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头动手的范无救和谢必安停了下来。
这太平楼从建好以后可是收留了许多的孤魂野鬼,那鬼楼里许许多多陪在府君身边的鬼,有不少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不近人情难办事儿,不近鬼情难活命,他们以后可是还想高升的,不能轻易得罪他。
反正今天也有些赚头了,还是不要再惹事,给这楼里头留块好地。
纪有福这个时候把目光投向了一地的狼藉,装作惊讶道:“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谢必安道:“没有,没什么大事,是牛头和马面它们冒冒失失把东西给打碎了,纪老板放心,我一定让它们赔。”
“你!”牛头踏前一步,踩碎了一块地砖,两只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好似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淌出岩浆来。
然后它就可以用这火和岩浆把这些颠倒黑白的鬼给烧死。
马面赶紧扯住了它,低声道:“牛头,算了,算了!”
“他们可是在!”
堂里头的恶鬼围成圈,朝牛头马面压了过去。
“算了,牛头,你不要再……大丈夫能屈能伸……”马面见状更是心急,扯着牛头往后退。
牛头甩开它的手,大声道:“我不是大丈夫,我是畜牲!”
“而这些东西呢!”它指着黑无常,指着白无常和一群群的鬼,喝道,“他们连畜牲都不如!”
“纪老板,你听我说!”牛头接着道,“这些东西打碎了,有我老牛的一份不假,但是这些鬼,是他们先挑衅的,他们趁着那位大人不在,背地里要闹事!这些酒,这些菜,全都有问题!”
纪有福和气地笑了笑,拱拱手道:“牛兄,这些鬼都是纪某的好朋友,好兄弟,想来不会做你口中所受的那些事,牛兄恐怕是误会了吧?”
范无救冷笑道:“脑子不行了就回去休息,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牛头一身的怒火全都汇聚到了手上,这时候它已经不想考虑黑白无常的官是否比它的官大,马面是不是在劝它,打不过这一屋子的鬼又会有什么后果。
它只想弄明白心中的道义。
它是脑子不太好,这一点马面经常说它,它自己心里头也明白,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它问心无愧!哪怕明天酆都就被雷劈了,全城的鬼都死绝了,水把这里给淹了,它也能在死前对着马面说,自己从来没有办过一件坏事!
牛头举起了一把从地上捡来的刀。
一身如雷暴呵炸响,又是声音先进来——把门拆了改成一个话筒,这里的生意一定还能更好一点儿。
“牛头!你在做什么!”
一个身穿红色官袍,高大魁梧的男人踏进门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个狰狞可怖的红色面具,双手搭在腰间蹀躞带上,不怒自威,头上官帽的长翅上下颤动,一双皂靴洁净华贵。
“钟馗大人!”
牛头把刀放下,兴奋地呼出声来,只要是钟馗来了,事情一定能有个好结果。
他可是钟馗,那个铁面无私,除恶务尽的钟馗!还有什么比他来了更让人心安的事呢?
现在简直就像是秦香莲遇上了包青天!
“钟,钟馗大人。”谢必安一直向上勾的嘴角拉平了,额头冒出一些汗水,“您怎么突然来了?”
和牛头想的一样,他也意识到了后果,觉得这是坏了事儿了,怎么好死不死的,钟馗会来太平楼呢?
他的法力可是要比自己和老黑高深,他是不是在门口把整个过程都听了,把整个场景都看了?
钟馗道:“本官闲来无事,四处转转,倒是你们俩,黑白无常,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钟大人,我们俩……我们俩是看见太平楼有动静才进来的。”谢必安想了想,很快编了个瞎话出来,“我轮完白天的班,晚上陪着范无救出来巡逻,看见酒楼里有鬼大打出手,所以进来羁押罪犯。”
范无救道:“我们俩进来以后才发现不是别的妖鬼在闹事,正是牛头马面这两个兽面兽心的妖怪,他们不想付酒钱,所以和旁的客人打了起来,您也知道纪老板鬼缘好……”
“这是污蔑!”牛头怒道,“你怎么有脸面编出这样的瞎话?钟大人,您应该能看出来——”
钟馗沉声道:“够了,休要再吵闹,纪有福,你来说。”
牛头马面将希翼的目光投向纪有福。它们两个在这里喝了许多年的酒,聊了许多年的天,有了许多年的交情,他们知道纪有福是个好鬼,这样的鬼是不会撒谎的。
他那么的善良可信,而且他们又是那么可靠的朋友。
纪有福还是和和气气的,胖胖的脸上带着笑容,挤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他的两只胖手摞到一起,每个指头都像是一个白萝卜,扣住了他自己的良心,把它使劲的塞进了身体里的最深处,无论几辈子都不会拿出来用。
他说:“钟大人,事情确实如范大人谢大人说的那样。”
牛头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它的眼睛前面在黑暗过后开始飞舞一些金色的小星,刚刚打的那一场架对身强力壮的牛头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可是它却觉得疲惫极了。
它的心慌得厉害,仿佛就要跳出来,纪有福,钟馗,还有黑白无常的脸和身体开始扭曲,他们的样子完全变了,变得比鬼还像鬼,变得它根本不认识,变得扭曲,蜿蜒,抽长,像是升上去的炊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真恶心,真恶心。
它呕出了一口血来吐在地上。
第76章 暴起伤鬼
“呦,吐血了。”谢必安笑嘻嘻地道,“颜色还挺红呢。”
纪有福这时候知道自己保不住那一张营造出来的假脸皮了,索性也就打算抛掉它。
反正牛头马面这个架势已经是要把黑白无常和钟馗给都得罪了,那么他们两个似乎也就没什么能让自己伪装的价值。
图什么呢?
于是他探头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口血,微笑道:“牛爷,你听我说,活在这世上啊,不能太小气,小气会惹得大家都不高兴,大家都不高兴,自己也不会好过的。”
范无救什么都没说,但他往旁边走了好几步,以此表示自己很看不上牛头和他的血,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事情还没有结束。
牛头忽略这些嘲讽和难听的声音,想到自己眼前还有钟馗,它还有鬼可以依靠,可以信任。这样明显的构陷和撒谎,钟馗是一定能看出来的。
整个酆都谁不知道牛头马面最老实?它们两个经常就包揽了群鬼的活计,一做就是几个月的活计,带回来的那些全都是活该打入地狱的恶鬼,出城以后从不惊扰百姓,回来后也从不居功……
它们只向钟馗作报告,他应该最了解它们才对!
牛头把还要吐出来的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开口道:“钟大人。”
“嗯?”钟馗正在打量地上的残骸,好像在认真找案件的线索——但其实主要是心疼那些人肉,这起码得割上一个时辰呢。
“钟大人,您一定要明察秋毫,您最知道我们俩了,我们是……”
马面跟着蹲下扶住牛头,跪在了它旁边,激动中带着颤抖道:“钟大人,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住口!还敢狡辩,罪加一等!”
“什么?钟大人,我们并没有……”
“够了!成何体统!速速与本官回去认罪领罚!”
牛头和马面吃惊地看着他,眼睛逐渐灰暗下去,连最后的一点光都没有了。
愣了有几分钟,马面也不再试图阻拦牛头了,它松开了禁锢住牛头胳膊的手,决定如果牛头想再暴起一次试试,它一定奉陪。
但是牛头没动,它只是盯着钟馗呆呆地看。
钟馗从一登场就十分的有气势,高官有的做派,他有,贪官有的毛病,他有,腐吏有的性格,他还是有。
不好的东西他通通有。
那一个红色的面具上绘制着怒目与尖牙,头顶两个犄角,太阳穴与两侧颧骨上画着略显密集的白点,其余部分则是神秘的图腾与纹路,绝不是凡物。
这是钟馗在某个古村里发现的傩面,村里的人将傩面供奉在庙里,日夜严加看守,每逢节日由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请出傩面,而后戴着起舞,几千年来在上面的凝聚的信仰与灵力让它足以挡住任何人任何鬼神的窥探。
一见到它,钟馗就心生喜意,为此屠了整个村子,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杀光,扔进了井里。
到手以后,除了作为郑宁和的时间,这个面具简直就是长在了他的脸上,走到哪里都带着,生怕高百龄和泰山府君看出他暗藏的秘密。
日子越过越久,这副傩面他也越用越熟悉,果然没有任何人和鬼能发现他的问题,钟馗也就逐渐猖狂起来。
他自信就算是神仙亲至,恐怕也不能再看出他的真面目。而这些年来,他用这个办的坏事,比海边的沙子都要多。
但是世事无常。
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怎么也让无法理解,总有一些人,怎么也让人无法想象,超出了规则的束缚。
现在这个人就是朱标,这样东西就是他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钟馗,右手攥紧了楼梯下用来支撑的木头柱子,几乎要把它给生生折断。
邹普胜最先察觉出不对劲,扯着他的袖子把人往回拉,小声低低的,焦急地问道:“朱,林公子,你怎么了?”
“那个钟馗,就是引我们过来的郑宁和。”朱标没有在意他差点说出来的真名真姓,冷冷道,“我今天算是真的明白什么叫做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什么?”赵轻涯惊诧道,“这个钟馗是……那么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呢?他们又知不知道郑宁和就是钟馗?”
“这已经不重要了。”朱标道。
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
赵轻涯还想再问,看着朱标的脸色,却意外感觉心中一惊,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大厅里头,纪有福看时机差不多了,登场出来粉饰太平,说道:“哎!钟大人,钟大人!这事情是小事,牛头马面不想付钱就不付嘛。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给彼此留个面子。”
谢必安笑道:“这话怎么说呢!纪老板,你心善也就罢了,我可不能白看着你让别人欺负呀!”
“我这里开了这么多年的酒楼,虽然生意不太行,总是亏钱,但是也不差这一顿两顿的。就这样算了吧,谢大人。”
“不成,你亏钱都是因为做了善事,这可不是理所应当的,你该越过越好才是。只可惜啊,有些妖怪就是见不得你好,妒忌你的心宽——”
“牛头。”他叫了一声,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牛头的脑袋,嬉笑道,“快起来给纪老板道个歉,我们也就原谅你了。”
范无救突然笑了,因为他常年不笑的原因,这么忽然地笑起来,像是一具僵尸要害人。
“谢必安,你说他心善,我看你也心善。这事情不是道歉能过得去的,不赔钱,岂不是叫人笑话我们钟大人断案不公?”
“是极是极。”一群小鬼们附和道。
“你们要钱?”马面道。
牛头不发呆了,它霍然起身,连着把马面给带了一个踉跄也不在乎。它从怀里取出一把一把的纸钱来,比长发鬼贿赂给谢必安和范无救的还要多,啪的一下扔在了地上。
“赔给你,赔给你们!你们就跟着纸钱过日子去吧!”牛头怒喝道。
“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讨厌这个鬼地方了!”牛头把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倒出来,“这里没有光,没有太阳,一直是阴森森的!到处是鬼,我一个妖,我还不稀罕呢!”
“白灯笼,还有那个鬼楼,那都是什么玩意儿!我呸!还泰山呢,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被你们毁了!”
“我就恨我自己没早点发现你们的真面目!当初那位,当初是那位大人叫我来这里,说是要共建一个地府,收拢孤魂野鬼和恶魂邪魄,造福百姓,我高兴得要命!我是为了天下苍生才来的!”
“别看我化妖前是在泥地里头耕田的普通黄牛,道行也没你们多,我的心性可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它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话发射了出去,紧接着冲出了酒楼,背影坚决,好像再也不肯回来了。
马面紧随着它的步伐出去。
大堂里在这一串发言后而有些静默。他们不是觉得内心愧疚,而是为牛头的胆大包天与自不量力而感到惊讶。
因为他们只知道满足自己,只知道混日子,所以根本不能理解别人的理想与感情。
纪有福叹了口气,有点后悔了。
之前他觉得牛头马面没有利用的价值,真等到事情无法挽回,却又觉得还是这判断还是草率了。
今天的事情太仓促,太果断,太痛快,如果时间能再充裕一些,他绝不会让场面变成这样。
就算牛头马面得罪了其他的鬼,也被府君所厌恶,最后再被那位大人给惩罚撸下官职来,它们也是干苦力的好手哇。
虽然粗笨,平时帮他敲敲打打,跑跑腿,岂不是根本不用给钱吗?
如今把它们给彻底惹恼了,似乎就有点难办,看牛头刚才说的话,不会真的离开酆都吧?
不,不会的。它们不敢。等它们回来,稍给它们点好处,把过错推到黑白无常身上,自己再卖个惨,说两句好话,它们还不是就又把自己当作是大善鬼了吗?
纪有福于是弯腰开始捡起地上散落的钱财。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笑起来,还是压根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