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的总是他戴着镜片厚厚的眼镜,瘦削的身体靠在床头,面前是病床上的小桌板,上面放着电脑和一堆文稿。
唯有这次,一走进病房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坐也坐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满面病容,比上个星期更显枯瘦的聂齐铮。
没有电脑,没有文稿,也没有小桌板。聂老的一只手搭在被面上,老树枯藤一般。
“老师。”他才一眼,喉头便变得哽咽了,叫了一声之后便久久再难张口。
聂齐铮极缓地对房间里的其他人挥手,于是他的女儿、看护、秘书等立刻便知趣地离开,梁袈言赶紧上前握住他那只手:“老师……”
聂齐铮松开他的手,指指床尾。梁袈言过去把床板摇起来,让他稍稍半坐起了身。
聂齐铮这才又把他招过去。
“今天……高……和许……来……了。”他声音嘶哑,又轻,梁袈言只能把耳朵侧过去听。
高,是院长,许,自然是许立群。虽然是院长,但在聂齐铮眼里一样是晚辈,对这些他不太放在眼里的晚辈他向来爱用简称。
梁袈言的心立刻就沉了。这两位专程在上班时间来看聂老,目的显而易见。
果然,聂齐铮接着又说:“他们……跟我说了……但……”他摆摆手,“不重要……知道吗,孩子……”
梁袈言一听他叫他“孩子”,就绷不住了,又想到因为他,聂齐铮都病成这样还要被打扰,鼻子直酸得就要落下泪来。
聂齐铮是搞外语研究的,一生接触的人、事、文化使之视野比普通人都要宽广得多得多。梁袈言的姓向在学校领导眼里是洪水猛兽,在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说话无力,但因是语言大家,所以每句都简洁有力,只说最紧要的关键词,能让梁袈言听懂就行,其余都略过。
用正常语句翻译过来就是:
首先,他知道梁袈言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这次他十有八九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以后梁袈言一定要注意甄别交往的人的人品。
其次,他也知道学校里现在那些管事的都是什么能力。所以梁袈言不用灰心,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就把梁袈言从学校撵走,更不可能让许立群代替他进入词典编辑组。
第三,他决定把主编的职务交到梁袈言手上,这件事他之前已经和编辑组的其他成员商量过,大家也都同意。
梁袈言立刻就想反对,但聂齐铮摆摆手不让他插嘴。
第四,院长前些年因为各种事没少被他数落,虽然他是对事不对人,但院长多半早就心有不满,和他面和心不合。所以这次如此故意针对,显然不是冲梁袈言,是冲他聂齐铮。梁袈言无需被他们影响,世人向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只要继续正常工作,有了成绩就有话语权。
“你年轻……时间……在你这边……风水轮流转……”聂齐铮最后握着他的手,老态龙钟的眼睛里猛然迸发出不屈的光芒,“坚持!……胜利!”
当晚,聂齐铮进了加护病房,一周后,这位脾气硬朗铁中铮铮的外语学大家与这世界做了别。
梁袈言说完这些,停住了脚步。
少荆河对他转过身,低声说:“您是为聂老才留下来的。”
梁袈言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心里埋怨过他么?”
梁袈言瞥他一眼,忍不住谑笑:“怎么着,想抓我把柄去向他告状啊?”
少荆河了然地“啊”了声:“那就是有。”
梁袈言乜他一眼,径自向前走了。
少荆河低笑着跟上去拉住他的手:“我就算真去看望他也是对他道谢,谢谢他把您留下来。”
梁袈言歪着头斜睨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也没再说话,扭过脸四下看了看。
少荆河也跟着他周围看了一阵:“我们是不是已经出了村?”
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尽头,挡在面前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小路沿着农田边缘打了折角,远眺出去能看到如果继续跟着走,就是要走上田埂了。
梁袈言往回看了看,村舍遥遥掩映在一片山岩绿树间,若是往前,既然有田,必定也能有回去的路。村外是村外,也是没见过的风景,总比沿着来路又走一遍的好。
他挑了挑下巴:“我们还是往前面走吧。”
说着他抬腿就要继续走,结果没拉动少荆河。回过头,少荆河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干嘛?”他奇怪地问。
少荆河暗自叹了口气,十分的无可奈何:“您走了这么久,又说了这么多话,不累吗?反正又没人等我们回去,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不是,”梁袈言四下看看,“这儿哪有能坐的地儿啊?”
少荆河拉上他往前走:“我们往田里找找,肯定有。不然农民平时劳作也一刻都不休息吗?”
梁袈言跟着他慢慢走,顺便看了下时间。眼下已近傍晚,田间地头也已没什么人了。
他想起刚才路萌他们撞到了他们抱在一起时那惊讶的表情,心想也对,还是不要这么早回去免得大家又尴尬一回的好。反正如果有人要找,打了电话来他们再回去就行。
他们渐渐地走上了田垄,抬眼望去满目都是鲜青的绿色,眼下正是秧苗抽杆猛长的时节,这样一眼望去竟都仿佛看不到这片绿海的边界。
少荆河又带着他走了几分钟,忽然指着一处田埂下:“那儿!”
梁袈言顺着他的手抬眼望去,原来是在田边有几棵树围成了个小树林,地上垫了好些干稻草,在树下铺开也有个挺大的面积,显然是农民们平时三五成群在农作间休憩的地方。
少荆河没来过这种地方,第一次见很有新鲜感,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往下跑,那两条大长腿一撒欢地跑起来快得梁袈言都快跟不上。
“你慢点!”梁袈言见他兴奋得原形毕露,哪有平时稳重的样子?又想起少纤云说他在人堆里就只会躲在角落看书,心想这孩子难怪喜欢没人的地方。没人他才能做个小孩,有人他就只能装小大人。
跑到了目的地,少荆河绕着脑袋360°地看了一圈,顶上绿荫如盖,地上干草厚实,正是遮阳又通风,可坐又可躺。他对此处非常满意。
天这么热,他跑得脸上都微微泛红,额角又沁了细汗,看向梁袈言的眼睛却是带着异样的光彩,无比晶亮。
梁袈言看他喜欢成这样,忍不住揶揄:“还不赶紧坐?再看天就黑了。”
少荆河就看了他一眼,也不回话,走到一棵靠里的大树背阳面,先在周围走了两步,又去别的地方收了几抱干草过来铺好,自己坐下伸长腿感受了一阵,才满意地对他招手:“好了,您来试试。”
梁袈言走过去,看着他正要说话,就被他拉住了手,一把拉得跌在了他身上。
梁袈言猝不及防,本来也确实刚才一直走一直说,早已超过他平时的运动量,以至走得腰酸腿软,这么跌下去正好落在少荆河怀里,昏头昏脑地只觉得少荆河的手臂立时就撑在了他腰后,扶着他很舒服,一时也没想再动弹了。
少荆河便顺势向后靠着树干,张开手臂牢牢把他圈住。
梁袈言头枕在他胸膛上,就这么靠了一会儿,就感觉有些受不了:“热。”他低声埋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少荆河圈着他的手臂用力,不让他动:“坐坐就有风了,您再动待会儿更热。”
梁袈言果然不动了,斜挑着眼睛瞅了他一阵,才有些无奈地试探:“希望是我理解错……”
“您没理解错。”
“难道你是那个意思?”
“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少荆河低下头,看向他的眼睛里异样的光彩越加的明亮,“您不要再动了。”
梁袈言叹了口气,只好老实呆着。少荆河头继续靠上树干,闭上了眼睛。
梁袈言也伸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耳边听着他跳得有些急的心跳,也合上了眼。过了一会儿,脸颊边果然感觉到了有微风轻拂。
随着日暮临近,山风渐起了。
在拂面的清风里,周围亘古般的幽静中,耳畔的心跳仿佛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他发觉自己喜欢着这个青年,连他心跳的频率都能让他心猿意马。他热得不禁又更收拢了手臂,用力抱住了少荆河,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吸着他身上带着些许汗味的气息。
没一会儿,他所紧贴着皮肤下,那微微的振动变得猛烈起来,连肌肉也渐渐绷紧了。
紧接着圈住他的身体就抱着他向旁边缓缓倾倒下去。梁袈言抬起头睁开眼,还没等他看清楚,就眼前一花,少荆河已经翻身趴在了他的上方。
即使这样,少荆河的一只手也一直垫在他的腰下,另一只则撑在他的脸侧。他俯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大盛:“原来是我没理解您。您也是那个意思。”
梁袈言哭笑不得,手推他胸膛:“你少栽我赃!给我起来!”
少荆河才不管他,低头亲着他说:“不然您干嘛非要在我想事情的时候干扰我?”
梁袈言还是推他,但总是被他亲上了手上的力气就去了一大半,推也推得很不明显,倒像是抚摸他。
“谁知道你在想事情?”他在少荆河亲吻的间隙嗔怪,“再说我也没想要干扰……”他气喘吁吁地又要推他。
少荆河托着他后腰的手愈发用力,另一只手垫在他脑后,几乎是凶狠地猛亲了他一阵才放开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泛着水光的唇瓣低喘:“我正生气呢!我在想怎么拿那帮孙子出气。您要再逗我我……我现在太兴奋,控制不住力气,会把您弄伤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用码字软件选错了锁定字数,把自己锁到现在才被放出来,没赶上昨天更新,也是蠢得一匹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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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第77章
梁袈言仅仅是听他这么说,心口就像被他那些话捏住了,猛地剧缩起来,呼吸一错,在他明亮得炙热的注视下,整个人都有要化的趋势。
那些话从少荆河好看的嘴里吐出来,像道明艳的光飞进他耳朵里。害他的耳道顿时热得像被架在火堆上烤……不,不光耳朵,是全身,全身的细胞都在火苗的撩动下被烘得燥热。
而火光明灭间,梁袈言没法不去想少荆河说的“疼”是什么。怎么疼?哪里疼?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具体,以至不知不觉把那火堆里的每一根柴火上都煌煌刻上了“期待”二字。
少荆河带着恐吓意味的埋怨没有遭到梁袈言惯常的薄斥,也让他不禁意外地越加凝神看着面前的梁教授--明明前一秒还在推他叫他起来,现在反而不说话了,光盯着他,清水莲蓉一样的眼珠子直勾勾的,像是透过他的厚脸皮直看到了他的心底。
梁袈言平时的眼神通常都清凌凌甚是自持,看似温和,其实是用温和为自己与人隔出一道藩篱。可这阵子他看少荆河的眼神,早谈不上温和。时常就是把各种嫌弃直白地丢来丢去,然后那些嫌弃里又明明白白地加了纵容。
于是少荆河此刻看着他,他也看着少荆河,那眼神后面,隐隐跳动着火光,应和着少荆河心底的那团火跟着山风一起,扬起了愈高的火焰。
两人四目相接,仿佛共同做着一场默不作声的角力。而角力的对象并不是对方,却是各自的意志力--此处就算再人迹罕至也毕竟还是光天白日,风再好树再妙,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体统还是要的。
可是顾了体统,又舍不得打断这刻眼神交织出的脉脉温情,所以就互看着对方,停驻了时间。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梁袈言才想惊醒了一样扭开了头,伸手拿出了手机看了眼接起来。在他坐起的同时,少荆河向旁边一滚,仰面躺在了他身旁的干草上。
“宋老师……对,我们还在村子里,……嗯……好……”
少荆河躺在他身边,看他坐起来之后,另一手就可有可无地垂在了腿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干草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那些干草。他便忍不住又伸过手去一把拉住了那只手,梁袈言听着宋空林的说话,低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要抽手的意思,只由得他玩去。
等到那边挂了电话,他刚把手机放好,就感到那只手上拂来了阵凉凉薄薄的热气,紧接着指背上就一暖,一个柔软的触觉印在了上面。他再低头看去,就看到少荆河闲来无事似的,正在亲他的手指。
他翻过手掌,盖在少荆河嘴上,少荆河便对他撩着眼皮抬起了目光。梁袈言没好气地说:“光天白日的说不定待会儿就有人来了。起来吧。”
少荆河没动弹,光看了他一阵,便两手一伸,搂着他的腰又把他拉得倒下来了。
“宋老师说什么?”他亲着梁袈言的耳朵问,梁袈言身体里簌簌地趟过一道电流,敏锐地担心起自己要失态,翻了个身,撑着他的胸口要爬起来。
“说他们看了不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