。
他将手中把玩已久的落叶丢入水中,芥舟轻扬,泛起一层涟漪。
脑海中闪过,苍梧轩中一滩寒池泉眼,还有浩瀚星海下,师尊安坐池边,合着泠泠泉音,玉指轻弹之景。
明明脑海中是清冷孤寂,面前是热闹非凡,可直觉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那感觉就像……
有师尊的地方便是有人,有师尊的地方便是热闹。
戚无深轻揉眉心,将纷乱思绪隔离出脑海之外。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与急呼。
“小道长-别走啊,人家还没玩儿够呢——”
“就是就是,像小道长这么不禁人事的,在咱们这儿,可是稀客呢,姐姐们喜欢的紧着呢。”
戚无深循声望去,只见白衣道人从街对面蹿来,一身道袍被拽得松散,束发也被扯得凌乱。而青楼二层,几个花枝摇曳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得谄媚。
下一秒,落荒而逃的嵇盛直接扑到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太可怕,幸亏你没去,呜呜呜……”
戚无深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呛得鼻子发痒,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嵇盛脸上和道袍上,印着几个艳红的唇印,看起来好友这一遭……
颇为坎坷。
“要不要帮你……报仇?”
戚无深有些迟疑道,虽说……恃强凌弱不是他的爱好,但为了好友违背一次原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听见「报仇」二字,嵇盛表情更惨兮兮了。
他瑟瑟地望了一眼身后,姑娘们还在热切地招手,却并未追来。
嵇盛只觉这闸刀砍人实在太疼。
他扯扯自己的衣服,抽了两下鼻子,委屈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我算是怕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尘土、生着锈渍的破烂铁盒。
又道:“还是快看看,这盒子里的银票能换多少肉粥,也算没有白牺牲了。”
他作势就要打开。
下一秒,戚无深却按住他开盒的手。
“人多眼杂,找个僻静地方。”少年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520快乐!抱住,亲亲——
第12章 下界(九)
“还是你谨慎。”嵇盛点点头,两人一起缩进最近的巷落。
那位置刚好看见之前的树,若是小竹中途回来,也不会耽搁时间。
二人最后确定一眼,又将视线移回了铁盒。
“那我开了?”嵇盛道。
“开。”戚无深投去一个肯定的目光。
只见嵇盛将手指按住铁盒上下,用力向两边分开,铁盒上的深红锈渍随之脱落,掉了一地碎渣,然而……
他松开铁盒,一脸无辜地看向戚无深。
“打不开啊,兄弟。”
“打不开?我记……看样子这盒子没有那么紧啊。”
嵇盛伸出手指,放在戚无深面前,只见他的指头已然被压扁,沾了锈渍的指腹更是充了血。
“让我试试。”戚无深撸高紧身束袖,拍拍手,俨然是大干一场模样。
他从嵇盛手中接过铁盒,用力掰了片刻——
“确实不行。”戚无深放下平举的小臂,迅速认命。
嵇盛长「切」一声。
“你刚才那模样,我还以为是势在必得呢,没想到——也还是不行。”
“是不能,不是不行。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戚无深拍拍手,掸去手中浮土,又把铁盒还给嵇盛。
“先收好,我们等小竹回来,再想办法撬开。”
“撬开?这玩意就是个古董,你不怕伤到里面的银票?”
“办法总比困难多,还是要试试。”
“所以你想怎么撬?”嵇盛又问,戚无深却并未回答。
少年眉心微微隆起,视线盯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整个人脊背绷紧,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发生什么事了吗?是小竹回来了?”嵇盛也凑上前去。
他的位置有遮挡,看不清树下,然而刚探出头,就被戚无深一把拉住。
“没事。”戚无深道。
“那你看什么呢?”
“看有你的漂亮姐姐有没有追来。”
“……”嵇盛原本还想看个仔细,当即不再好奇。
戚无深又道:“罢了,我们先别等小竹了,你先走,我借个笔墨、留个纸条。”
“好吧。”嵇盛缩缩脖子反问,“怎么不一起?”
“怕你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戚无深嘴上敷衍,推了推嵇盛催道,“走那边,巷口等我,挑个人多的地方站,一会儿见。”
说完他便朝树下走去。
——
半盏茶后,两人会合在巷口。
“小鸡,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害怕。”戚无深道。
嵇盛搂紧道袍,不安道:“什么事,不会是她们又追过来了吧?”
戚无深摇头:“不是,她们没那么执着。”
“那是?”
少年轻叹:“应该是你哥的人追来了,我刚才看见两个穿紫衣的小厮,虽然没穿仙袍,但是那个气质,一看就跟你哥有七分相似。”
所谓的名门世家,训练着装都有要求,其中紫色便是嵇家专属颜色,从常服到仙袍都是,而嵇远最热衷的事情,便是将门下训练成跟自己一样不苟言笑的石头。
嵇盛还是将信将疑:“确定是我哥的人来了?不是你在耍我?”
“我耍你这个有意思吗?”少年摊摊手,表情不假。
嵇盛却还有怀疑:“可……你之前不是说他们应该没那么快下界吗?”
“所以,我猜他们是私自下凡。”
“嗯?”嵇盛露出一脸震惊表情,“私自下凡,那可是违反仙条的!我哥怎么可能那么疯?!”
“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什么误解?”戚无深反问,“他不本来就那么疯吗?你好好想想,咱们下来之前,他可是一门心思地想搞死你。”
“……”
戚无深又道:“最初我看到那几个鬼祟人影,还不能确定,刚才离开就为试探。我和附近摊主借了笔墨写下纸条后,便退回街边等待,他们果然上去问了那摊主。”
如此一来,几乎是板上钉钉。
“啊啊啊——”嵇盛嚎叫出声,一想到自家哥哥的人已然追来,说不定哪天夜里就偷偷潜入他房间,手起刀落,整个人就处于癫狂状态。
戚无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傍身,和凡人无异,现在他们并不占优势。”
又道:“若是他们发现了宅子,定然早就上门了,所以我猜他们也是刚发现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甩开他们,赶紧办事回去,近期都不要出来。”
听见好友的话,嵇盛略微冷静,戚无深这个人虽说不靠谱,但遇事还是可信的。
他捶捶脑袋,有些懊悔:“都怪我,若不是我非想改善伙食,也不会被他们发现。”
“与你无关。”戚无深再次劝慰。
他们手中的食物本就吃完了,若不是嵇盛,早晚也会进城。
“先甩开他们。”戚无深晃了晃手中盒子,“我刚想到地方,可以打开这东西。”
他作势要走,却被嵇盛叫住。
“小竹还没回来。”
“放心,他机灵着呢,我别了一片叶子在纸下,叶子所指的方向,才是真正的线索。”
——
二人从巷尾走出,果然没走几步,紫衣人便跟了上来,只是大街上人多眼杂,那两人明显不打算公然动手。
二人沿着江边市集闲逛,嵇盛几次吓得腿抖,都被戚无深掐着后颈,强行稳住。
少年做这一些列动作时,脸上都带着笑意,还时不时地轻搡,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们在玩笑打闹。
“兄弟,能别笑了吗,你越笑我越慌。”嵇盛瑟缩着说道。
得到的回答却是干脆利落的:“不能。”
戚无深又道:“我刚才观察了一路,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应该是害怕我们发现。现在我们发现他们,他们却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这就是优势。继续走,别慌。”
嵇盛强忍害怕,正在这时;
啪——
一声震耳的醒木声音从头顶响起。
他心中本就藏了事,这下更是一惊。
戚无深也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茶楼临江而建,二楼微微探出一处露台,幔帐吹拂,隐约能看见一个说书人立在那里,周围的散位、和更远处的雅座都挤了不少听书喝茶的看客。
戚无深视线轻飘,心生一计,他推搡嵇盛几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
“妈的。”嵇盛似乎怒极,重重骂了一句「娘」,死命推在戚无深身上。
少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着退出几步远的距离。
只听——
「哗啦」一声,霁蓝色身影跌入江中。
“有人摔进江里去了,要死了、要死了,谁快来救救他!”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这么一句。
往来的人一齐将视线投向江中,只见那少年拼命扑棱,水花四溅,动作幅度之大,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沉入水底,命丧黄泉。
“救、救人啊——”
“谁会游泳,下去救救他!”
“看长相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家大人在哪儿呢?”
“嗯?这河有这么深吗?”有人发出质疑,却很快被更大的声响淹没。
众人朝江边汇聚,眼神中都写满焦急与关切,甚至有人扶着树,踩着青石板的边缘想伸手去拉。
只是……那伸手的人头发已然花白,看着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等、等等——您别下来。”
哗啦——
戚无深一个挺身,直接从水里站起来,方才他死命扑腾的河水,也不过刚没过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