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前期打不好,必定会死得很惨。
左正谊并非不紧张,拿到冰影时也有犹豫。但台下不知多少双眼睛一齐盯着他,那些厌恶的,蔑视的,嫉妒的,仇恨的目光像丢进天地洪炉里的一把把干柴和热油,火光烧得冲天,煎熬着他的血,激发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深重杀意。
如果说键盘是剑,那么此刻,剑尖应该在滴血了。
第一滴血来自F6的打野。
交锋十分短暂,纪决的红蜘蛛控制住他,冰影一套技能直接秒杀。
剑走偏锋的阵容有明显的缺陷,也有明显的优势。
即使现在刺客不像之前那么强势了,但只要节奏抓得好,依旧可以在前期横行霸道。
第二滴血来自F6的中单。
他清完一波兵线,正准备回城补状态,此时埋伏许久的红蜘蛛进塔强控,同一时间冰影开大将其击杀。
第三滴血来自F6的ADC。
左正谊和纪决一起去下路gank,对面有所察觉,第一时间撤退。但严青云的玛格丽特把大招开在了最精妙的位置——一道切割战场的技能墙竖立铺开,插进F6的辅助和ADC之间,后者被隔在墙外,无助的双手离开键盘,当场暴毙。
第四滴血……
蝎子拿到十个人头的时候,对面的人头数是零。
场馆内的喧闹声渐渐止息了。
但韩国观众不肯轻易认输,只停了片刻,继续为F6加油,一声声的呐喊激励他们振作。
这声音也是对蝎子的激励,左正谊被推着往前走,没有一秒放松,不断地下命令推塔,推塔,杀人,杀人,不给F6一丝喘息之机,誓要在对面ADC黑枪装备成型之前拿下比赛。
但看似顺利的局势却在大龙刷新之前突然发生了变故。
蝎子卡着时间打小龙,准备拿下小龙之后一波团战送走F6,再回身去打大龙,然后一鼓作气推上高地。
计划得不错,若能成功执行,胜利唾手可得。
可就在蝎子把小龙打到一半的时候,F6可能是嗅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不得不鼓起勇气搏一搏——他们来抢了。
激烈的团战在龙坑附近爆发。
蝎子不可能没有防备,在巨大的经济差距下,F6也很难打赢他们。
这堪称是一场自杀式袭击,F6打出了惨烈的四换二,只有ADC在队友的拼死掩护下侥幸逃生。
更幸运的是,那两个人头一个是左正谊的,一个是严青云的,一个价值五百币,一个价值四百币——F6的ADC直接把经济拉高一截,合成了一件神装。
这对蝎子来说不致命,但从局势发展来看,是一个微妙的转折点。
F6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忽然间又找回了士气。
台下的呐喊也提高了几个分贝,韩国人整齐划一地为F6加油,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
“F6!”
“F6!F6!”
左正谊沉下了脸。
但蝎子节奏不断,继续处理兵线,吃光F6的野区资源,往更深处推。
对面的ADC相当不弱,一个人胆大包天地跟蝎子三人绕着走,吃不到野区资源就吃兵线,拼命地抢发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蝎子的优势在逐渐减小。
左正谊复活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放弃大龙,直接开团中推。
但蝎子的阵容在此时已现疲态,最大的缺陷是打团时没有AOE输出,这意味着不论他们打得多凶,伤害总是不足,很难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被迫拉扯着打,这就给了对面ADC发挥的空间。
这位AD选手终于发挥出了他作为F6核心应有的水平,在辅助的掩护下,他在战场中不断地灵活走位、来回穿梭。只要他还活着,即便破了两路高地,蝎子的兵线也推不进去。
当时间进入到二十五分钟以后,蝎子的阵容优势彻底变成了劣势,猛烈的进攻不得不逐渐变成回防。
F6的兵线第一次越过中路河道,拔下了蝎子的中路外塔。
第三十二分钟,大龙被F6击杀。
蝎子陷入更深的危机,不得已外出分推,尝试用偷家的方式缓解兵线压力。
但极致的前期阵容打到这个时候,胜率随着时间的推移急速下滑,理论上来说,蝎子已经很难赢了。
后期是F6的天下。
左正谊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但手还是热的。
他听不懂韩语,场馆太吵,即使听得懂也听不清,但却能从台下那些变了调的呼喊声里感受到韩国人的情绪。
他们兴奋了。
他们又自信了。
他们又嚣张起来继续骂他了。
左正谊剑尖上的血还没干,杀气和戾气相混淆,一瞬间灌注全身经脉。他把键盘按得太重,不知是键盘在疼还是他在疼,手腕上有隐隐发麻的感觉。
他并没注意到发麻的手不是按键盘的手,而是鼠标上的那一只。
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游戏里,在艰难地维持局面,等待一个可以一击必杀的机会。
蝎子要想赢,就必须打赢团战。
要想打赢团战,就必须把F6的ADC切死。
但对面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打算,把ADC保护在一重重人肉围墙里,简直是连一阵风也吹不进去。
蝎子从第三十二分钟又熬到了第四十分钟。
比赛逐渐有往“膀胱局”发展的趋势,因为蝎子这边有玛格丽特,这个功能型辅助进可攻退可守,不想打就隔墙挡人,专注清理兵线,以至于F6优势巨大却也久攻不下。
不断增长的时长带来不断增长的疲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左正谊发麻的右手腕疼得更狠了。
他忍不住用左手揉了两下。
这一不经意的动作没被摄像机错过,但直播画面一出,发现他果真有伤的韩国观众并未献出同情,反而发出了一阵幸灾乐祸的欢呼起哄声。
在这一刻,即使语言不通左正谊也感觉得到,他们巴不得他断手。
电子竞技在国别差异面前,失去了它本该有的纯粹。
左正谊的愤怒遮盖了痛觉,他没法停下,更不想示弱。但这局游戏打到四十多分钟,几乎已成死局。蝎子三路高地全破,苟延残喘越退越深,水晶门前堆积的小兵密密麻麻一片,它们亟待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攻破蝎子的基地。
严青云捏着大招,已经走了过去。
他想挡住F6,把这波兵线清掉。
左正谊却在关键时刻叫住他:“等等。”
蝎子队内语音里进行着最后的交流,直播里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游戏BGM,和快到让观众的大脑根本跟不上的眼花缭乱的局势变化——
只见严青云的玛格丽特收势回撤,但他并不是真的撤退,F6打前锋的上野猛扑上来的一瞬间,玛格丽特的大招突然开启了。
在玛格丽特的技能墙落地之前,有一个动作前摇,也就是说,只要敌方有准备时机,完全可以提前躲开。
严青云放得并不果断,角度也刁钻得有点偏了。
F6的上野乃至中单全都轻松地躲去了同一边,他们不能被技能墙分割阻隔,以至于在躲避的那一瞬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站位抱团。
——纪决等的就是这一刻。
红蜘蛛的大招“蛛网”兜头降下,如神罚一般,奇迹地控住了F6四个英雄——包括辅助!
只有习惯性走位飘来飘去的ADC逃过一劫,但冰霜之影早已绕到后场,左正谊的所有位移技能都留给他,追、控、杀——以冰锥做武器的法刺在满场的惊呼声里使出致命一击,森森的寒气破开黑枪的胸膛,F6的核心当场倒地!
左正谊踩住他的头颅,冲摄像机瞥去一眼。
他的面无表情是最有力的嘲讽。
现场一片死寂。
捅进黑枪胸膛的那一锥也同时割断了韩国观众的声带,他们集体失声了。
没有欢呼,没有鼓励,也不再有咒骂。
冰霜之影单杀黑枪,吹响胜利的第一声号角。另一边蝎子先手四打四,蛛网下的活人一个个变成尸体,近乎完美的零换五为蝎子带来了一场压抑到极致后又绝境翻盘的狂胜——3:0!
比赛结束后,左正谊站起身,拔掉键盘。
当摄像机拍遍了全场选手再次转向他的时候,他停下和队友的交流,高高抬起手,神色漠然地冲镜头比出了最后一个极具挑衅意味的手势:
“四”。
——蝎子晋级四强,F6卷铺盖滚蛋。
第118章 溺海
风光地大胜一场,捍卫了中国赛区的尊严,但蝎子全队回酒店时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
——左正谊的手伤加重了。
下场之后,他揭掉膏药丢进垃圾桶里,露出的腕侧肿起一片,红得骇人。
肿成这样,明显是在第三局比赛中途就发作了,那种疼痛完全可以想象。但曾经被WSND全队哄着,以“公主病”著称的左正谊竟然一声也不吭,队医惊慌扑向他的时候,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说“没事”。
如果这是没事,那世上还能有什么“事”?
左正谊成了蝎子队内最平静的人。
但他的平静更像是一种麻木,他短暂地停止了思考,任由队医用各种药和器械为他处理治疗,眼神一直放空,盯着酒店房间黑沉沉的落地窗。
窗外灯火遥远,宛如镶嵌在漆黑夜空上的群星,斑斓闪烁,直至熄灭。
从深夜到凌晨,没有人能睡得着。
也没人问队医“多久能治好”“下一场左正谊能不能上”这类的问题,大家都心知肚明,腱鞘炎不是大病,但它禁不起连日的劳累。
如果左正谊早听队医的话去休息,伤情根本不可能恶化,或许早就治好了。
但如果左正谊选择休息,蝎子就没有今天,中国赛区也没有今天。
有些事看似有选择,实则根本没得选。
即便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左正谊也无法在走上世界赛场的时候选择放弃。
他二十岁了,谁也不知道明年是什么情况,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供他浪费。
可是现在——
左正谊的手腕将将消肿,又被插上了一排电针。
用电针辅助治疗极不好受,那通电的开关一打开,他疼得半边肩膀都有点哆嗦。但仍旧一声不吭,只皱着眉,极力忍耐住了。
纪决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开始默默地看着他,后来深深地垮下肩膀,双手捂住脸,抬不起来头似的,不敢再看了。
这是左正谊的房间,室内一片静默。
后来工作人员和队友们纷纷去休息了,队医也收拾东西离开,只有纪决还在沙发上坐着,成了一座僵硬的雕像。
他不走,左正谊只好亲自送客:“你也去睡觉吧,纪决。”
左正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还说了句好听话:“你今天打得特别好,最近进步很明显。”
“……”
纪决终于抬起了头,视线里,左正谊的袖口高高挽起,半只右臂裸露在外。
左正谊的皮肤很敏感,不经折磨。以前他们亲热的时候,纪决一不留神下手稍微重了点,都会留下青紫的痕迹。如今被电针扎过好几回,又上过各种药,那手腕上红痕斑驳,乍一看触目惊心。
左正谊却把手收回袖子里,不给纪决看了。他神色淡淡的,客套得几乎有点敷衍:“我没事,你别担心了。”
纪决眼中闪过挣扎,忍不住说:“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
“……”左正谊背过身去,“你烦不烦?快点走行不?我要睡觉。”
“正谊,”纪决忽然叫了他一声,“需要我抱抱你吗?”
说完不等左正谊回答,他就从背后抱了上来。
左正谊的腰被纪决双手搂住,整个人被按进他怀里,头发紧贴纪决的侧脸,身后是滚烫又微微发颤的胸膛。
纪决似乎有点喘不上气,呼吸声极其沉重,胸腔的振动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像濒死之人,不抱左正谊就再也活不下去。
但他极力克制着不该有的占有欲,尽量放轻动作,温柔地将左正谊抱起,走到了沙发前。
他们在沙发上相拥,纪决坐着,左正谊面对面坐在他腿上,被抱了满怀。
拥抱的确有安抚作用,左正谊虽然没配合但也不反抗,他的脸深埋在纪决肩膀上,呼吸轻轻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好讨厌你,纪决。”
“我知道。”
纪决发自肺腑地接受了,说:“再骂我几句吧。”
但左正谊只说这一句,没有下文了。
人在最煎熬的时期,需要的其实不是爱情,而是一个能让他卸下一切重担的温暖怀抱。
正如此时此刻,左正谊不需要一个男人或女人来爱他,他需要的是港湾,“妈妈”一般的存在,像游子还乡,离鸟归巢。
纪决是左正谊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巢。
可他还没活到该归巢的时候,他还要往前走,就不得不“逞强”。
否则怎么办呢?
在国内拼死拼活才拿到进入世界赛的资格,然后小组赛出线,千辛万苦地打进四强——行百里者半九十,他不能回头了。
下一场怎么打?左正谊想都不敢想。
既然如此,索性不想。
多愁善感是一切懦弱之源,左正谊要摒弃无用的情绪,做无坚不摧的剑客。
他在纪决怀里发了会儿呆,五分钟都没到,就离开了。
“你走吧。”左正谊背对纪决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还能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