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亮:“烟波客的意思是,要当真是玉邪郎死里逃生,那么这三十年他未在江湖露面,必然是一先女也未死,牵制他至今。而一先女要是生还,必然会传出消息来,可如今没有一先女的消息,说明绝不可能是玉邪郎!”
秋濯雪温柔地笑了笑:“不错。”
沈不染轻呼一声:“哎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越迷津却没有笑,直到走出小院的那一刻,他的嘴唇仍然绷得很紧,目光冰冷,像是洞悉秋濯雪心中真正藏匿起来的答案。
纵然秋濯雪知道越迷津绝不会知道,可仍感觉心揪紧了片刻。
在回到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秋濯雪都没有开口,他有许多话可以说,能够说,在此刻却毫无必要。
“你在对她撒谎?”越迷津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是对我撒谎?”
他的目光令人无所遁形,叫秋濯雪略有些恍惚,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直到越迷津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得出结论:“是所有人。”
于是越迷津不再多问,大步走在了前头。
秋濯雪轻轻跟在他身后,直到回到客栈,看见越迷津关上了那扇门,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他当然看得出来越迷津并未生气,正因如此,秋濯雪才感到茫然。
秋濯雪将手轻轻搭在门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跟秋濯雪窗外的小楼姑娘不同,在越迷津的窗外总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色与人物。
比如此刻,就站着一轮月亮,还有踩在人家屋顶上的疯道人。
夜幕低垂,今天的星辰并不算多,月亮却亮得出奇,几乎有些刺眼,疯道人几乎成几块碎布的大袖在风中飘然飞舞,犹如招摇的布幡,瘦削的身体好比一根长杆,笔直地立在天地之中。
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也静静看向远方,像是天地之中萧索寂寞的旅人,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游子。
越迷津很快就来到了他身边,一道踩在了别人的屋顶上。
“嘘——”疯道人没有回头,他虽不知道越迷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找上自己,但仍记得对方昨天冷冰冰的神色,想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因此略有些得意地喝住越迷津,想晾他一会,“别惊动这月色了。”
越迷津简洁道:“那就走。”
疯道人:“……”
越迷津见他不动,淡淡道:“还是你要我带你走?”
疯道人只好默默无语地展开身形,矫健如隼,轻盈如莺,瞬间划破夜色,掠过四五间房子,往远处奔去,越迷津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这让疯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身后的越迷津:“难道你连打趣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越迷津冷冷道。
这次轮到疯道人无言以对了,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秋濯雪那小子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你逼疯……”
越迷津也不明白。
疯道人得到一阵沉默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吧,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两人足尖才落在地上,越迷津突然开了口:“当年青鸿子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哪两个?”疯道人随口回道,他耐心地转过脸来,拼命劝告自己这孩子是师弟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产”。
“出手无悔马文轩,还有素手丹狐岑萱姬。”越迷津淡淡道,“当年在潜龙崖上相助一先女围困玉邪郎的两人。”
疯道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藏匿着三十年的风霜,灰白的道髻松松垮垮地顶在头上,通过同一轮明月,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鸿子似重新回到他老迈的身躯之中,口含杀意。
“因为他们该死。”
从青鸿子的口中,越迷津看到了这个尘封近三十年的故事另一个模样。
玉邪郎当年在江湖之中掀起的腥风血雨,是如今武林中人难以想象的,非是西域魔教这样可怕的外敌,而是内乱,是人心所至,只消人心底露出一丝丝的邪念,就立刻会被玉邪郎掌控住,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圣人。
一先女虽在对抗玉邪郎,但心中更为忧虑的是不知何时会再来的西域魔教。她知晓当今武林之所以混乱如此,全是因为四分五裂的缘故,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互相争斗,才叫玉邪郎趁虚而入。
如今道消魔长,倘若西域魔教再进犯,只怕难以抵抗,因此一先女欲重新组建武林盟。
“她当时的声望极高,只消这场武林动荡一止,各门各派都受她的恩情,武林盟本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痴梦。”
“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却为着妒忌与名利之心,联手暗算了九思,将她与玉邪郎一同除去。”
青鸿子目光锐利冷酷:“只要能杀死玉邪郎,牺牲一先女又算什么?危急关头,哪容得大丈夫婆婆妈妈;一先女之死,固然令人心痛,可除去玉邪郎这样的心腹大患,本也值得。”
“多好的理由,好多的借口,说起来是何等光明磊落、荡气回肠。”时隔这么多年,青鸿子的声音仍然会因愤怒而颤抖,“当中并非没有心怀仁义的英雄豪杰,他们磊落坦荡,并无二心,因此只当这是件憾事。而江湖更是豁达,无人会责怪他们的失手,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联手杀了玉邪郎。”
越迷津沉默无言。
青鸿子缓缓平复下来:“道家有云,苦生乐死,因此我就送了他们二人一程。”
而他自此事后心灰意冷,也封剑不出,远走天涯,做了近三十年的疯道。
十五年前,西域魔教果然卷土重来,有许多新起之秀,少年英豪也在那场磨难之中大放异彩,比如说江海士就是其中之一。
青鸿子冷眼旁观,有时候会想,倘若一先女未死,武林盟重建,武林是否不会赢得这般惨烈。
只是往事已成烟云,如今都无意义了。
越迷津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剥下了秋濯雪身上的一片迷雾,只是……还不足够,远远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章
今晚是越迷津第二次见青鸿子。
昨天晚上在秋濯雪入睡后, 越迷津就已在沈不染的小院外见过青鸿子一面 ,也正是在昨晚,他才刚刚听说了青鸿子的故事, 也知道了老道士的来历——无为子。
青鸿子与无为子师出同门,不过两人脾气却大有不同,青鸿子快意恩仇, 无为子则不愿意招惹是非,因此结庐深山钻研武学,后来又捡到了越迷津, 将他抚养成人。
当年一先女被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害死之后, 挚友之死带来的伤痛暂且不提, 更重要的是青鸿子对所谓的正邪善恶产生了怀疑,寻觅半世, 孑然一身,终究不得答案。
临到老来,青鸿子厌倦红尘, 归隐之前想起世上还有唯一一个与亲人无异的师弟无为子,有心前去探望。
结果找上门去, 青鸿子才发现师弟无为子竟然已经过世多年, 不过好在他还有个后人。
只是越迷津的脾气,实在出乎青鸿子的意料, 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无为子会养出来的孩子。
倒不是说不豁达——
青鸿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越迷津, 深吸了一口气, 心想:“可能是太豁达了点。”
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听着青鸿子的絮絮叨叨。
其实越迷津并不太会安慰人, 安慰人这种事往往都是交给秋濯雪来做的, 他总是能找出每件事上任何人都看不出的优点,总是充满希望, 说话的腔调也永远温柔而体贴。
不论什么人听了他说的话,纵然再绝望,也都会觉得好过一些的。
越迷津很少去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因此越迷津又开了口:“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
青鸿子想将手搭在这青年的肩膀上,可抬了抬,终究没放上去,只是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的确见到你了。”
越迷津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挣扎,而是颇为自然地说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我本想试试你的剑法,毕竟我已经……”青鸿子笑着说道,他望着年轻人赤诚的双眼,忽然感觉到了时光在此刻追上了自己,他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溢满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师弟切磋了。”
越迷津拍了拍衣服,淡淡道:“那就走吧。”
他行事甚是雷厉风行,说完这句话,也不待答应,就径直往城外奔去,叫青鸿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可既与秋濯雪同行,又是少见的剑道高手,名字也的的确确叫做越迷津,找错的可能性未免太低了些。
青鸿子虽然这辈子都没养过孩子,但不妨碍他开始怀疑师弟无为子的教育水平。
城外肉眼可见的屋舍减少,可还是有几户零星错落的农家,越迷津带着青鸿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处枝繁叶茂的小林子里,只见夏花纷缛荣华,看上去煞是热闹。
“既是切磋,就点到为止。”越迷津折下两根轻飘飘的树枝,递出手来,冷冷道,“你要哪一柄?”
还哪一柄?这不过是两根树枝而已。
青鸿子无奈苦笑,随手挑了一根,放在手中掂了掂,手腕一抖,已舞了个漂亮无比的剑花,这滚圆纤细的长枝分明滑稽可笑,在他手里却霎时间有了神兵利器的气度:“我这才信你是无为子教出来的了,都有同样的毛病,好像用剑就一定要杀人一样。”
越迷津不再说话,已翻手出剑,他这一剑未藏半点杀气,只是快,快得如萍飘,似絮转,其势来得又极汹,如涛卷,似山崩。
动静之间,忽然而已。
“这剑招……”青鸿子喃喃道,“他当真是心无旁骛,果然完成这一招,还捡来你这天赋异禀的小子,有趣……”
在长枝探向青鸿子的瞬间,它被轻而易举地招架住了,其招忽然一转,意图挑飞另一根枝条,青鸿子手腕一抖,枝头柔劲一吐,当即脱困。
青鸿子纯以剑招与越迷津相缠,你来我往了大概十余招,两根树枝终究不堪重负,齐齐折断。
“这两柄剑好不中用,不打了不打了。”
枝条才断,青鸿子整个人已往后退了五步,也不见他肩动身移,就这样拉开了距离。
越迷津皱眉看了看手上的“剑柄”,丢弃在地:“你已怀念够了吗?”
青鸿子摇头笑道:“怀念倒是没有,难道你没发现你所用的剑招与我截然不同吗?师弟教你的剑招,是他自己钻研出的新剑法。”
这让越迷津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青鸿子看出他的不自在,不由得失笑,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与他切磋了不知多少次,各有胜负,对方要出什么招数几乎心知肚明,唯有这他自创的剑法还从未见识过,算是圆了我的一桩心事。”
越迷津这才轻轻放松下来,又道:“你如果无处可去,可以住在他的房间里。”
他虽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在说谁。
青鸿子一怔,又听见越迷津道:“反正他已经死了。”
青鸿子:“……”他突然钦佩起了秋濯雪,能与越迷津相处这么久的人一定不是凡夫。
就在越迷津转身离开之前,青鸿子忍不住喊住了他:“你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那个问题?难不成昨晚上你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是去核实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不是。”越迷津的脚步微微一顿,“巧合而已,我问你一个问题,算欠你一个人情,你要将我的屋子收去也无所谓。不过你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其实已不如昨日那般冷酷无情,这句话比起撇清关系,倒更像是一句忠告。
青鸿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薄情寡义。”他搔了搔自己的道髻,又很快追了上去。
“难道你是怕老道丢你的丑。”青鸿子探着半边身子,毫不厌烦地骚扰着越迷津,“你别看老道这模样,稍稍打扮一下,也算得上仙风道骨,骗几个江湖人不成问题。”
越迷津淡淡道:“不是这个原因。”
青鸿子摸了摸自己飘逸柔软的胡子:“那是为什么?”
越迷津停下了,他看向青鸿子,目光深深,包含着痛苦:“因为迟早有一日,我会迫不得已杀了你,不是如今日这般切磋,而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绝不留手。而我不想杀你。”
青鸿子立刻想到刚刚的对话,脸色微微一变:“你娘是岑萱姬?还是你爹是马文轩?”
越迷津道:“……”
“嘶,不对啊,他们俩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你今年才二十出头,投胎都比他们俩慢几年,再说你是个弃婴啊,师弟还留着你那块襁褓呢。”青鸿子很快就反应过来,迷惑不解,“咱们俩无冤无仇的,你那倒霉鬼师父,我那穷鬼师弟,除了这点同门关系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你怎么好端端要杀我?”
不,他还留了一箱子的房中术跟那两间草屋。
越迷津在心里冷冷想着,然后摇了摇头:“你不必知道。”
自从老道士死后,越迷津在这世上就是孑然一身,如果说昨日他还不清楚青鸿子的到来有什么意义,那么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