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已经画好了。符咒贴在发潮的衣服上,不多时,水气蒸出,衣服不仅变得干燥,还暖烘烘的,好似被太阳晒过一样。
“身上被雨浇过不太舒服吧,要不要再画一张清洁符?”嵇盛提着笔,朝戚无深问道。
戚无深摇摇头:“不用,省着点吧,等一会儿雨小一点儿了,我打算……”
“洗个澡。”
“洗澡?!”
戚无深点头:“这宅子里有间专门用来沐浴的澡房,我刚才路过时看见的,里面的柴也都是劈好的。”
“水呢?”
“后院还有一条小河,可以直接引过去。只是入口的地方积了不少泥垢,需要简单清理。”
在尘域能找到可以烧水洗澡的房间实在难得,这家真不愧是大户人家。
嵇盛由衷感慨,疑惑随之而生。
“你说,这家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刚才闲逛的时候,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这个还真没有。”
他们进门的时候,嵇盛抬头看过,本来该放牌匾的位置空荡荡的,连主人的姓氏都无从知晓,更别说身份了。唯一的信息是朱色大门,和螭首门环,昭示着主人的身世非富即贵。
“村长不是说这是「仙屋」吗?就当这宅子是仙人留下的不就好了?”
“哪个仙人下界做任务的时候,还有空盖个房子?若是渡劫就更不可能了,本人都不知道身世,旁人又怎会知道他是仙人?”
戚无深没再接话。
仙不仙屋的不知道,但本地人颇为信仰,这点确实不假。
进门时,几人便看见这宅子门口摆了不少贡品,除了蔬果、糕点,还有莲花糖塔、黄纸菜肴,供奉的碗碟也是铜铸五福盘。
当时嵇盛还感慨了一句,宗祠里的水果、蔬菜都不放新鲜的,给「仙屋」的供奉却如此讲究。
——
傍晚时分,雨势终于转小,戚无深如愿烧了洗澡的水。
整个人没入水中之时,全部的疲惫都被带走。
从尘域到九重天,又从九重天回到尘域,竟然只需要一天。
少年合上双眸,脑海中的画面,却如同走马灯般划过,有那惊心动魄的一跃,有逃离天阙寒冰域时的刺激,如此种种已然恍若隔世,唯一清晰的却是,师尊的面容。
——囹圄之中,略带惊愕的对视,竹桥上师尊的疏离逃避,还有……不小心接触之时,师尊眼中的抗拒抵触。
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而他不知道原因,师尊也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心中缓缓蔓延。
他和师尊,从陌路到对立,再从对立到同心,用了那么长时间。而现在,一个两个月的小小胚胎,甚至连生命都没有,凭什么让他和师尊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
手臂传来一股淡淡的刺痛,戚无深低头看去,只见左臂臂弯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两道青红交织的藤蔓,那藤蔓不算粗壮,但一路向上蔓延,直到腋下,甚至有朝胸口生长的趋势。
这是什么东西?文身?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连串问题在心中划过,他伸手碰向那来路不明的痕迹,正在这时——
“白、白白,小仙君还在里面洗澡,你……不、您,稍等一会儿。”门外传来小竹的声音,还有一阵扑腾翅膀的响动。
“白你个头。”粗暴的一吼,「哐当」一声,似乎是小竹被刮倒在地。
戚无深立刻起身,草草擦干身体,然而,他才刚刚套上亵衣,红鹤便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
看见那双瞪得很圆,却还是只有绿豆大小的眼睛时,戚无深下意识就捂住□□。
口中不无尴尬地问候:“白、白白?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一秒,“白白”不由分说地靠近,他只感觉后颈一紧,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扯出澡房。
原来,这么低的高度,鹤也是可以飞起来的。
——戚无深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等到在落地时,已回到了几人落脚的小院。
雨已停歇,明月高悬,不知何时,小竹贴心地点燃院内高挂的灯笼。
地面积水空明,屋内豆灯摇曳,暖黄色的灯光照映在水里,显出一种温馨和缓的场景。这是独属尘域的温馨,九重天上从未见过。
只是……
师尊房间的灯是暗着的,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如同师尊的为人。
看见微微敞开的房门,戚无深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努力回过头去,朝白白道。
“白白、白白,白天在师尊房间里的人是你吗?你们说的「毒」是怎么回事?谁中毒了?”
“我去你的吧。”
宽阔的红色羽翼展开,一条胳膊伸出,推开微微敞开的房门。
戚无深还沉浸在白白居然有手的震惊中,下一秒,有人在他屁股上一踢,他整个人便踉跄着摔进师尊房里。
“白白,你干嘛?”戚无深立刻反身扑向门口。
师尊之前抗拒的意味如此明显,哪怕他心里不舒服,也断然没有此时送上门找骂的打算。
只是——
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格扇门轻摇,丁铃当啷的声音响起。
……竟是落了锁?
除此之外,一片造型奇特的阴影,也朝着他缓缓放大。
——白白竟然把庭院中那盆造型奇特的盆栽搬来,堵在了门口?!
戚无深欲哭无泪,转身欲查看雕花木窗。
就在此刻,身后却传来一声极细的响动。
那声音悠长曲折,似幽闭的林间小路,粗时听去,像是痛苦至极的尖叫,细细听去,却又带着一种极致的隐忍,像是巅峰时刻的宣泄,又有几分像是媚叫,比百灵鸟更婉转动人,让人一听,整个身子瞬间酥软,碎成一地。
——
师尊的房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响动?
戚无深的脊背刹那间绷紧,整个人像是在弦上的箭,脑海中的思绪如同烟花般炸开,背后的汗毛起立,刚烘干的亵衣被冷汗浸湿。
“你做的孽,你他妈的把他给我治好了。”门外传来了白白的怒吼。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唯一的窗户也被封死了。
第8章 下界(五)
什么孽,怎么治?
还有那像是奇怪的响声,是什么情况?
戚无深整个人都处在怔愣状态。
他根本不知道师尊怎么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查看。
卧房的床榻上,轻纱幔帐从床顶缓缓垂落,薄薄一层,氤氲不明,好似起了雾一般。
透过那层「薄雾」,他隐约看见一人半坐在软蓬蓬的被褥中,柔顺的黑发散落,一袭白衫松松垮垮,入眼的是大片大片雪白。
宗悟半靠在床头,下颌带动脖颈,扯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师尊,您怎么了?可要徒儿帮忙……”戚无深的喉头有些紧,说起话来都不利索。
他看惯了师尊穿戴整齐的模样,忽而瞥见眼前的景象,心中如同一潭被搅乱的水,久久不能平息。
偏巧白白又封死了门窗,他想退也退不出去。
宗悟并没有回话,好在那奇怪的声音也并未继续。
又等了许久,戚无深才缓缓抬头,朝床帐方向望去,微风吹拂轻纱幔帐,露出一道足以看清里面的缝隙。
师尊黑到极致、却略微失神的眼眸,映在戚无深眼中。
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一个念头在戚无深脑海中闪过。
——气脉错节,呼吸不稳,这、这不是走火入魔的症状吗?
至于那声响动,定是因走火入魔,灵识困于识海,才不慎发出的。
……毕竟师尊一向是清冷自持的……什么的……绝对不会。
虽还没弄明白师尊为何走火入魔的,但当务之急是立刻施救。
戚无深掀开轻纱幔帐,半坐在床边,努力保持「尊师重道」应该有的距离。
宗悟却看都没看他,漆黑的眸子中似乎有把火在燃烧。
这木然的反应无疑再次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戚无深记得他刚飞升时,尚且年少,又因一些往事,被执念所困,当时便应是这般模样,若非师尊及时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师尊曾经救过他,现在他也应该来救师尊。
戚无深将宗悟敞开的衣衫仔细合上,能遮上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他却还觉不妥,又扯开身侧薄被盖在师尊身上。
待做好这一切,戚无深脱了鞋也爬上床,他轻轻整理好师尊垂下的散乱青丝,浅语道:“师尊,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便咬破指尖,用血在自己额头上写了个「卐」字,随即隔着锦被抱住了师尊。
怀中是软玉温香,周遭是熟悉的淡淡药香,本是旖旎场景,戚无深却心如止水。
他附下身子,用画了符印的额头与师尊相触,继而默念口诀,相触之处,闪出淡淡金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拖拽而出。
再回神时,周遭的环境已经变成一片密林。
——识海,一个仙者除了现世之外,可用于修炼的第二空间,走火入魔后灵识便被困在此处,无法脱离。
未经允许进入他人识海实在越矩,但现在的情况戚无深管不了那么多。
“师尊?”他顺着密林呼喊,想找到师尊神识,可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都未见熟悉身影。
戚无深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周遭环境,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识海中的景象是由主人思想所化,但是眼前的场景,他从未在九重天上见过。
难道是师尊走火入魔后,重现了某段记忆?
忽而林间传来一阵响动,是极其压抑的喘息。
戚无深整个人僵住,那、那是师尊的声音,只是,师尊在干什么?!
心砰砰地跳,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前进,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似乎在牵引,让他去找寻什么残缺的东西。
透过茂密森林,戚无深看见一个巨大石盘上。
石盘上,人影交叠,其中一人隐隐看出是一个少年,另一人冰魄雪肌,戚无深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师尊。
师尊识海中怎么会有别人?他们怎么……
戚无深屏住呼吸,忽而一阵低沉的闷哼响起,师尊蓦然将人推开,一把扯起散落在石盘旁的素白衣衫。
他连忙捂起眼睛,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正在此时,识海中忽然爆发一股巨大的力,将他生生推了出去。
回到现世时,师尊依旧保持沉睡姿势,呼吸却匀称许多,脸上的潮红也渐渐退去。
师尊大概是安全了,只是戚无深却觉得浑身被汗水彻底浸湿,整个人完全脱力。
好累……
好想休息……
不、不行。
得先从床上下去……
脑海思绪依旧散乱,但是身体的疲惫却怎么也逃不过。
师尊身上淡淡的药香,师尊柔软的脸颊,师尊瘦到略微硌手的身躯,这一切的一切……
他明知道自己该早些离开,但他席卷而来的疲倦,却告诉他,休息……休息一会儿……
最终,他压在床边,沉沉睡去。
——
“你做的孽,你把他给我治好了。”
这句话如同心魔一样,整夜整夜地在戚无深脑海回荡,他虽然睡着了,浑身却如同散架了一样,整个人像是被掏空,那是从皮肉到灵魂深处的疲倦。
戚无深匆匆起身,看了一眼床上还未苏醒的宗悟,悬着的心微微落下。
还好师尊没有醒,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天已大亮,他就这么在师尊房间渡过一夜。
戚无深失魂落魄地推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嵇盛在对面的檐廊下,数着青砖,对视的一刻,嵇盛也看见他。
“怎么了?”嵇盛凑上前来,“你不是说不敢跟你师尊睡一屋吗?怎么还是去了?还有那鹤是怎么回事?居然把门给堵了。”
听见了「鹤」的瞬间戚无深的脸色变得很尴尬,什么该想的,不该想的,一下子翻涌而上。
他垂眸须臾,缓缓开口:“小鸡啊,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聊一聊,你、你现在有空吗?”
好友表情异常如斯,嵇盛自动原谅了他叫自己「小鸡」的行为,点点头道:“有时间,你想聊什么?走,咱们边走边聊?”
——
戚无深那边两人在宅子中走走散心,宗悟这边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白白想跟他聊一聊,可宗悟摆明了不想理人。
“早就告诉你,你中的这个毒无药可解,唯有顺应,你偏要试着去压制,现在不还是犯了?好家伙,以前还是准时朔望各一,这次直接还没到望日就犯了吧?”
“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关进来。我哪知道,你想到办法,和记忆中那个解决了,不过话虽说来,要不是他入了你的识海,又恰巧有一半灵识驱动那壳子,只有记忆中的那个壳子也没用。”
“要我说,他脑子是不太好使,但反正你也接受不了别人碰你,就他还好点,不然你就勉强一下,以后直接叫他来给你解毒。”
“他是忘了渡劫的事,但他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你叫他趴在床上,他那么信你,估计连问都不会问,更不会怀疑什么。”
耳边白白喋喋不休;床榻上,宗悟病恹恹地翻了个身,拒绝的意思不能再明显。
见他依旧抗拒,白白叹了口气:“真不懂你纠结什么?明明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干嘛那么纠结?”
身为灵宠,白白能修炼出人性、讲人话,但思维却依旧是动物,对它来说,这事是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活动,它自然弄不懂宗悟的那些心思。
宗悟:“……”
忍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不是。”
“我修无情道,无情无爱,万万不可沉溺色与欲。”
“屁咧,你修的是无情道,无情无爱,谁规定无欲了?你跟他在一起,是为了搞定情毒,搞定情毒是为了好好修道,好好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