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又看了一眼南屋。
屋内灯烛尽歇,只留桌上温着花茶的琉璃盏还有星点亮光。
阿曼莎目力极好,几乎在瞬间就看见床头挂着的安神香囊,还有屋内满铺的雪白牦牛毯。
她捏着罐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其扭曲,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扯开了那罐子上的五彩细绳——是你逼我。
罐子中是一只身披五彩斑纹的紫色蝎子,还没有巴掌大小,罐口一开就飞快地往外蹿。
结果,还没等它爬出罐口,一只布满了巫文的木塞就先盖了上来、堵住了它所有的通路。阿曼莎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一个女童扣住,女童的手很小,传来的力度却很大。
“阿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星空之下,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幼依,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她身后,是紫色蛇瞳倒竖的圣灵蛇,蛇身直立地戒备着阿曼莎。
“……放开!”
阿幼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一松手,“哦。”
结果那罐子并没能回到阿曼莎手中,而是笔直地从榕树梢落下去,阿曼莎一惊,翻身想要下去捡时,才看见树下停着的黄色大蟾蜍,那蟾蜍伸长了舌头,直接将那小罐子整个卷入了腹中。
“阿幼依你——!”那可是老师花费足七天给她养的!
阿幼依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原地一坐,一双挂着银铃的脚丫在树上晃荡,“不就是只小蝎子嘛,蟾蟾想吃,阿姊怎能这般小气?”
“这是一只蝎子的事儿吗?!”阿曼莎怒不可遏,伸出红艳的指尖指着阿幼依,断裂的指甲几乎要戳中小姑娘的脸。
阿幼依笑眯眯的,一点不在乎,她偏了偏头,无辜地反问道:“这,难道不是一只蝎子的事么?”
“……”阿曼莎被她问住,灰色的眼眸中闪过无数种神情,最后她恶狠狠地瞪了阿幼依一眼,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王室殿阁。
年幼的五圣使坐在树梢上,看着阿曼莎远去的身影撇了撇嘴,然后从那高高的榕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那大蟾蜍的后背上。她亲昵地拍了拍蟾蜍的后背,巨大的圣兽就又一吐舌头,将那小罐子送了出来。
盯着那个罐子,阿幼依啧啧了两声,而后小声安慰大蟾蜍道:“蟾蟾乖,这是脏东西,不好吃的。明天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大蟾蜍的眼睛动了动,轻轻鼓了鼓声囔算答应了阿幼依。
阿幼依将那小罐子揣进自己的布包中,然后从蟾蜍的头顶滑到地上,她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榕树从,又回头远远望了一眼亮着微弱灯火的南屋,小姑娘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用苗语冲蟾蜍吩咐了几句。
之后,那圣兽呱呱两声,竟将方圆百里内的毒虫都给惊动:
大批的毒蝎、蜈蚣和蜘蛛现身,如潮水般从树上、草坪中退去,榕树林中响起簌簌刷刷的声音,像是有狂风过境。
虫群退去后,阿幼依还是不放心。
她拍了拍大蟾蜍的脑袋将它留在原地,自己带着圣灵蛇往林中走去。
结果没走几步,阿幼依就隐约听见了哭声,小姑娘看着漆黑一片的榕树林皱紧了眉,暗中攥紧了自己的葫芦笙,跟旁边的圣灵蛇对视一眼,就缓缓地朝着那哭声的方向靠近。
南境土壤肥沃、日照充足,这里的榕树独木成林。
高大的树冠将辽远的星光遮蔽,与下垂的气根、盘绕在上方的藤蔓层叠的枝叶有将月色吞没。黑黢黢一片的藤蔓中央空地上,阿幼依看见一个蹲在地上呜呜哭的身影,端看身形,好似是北宁王身边的小管事。
阿幼依忍笑,故意压低了脚步声走过去,她顽皮地从旁边拍了那小管事的肩膀一下,“嘿——!”
“啊——!”元宵惨叫一声,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叫得声音太惨,阿幼依也被他吓得瞪大了眼睛,不过小姑娘的胆子明显比较大,她“噗嗤”一笑,冲元宵伴了个鬼脸,友好地冲他伸出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泥怎么寨这里啊?”
小姑娘声音甜甜的,但官话和小蛮王同样稀烂。
元宵本来又惊又怕,听见她这句话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正准备同阿幼依解释,结果却又“哇啊”地大叫一声,还没站稳就又跌倒在地上,他脸色惨白、指着阿幼依的身后:“你、你、你……”
“嗯?”阿幼依不解地回头。
巨大的圣灵蛇立着前半个蛇身,紫瞳眨巴眨巴,疑惑地偏了偏蛇头。
“是蛇蛇啊?”阿幼依好笑,“泥怕蛇……嗯?”
“喂泥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惨。
小蛮王:盖戳戳!哥哥是我的!
凌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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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次日清晨, 凌冽醒来的时候, 元宵正捧着一只盛满热水的铜盆进门。
明亮的晨光将满地的白色牦牛皮晒得蓬松,凌冽撑着自己坐起来、还没开口,元宵就“咚”地一声放下铜盆跑过来嚷嚷开了——
“王爷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我去请孙太医——!”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凌冽无奈抬手弹了他一下, “还这般聒噪……”
元宵“唔”了一声, 憨笑着挠挠头,先端热水伺候凌冽洗漱。
凌冽轻揉额角, 昨夜的记忆时断时续,脑海中的画面也模模糊糊, 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他只记着自己想喝水,然后小蛮王不知怎地进来了, 而后他就被抱上了床。
再往后,他就想不太起来, 只觉得自己似乎执拗地在追寻一枚璀璨而水色极亮的绿宝石。
趁元宵在衣箱里翻找新衣服, 凌冽偷偷掀开被子瞧了瞧:身|下的床铺完好如新, 他自己身上也干干净净。刚才起身也没觉出一点儿不适, 而且明明宿醉,头却一点儿也不痛, 反而还安眠了一整夜。
凌冽微微皱眉, 总不至于那些荒唐鲜耻的画面都是他臆想的吧?
犹疑间, 凌冽抬头问,“昨夜你去哪儿了?”
不问还好,元宵一听这个就小脸惨白, 他皱了皱小鼻子,声音闷闷的,“我、我去寻孙太医, 结果外面林子太黑,我还没走两步,手里的灯就灭了——”
原来昨夜元宵跑出去得急,身上没带打火石,灯灭之后黑黢黢的树林恐怖异常:尤其是那些被藤蔓覆盖的树杈,在寒风之下摇摇摆摆,怎么看怎么像殊形诡状的怪物。
元宵胆小,白着脸起身扶住树干,惊魂甫定,手背上就忽然传来一阵湿凉的触感。
元宵一开始没多想,只当是吸饱了水的藤蔓,可一转头就和一双蓝色三角竖瞳对上,一条粉嫩分叉的舌头还冲着他发出“嘶嘶”之声——
“……”
元宵惨叫一声,疯狂地朝前跑。
而那条小蛇也明显被元宵吓了一跳,整个从树上跌落在地,委屈而懵懂地偏偏头。
元宵被吓坏了,一连跑出去好几里地才停下。
可停下之后他就傻了眼,附近的林子茂密而陌生,迷宫似的找不见出口。而且,此境虽也是一片榕树林,但林中藤蔓明显比外面多、树干也更粗壮,元宵瞧着树干上垂下的一条条黑影,只觉得都是会吃人的毒蛇。
他勉强自己走了一段路,最终原地一蹲、大哭出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抹泪时才想起八字胡大叔给他的哨子,小管事急忙将哨子拿出来吹响,可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离殿阁五、六里远的密林,大叔根本听不见他的哨声。
元宵左等右等,阴风阵阵也没盼来半个人。
小管事心里又怕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
凌冽听到这里,忍不住担心地看了元宵一眼——南境地势比中原高上许多,这里昼夜间温差极大,不用等毒蛇猛兽出现,小管事极可能先被冻死。
“那你之后……”
“呃……”元宵想起自己最后得救的经历,脸色一阵青白,却还是乖乖答道:“是、是他们蛮国的五圣使找到我,将我、将我送回来的。”
凌冽没多想,松了一口气,“嗯,你运气好。”
元宵想了想,最终选择不告诉王爷那条恐怖大蛇的事。
“那……之后呢?”
元宵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最终还是在凌冽的催促下,道出了实情:他回来时,屋内只得凌冽一人。
南屋的一切收拾得很妥帖:门前洒满了橘黄色的望江南,进门后的桌上放着透明的琉璃盏,下用矮烛温着,里面泡着的花草明显经过精心挑选,色泽明亮,香甜扑鼻。
轮椅被推到一边,床旁放上了方便凌冽移动的圆凳,床帷附近悬挂着好几个安眠香囊。而凌冽的所有衣衫都被整整齐齐地挂到了远处的木施上,从外头的裼衣到里面的蓝地锦袍,没一件错了顺序。
就连凌冽的黑色长靴,都被整整齐齐地顺到了一边,铺着柔软狐裘的脚踏上,放着的是一双外饰玉珠、丝帛为地的彩绣睡鞋。
元宵自忖他亲自收拾,也不会比这更好。
细细说完这些,小管事心里多少有些幽怨,他偷瞄着凌冽,好担心他家王爷被这个会来事儿的黑皮小狐狸精勾了魂去——
凌冽颇有几分意外,看看房内精巧的布置,他稍松了口气:还好,小蛮子总算知轻重,没做出什么荡检逾闲的事。
心情放松,凌冽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他见远处的那只琉璃盏里花草茶色泽鲜亮,肚子倒真有几分饿了。他让元宵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后凌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温了整夜的花草茶不见味苦,反而有种甘甜。
凌冽眸色微亮,又在小元宵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再给自己续了一盏。
透明的琉璃盏在中原并不常见,即便是天潢贵胄,也只能在大庆的宫宴中见上一次。小蛮王放下的这只琉璃盏通体透明,还有配套的矮烛和壶架,不仅造型精致,里面所用的花草也分外讨凌冽欢心。
元宵偷偷翻了个白眼:蛮国的黑狐精,果然手段高明!
凌冽不知小管事心思,只被那带着清香的香甜花草茶润得心情舒畅,喝了两盏后,又就着茶用了些元宵准备好的豆沙酥饼。
看着凌冽优雅斯文但速度极快地一口一块饼,小管事骄傲地扬了扬头:凭他什么狐狸,到底还是比不得他知道王爷心意!
今日南境晴空万里,元宵便道:“王爷,待会儿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凌冽好笑,“这回不怕迷路了?”
“……”元宵一噎,“我、我们就在殿阁里面逛逛!”
凌冽左右无事,且外面的天气确实好,那暖洋洋的日光就叫人一看就很想出去,他点点头,让元宵去拿外衫。
见他答应,元宵很高兴,立刻蹬蹬蹬地跑过去拿来他刚才准备好的墨色偃领轻服。
这套衣衫质地轻柔、外观大气,上面青黑二色花纹的圆领低调又不失贵气。元宵蹲下身去帮着凌冽整理衣摆,凌冽自己则对着镜子,拿一条晴山蓝的发带挽了个半髻,将剩下一半长发随意散在脑后。
主仆俩收拾好,便出南屋、往殿阁长廊方向走。
蛮族王室的这处殿阁的设计颇具匠心,除了他们居住的南屋,还有层层叠叠套在一起的三个大院落和一个中央广场。各处房间都以白色大理石雕砌的长廊相连,地板上也都铺着漂亮的菱形花砖。
长廊两侧长满了南境特有的植物:芭蕉、棕榈、南青梅和肉豆蔻,还有许多凌冽也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在殿阁巡防的勇士。
这些皮肤黝黑、肌肉健硕的汉子见着凌冽,都恭敬肃立,整齐响亮地高呼:“华邑姆!华邑姆!”
凌冽听不懂,但大约从他们呼喊小蛮王的那句“华泰姆”里,猜测这就是“大王”和“王妃”的意思。
除了巡防勇士,殿阁中还穿梭着不少正在劳作的蛮族女子。
她们褪去了昨日盛典上挂满了银饰的蓝染,转而换成了充满了她们蛮族风情的各色筒裙。和中原女子那层层叠叠、端庄稳重的衣衫不同,蛮族女子就连衣衫都大胆得令人侧目——
在第五个穿着对襟筒裙小衫、露出整条手臂的蛮族姑娘经过他们身边时,脸整个红透了的元宵“咳”了一声,忍不住冲凌冽提议道:“……王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筒裙上下分离,上为中原人看来露臂通肩的马褂,下乃一条长布横裹的系带圆筒裙。南境天热,姑娘们穿成这样无可厚非,只她们都喜欢露出一截自己黑瘦的小蛮腰,让凌冽也有些不适。
他点点头,让元宵推他回去。
结果路过中央广场时,却意外听见了一阵鼓掌欢呼声——
蛮族的殿阁与中原皇城不同,蛮国的君民分野不似中原严格,殿阁中央的广场直通着昨夜设宴的草坪,而鹤拓城外的百姓也可穿过黑沼泽和望天树林来到殿阁广场附近。
这会儿广场中央正摆好了一个木头搭成的刑架,几个手持苗刀、头戴红发带的蛮国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