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欠。
WSND二楼的训练室准确地说,应该叫训练大厅,走出大厅,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会路过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壁。
这些照片有一部分是左正谊亲手贴上去的,包括他的正面照,侧面照,捧着奖杯大笑照,穿队服的背影照……
他看了一眼,转开视线。
左正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这股情绪促使他给周建康发了条微信——
End:“你告诉许宗平,他赢了。”
End:“我不续约了,赛季末就滚,886。”
第45章 前途
今晚周建康不在基地里,左正谊的消息刚发过去,他的电话就立刻打了过来。
左正谊没接,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继续在窗边吹冷风。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难过也无可奈何。就像EPL的赛程雷打不动地推进,时间奔流不息,不为任何人停留。
再过两个月,左正谊就二十岁了。
他想,二十岁也该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他在WSND待的这几年,不仅没成长,还越活越回去了,他十岁的时候都比现在坚强。
是因为过得太顺利了吗?
温室使人脆弱。
左正谊盯着不停闪动来电的手机屏幕,终于接了。
周建康的声音有点意外:“正谊,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突然吗?”左正谊握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拖了一个月你们都快忘了,当然觉得突然。但这一个月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一点也不突然。”
“……”
周建康沉默了一下:“你别说气话,我还在给许总做工作,他最近太忙不好约,我想和他当面谈谈……”
“算了吧。”左正谊打断他,声音不高,语气却刺人,“我现在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伙的。他唱黑脸你唱白脸,不把我治服不算完,对吧?”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你们放心,就算决定不续约了,剩下的时间我也会好好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在场上摆烂。你们也尽早物色新中单吧。”
说完,左正谊不想再听周建康的辩解,把电话挂了。
他吹够了风,关上窗户回训练室。
队友们大多也休息了,只有傅勇在电脑前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要在平时,左正谊一定会缺德地损傅勇几句,但今天他张了张口,竟然词穷了。
傅勇得到了一个主动出击的机会:“哟,你哑巴了?”
“弱智。”左正谊随口回了一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拔下键盘,准备拿到休息室里去洗。
傅勇叫住他:“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别装哑巴了,大哥,跟我们说说行不行?”
“就是你们猜的那样呗,续约合同谈崩了。”左正谊说,“这种瓜你们不是经常吃吗?又不新鲜,还问个屁。”
“……”
傅勇噎了一下:“别人战队的瓜和我们自己的瓜能一样吗?你别吓我啊。”
左正谊没吭声。
傅勇盯着他问:“不会吧?你不可能不续约吧?”
“你猜。”
“我觉得会续。”傅勇肯定地说,“建康哥和许老狗就是在搞事儿,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
这句话踩到了左正谊神鬼莫测的雷点上,他冷冰冰道:“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吧?我是狗吗?任他们摆布?”
“……没、没!我没这个意思!”
“我不和你生气。”
左正谊拿着键盘转身就走,走到一半突然又退回来,把键盘重新插回电脑上:“去他妈的,不洗了。”
傅勇:“……”
整整一夜,WSND全队无人能眠,基地寂静无声。
这种寂静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乌云从左正谊忽然闭紧房门开始布满天空,大雨迟迟不落。
左正谊躺在床上跟纪决打电话。
他刚洗完澡,头发没擦干,潮湿地铺在枕头上,浸出一片深痕。身体也没擦干,裸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沾着水珠,水珠滑过锁骨,倏地不见了。
——有点冷。
左正谊打了个寒战。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唯独眼睛很干,不哭了。
电话那头,纪决几乎是在哀求他:“你睡觉好不好?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别再折磨自己,熬夜伤身,哥哥。”
“你困了?”左正谊说,“那你睡吧,不用陪我。”
“……”
纪决哽了一下:“我不困,我是想让你睡觉。”
“我也不困啊。”左正谊侧躺着,盯着手机屏幕,眼里却空无一物,“我就是想发会儿呆,没别的意思。我也没叫你陪我,你不想陪就算了,别催我睡觉行不行?烦死了。”
纪决:“……”
左正谊显然不擅长谈恋爱,但很擅长折磨男朋友。
他刚骂完纪决,后者还来不及反应,他又换了个语气,可怜兮兮地说:“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纪决在电话那头直叹气,郁闷道:“如果能抱到,你现在还能有嘴来骂我?”
“你什么意思?”
“我想咬你的意思。”
“哦。”左正谊说,“反正也咬不到。”
“……”
这句话他说得怪,乍一听像挑衅,仔细一品,又好像是撒娇和求助。纪决默然片刻,忽然说:“你能出来吗?”
“不能。”左正谊拒绝,“我好冷,不想动。”
纪决放轻嗓音,哄他:“穿上大衣,我在老地方等你。”
“不要。”左正谊仍然拒绝,“想见我就自己来,你想想办法吧。”
“什么办法?你们基地又不让我进。”
“我不管。”
“要不我去敲门?但被人知道的话,可能会影响你的名声。”
“……”
左正谊不吭声了。
他不说话,纪决也不说话,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同时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当纪决以为左正谊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又开口了。
“纪决,你说我离开WSND之后,能去哪儿?”他的声音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应该会有很多战队愿意要我吧?可我怎么没有一点期待呢?哪都不想去。”
“……”纪决顿了顿,“蝎子怎么样?来不?”
左正谊道:“你说了算吗?”
“我说了不算。但只要你想来,没有俱乐部不想要你。”纪决也躺在床上,受姿势的影响,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他说,“我打职业,练了几年打野,就是为了当你的野王,左正谊。我希望你能和我当队友,但如果你觉得蝎子不合适,我也不会利用感情绑架你。转会是很重要的事,你应该选一个最好的战队。”
左正谊没答话。
其实他的情感状态还没进入到“选下家”的阶段,之所以会开始思考“以后去哪儿”,是因为心里有了关于未来的恐惧。
就在不久前,铺在他面前的路仍然光辉璀璨,他是全世界最前途无量的中单选手,没人不羡慕。
但短短一个月过去,今天他竟然开始为不知道以后睡在哪个俱乐部的床上而忧心忡忡了。
新东家的管理层会更好吗?新队友怎么样?教练如何?能相处好吗?
到时如果在赛场上遇到WSND,可就是敌人了啊。
以前那些为他疯狂呐喊过的WSND粉丝,还会再喊他的名字吗?他们会不会觉得,左正谊是为了钱而背叛WSND?会不会对他失望、讨厌他,甚至恨他?
他曾经奉为信仰并为之奋斗的一切,以后再也不会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拼命去攀登的那座山,究竟是什么山?
他怎么爬到一半,突然连抬头远望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
左正谊心如刀割,只觉前途灰暗,未来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期待。
他挨着枕头的半边脸颊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水打湿,察觉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伸手胡乱抹了把脸,语气倒很平静,听不出异样。
“我睡了。”他对手机说,“明天如果有时间就去见你,我觉得周建康可能会奉命来找我谈话,就算是虚情假意,从利益角度考虑,许宗平也得挽留我一下吧?”
“嗯。”纪决应了一声,忽然说,“我和蝎子的合同也签得不长。”
左正谊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纪决说:“我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去哪个俱乐部,我都会想方设法去同一个,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你放心做选择就好,什么都别怕,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
左正谊抬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往外流。他哭得头晕,含糊地应了声“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可能是自左正谊进WSND的大门以来,最煎熬的一夜。
天亮之前,他终于睡着了。
但没睡多久就被噩梦惊醒,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是“正谊不怕乌云”。这个一贯最爱他的粉丝头子,得知他要离开WSND,忽然换了副面孔,把从前写的那些夸他的小作文都删掉了,然后重新写了一篇痛骂他的长文。
左正谊在梦里读到一半就醒了,然后一直睁眼盯着天花板,几乎麻木地沉默到了十点,不想起床。
十点二十多分,周建康来敲他的门。
他猜得没错,周建康果然是要来挽留他一下的。
但他没想到,来的不只是周建康,许宗平竟然也一起来了。
“你先洗漱一下,许总在楼下等你。”左正谊下床开门的时候,周建康压低声音说,“他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冷静点,正谊,咱们有话好好说。”
“……”
这话说的,好像左正谊会吃人似的。
左正谊心里冷笑一声,很配合地刷牙洗脸换了衣服,又仔细照了照镜子。很好,他的脸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有冷漠无情。
周建康仍然在门口等,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左正谊的脚刚迈出门,他忽然靠近几寸,为拉近关系似的,提前透露:“昨晚我和许总聊了半宿,他同意给你加薪了。”
周建康用手指比划数字,一个“二”,一个“五”。
左正谊有点意外:“两千五百万?”
周建康点了点头,又比了一个“四”。
左正谊道:“什么意思?”
“四年。”周建康说,“一年两千五百万,签四年。你愿意吗?”
第46章 反骨
年薪两千五百万,签四年,愿意吗?
面对这个问题,左正谊的第一反应不是愿不愿意,而是有点想笑。
笑他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
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选手和俱乐部之间的关系其实和谈恋爱差不多,爱得更深的那一方是输家。
但恋人也难保不会有分手那一天,一旦感情的镜子出现裂缝,他再看周建康和许宗平,信任一丝不剩,满心都是怀疑——
从八百万到两千五百万,翻了三倍还不止。
在他们眼里,他到底是值钱还是不值钱?玩闹似的,从始至终对他有过一丝诚意吗?
从三年到四年,多增一年又是为了什么?
三年的合约已经够长了,像他这种正处于巅峰期的年轻选手,谁会愿意签一年以上的合约?谁不为未来考虑?
签短约是为自己留后路,也能争取更多的话语权,有一种威慑力:如果在这里待得不顺心,下赛季我就离开。
反之,签长约不仅意味着没有后路,也会丧失话语权和自由:不管顺不顺心,反正走不了,遇到什么委屈都只能忍着,忍到死。
以前左正谊不在乎这一点,是因为对WSND抱有绝对的信赖。
现在摘掉那些一厢情愿的情感滤镜,从谈判的角度考虑,许宗平为什么要在三年的基础上再加一年?无非是想告诉他:加薪可以,但你要让渡更多话语权,你要更听话。
如果左正谊在乎钱,这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条件。
两千五百万实在不低了,世界冠军在EPL也就这个价。
但许宗平糖里掺砒霜,要买断他的整个巅峰期,把他牢牢捏死在自己手里。
这不是让步,是另一种威胁,左正谊听了之后怒火中烧,霎时间心痛得几乎有点恍惚。
直到昨晚,他还抱有一丝侥幸期待,正如傅勇所说,周建康和许宗平绝对不肯放他走,他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期待着,他们会怎么做?
只要稍微拿出一点点诚意,左正谊就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继续为WSND卖命。
可惜资本家心里没有真情,对待他不是利诱就是威逼,他好像不是人,是WSND麾下的一条狗,不听话就饿着,饿没用就踹两脚,踹也没用,就喂点肉包子。
但肉包子也不能白喂,它得趴在主人脚边,发誓从今以后不乱叫,当一条乖狗,给主人好好看家护院。
简而言之,狗是拿来调教的,不需要尊重。
左正谊的确是叫不出来了,心灰意冷。
但两千五百万买不了他的真心,更买不了他的自尊。
他宁可饿死街头,也不愿意跪下当狗。
左正谊看了周建康一眼。
周建康也在看他。
说来奇怪,人和人建立感情要花几年,产生隔阂却只需一夜。
其实周建康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很温和的,目光饱含关切,但左正谊吃不消了,他没回答愿不愿意的问题,沉着脸,径直往楼下走。
这个脸色已经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