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倦不说话了,但存在感依旧极强。
少年清爽却灼热的气息透过衣料,都能沾在肌肤上久久不散。
陆清则只能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免得一直在意宁倦。
按照史大将军的说法,卫鹤荣从前的确是个良臣直臣,或许最初他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就是为了能造福百姓。
陆清则忽然想起,在宁倦生辰宴上那晚,他和卫鹤荣有过短暂的交流。
那时候他已经醉得朦胧了,模糊还记得,卫鹤荣说他曾经与他相似。
后来,他感到了“不值当”。
是因为在崇安帝那里碰了无数次壁,让他失望,他才感到不值当吗。
陆清则忽然感觉,他似乎一直没怎么看清过卫鹤荣,卫鹤荣此人,会为了边关战事,宁愿得罪如日中天的阉党也要送去救援,也会袒护罪恶滔天的贪官,任由百姓在水患中流离失所,但在他和宁倦南下去救灾时,又没插手从中作梗。
仿佛还有一丝底线,但那丝底线,谁也说不清在哪儿,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卫鹤荣不是原著里简单描写的“反派中的反派奸臣”,轻描淡写的八个字,涵盖不了他这个人。
宁倦看陆清则走神的样子,凑过去问:“老师在想什么?”
陆清则两指抵着他脑袋,禁止靠近,淡定道:“打探到卫鹤荣的一些过往,我在想他在想什么。”
宁倦嗯了一声:“老师说说?”
陆清则便将史大将军略过去,结合自己的猜想说了说。
说完自己都有些感慨。
崇安帝,真是个一群学霸都带不动的货色,也怪皇室太过看重血脉嫡长,换个脑子正常点的继承人,都不至于把一手好牌打成这样。
宁倦隐约猜到了三分:“等徐恕再传消息,应当就能明白了。”
陆清则唔了声。
话说完了,因为宁倦的靠近而带来的压迫感又变重了。
他只能掀开车帘往外瞟了眼:“我没看错的话,这似乎不是回陆府的路吧?”
宁倦好笑:“老师不是猜到了吗,否则为何把陈小刀留在武国公府。”
陆清则抬眸:“因为我以为陛下看过那封奏本后,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话听起来似有深意,又似乎只是在谈奏本引起的风言风语。
宁倦半眯起眼,眼底有某种凶性蠢蠢欲动:“我不知,老师就该教我,不是吗?”
陆清则上回听到这句话,还是在中秋那晚,宁倦可怜兮兮的,哄骗着他帮忙。
他简直想踹这狗崽子一脚,闭上眼,不再搭理他了。
马车就笼罩在这样微妙莫名的气氛里进了宫,直到到了乾清宫前,才停了下来。
下马车时陆清则没让宁倦扶,自个儿跳了下来,找了个理由:“我最近跟着老将军学着强身健体,身体好许多了,用不着扶,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
宁倦目带怀疑地扫视了一番陆清则。
老师这般孱弱,虽然在喝药调理,但一时片刻也看不出效果,若是跟着史容风当真能让身体康健些也好。
不然他怕以后老师承不住君恩。
宁倦凉凉想着,终于又把陆清则带进了乾清宫。
比宁倦激动的是乾清宫的侍卫和宫人们。
陆大人回来了!
感天泣地,他们终于不用每天生活在陛下压迫感极沉的视线下了!
因着陆清则的到来,众人走路都变得轻快不少。
要不是陆清则从小教育过孩子,让宁倦珍惜生命,不得随意打杀无辜的下人,他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三天两头大开杀戒了。
怎么人人都这么害怕宁倦呢。
宁倦把陆清则强行带回乾清宫,也不准备做什么。
只要他批阅奏本时,陆清则在旁边看着,他也能安心不少,不会担心什么时候陆清则忽然不见。
陆清则瞅瞅辛劳工作的皇帝陛下,不远不近地坐在他附近,也没主动开口帮他处理处理折子,随意拿了本书翻阅。
书房内气氛静悄悄的,原本还在开心陆清则来了的长顺默默地将腿收了回去,决定还是别送糕点进去打扰那二位的好。
明明陆大人回来了,陛下却还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陆大人也是,和以前似乎也有些不同。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陛下和陆大人之间的情况了……好像隔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远。
但长顺依旧对陛下说不定会对陆大人用强而感到忧心忡忡。
天色愈暗,南书房内灯影飘摇,注意到宁倦似乎眯了下眼,陆清则起身剪了剪灯芯,让灯光再明亮一些。
外面似乎飘起了雨,先前在外头徘徊的长顺忽然敲了门求见:“陛下,有徐大夫传来的消息!”
陆清则快步过去接过密信,拆开看了一眼,吐出口气,递给宁倦:“原来如此,看来陛下提前猜到了。”
徐恕传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他已经找到了卫鹤荣放账本等罪证的地方,需要点时间才能拿到。
第二个消息是,卫樵的绝症他也无能为力,估摸着最多撑不过三月,最少不过一月。
作者有话要说:
宁果果红眼眶。
宁倦:你躲我QAQ
陆清则:……哄哄哄。
陆清则红眼眶。
宁果果:老师哭起来真好看(笑)。
陆清则:逆子。
第六十二章
整整一晚,陪着宁倦批奏本时,陆清则都在思索徐恕传出来的那则消息。
卫鹤荣不再争权,或许不全是因为卫樵,但必然也有卫樵的缘故。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卫鹤荣这么个人,做的恶迹不可抹消,功绩自然也有,该如何评判?
等宁倦凝神批好了奏本,扭头一看,才发现陆清则托着下颌,闭着眼睫,呼吸均匀,竟然坐着睡着了。
宁倦笑了笑,无声无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凑到陆清则面前,半跪下来,仰头凝睇着他。
明烛之下,陆清则皎白的面容上,每一丝细节都清晰落在他眼底。
老师有着全天下最美好的容颜。
宁倦不由微微屏息,伸手轻轻碰了下陆清则垂着的长长眼睫。
见陆清则依旧没有反应,大概是睡得熟了,宁倦又有些自责。
他憋着一股气,想让陆清则陪着他,但陆清则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会累着也正常。
往后在书房里添张榻吧。
老师在一旁的榻上睡着等他就好。
宁倦漫不经心地想着,俯身双手微一用力,轻松将陆清则横抱入怀,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更让人觉得怜惜。
他放缓步调,抱着陆清则朝外头走去。
陆清则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只是闭眸休息一下,在脑中梳理来到这个世界后至今的一切,哪知道宁小狗会跟只猫儿似的,悄么么凑到他面前,直到眼睫被拨弄了下,他才陡然回神,若不是定性极佳,能被吓得跌下椅子。
但也是因为他定性太好,没及时有反应,被宁倦抱起来时,想睁眼就有点晚了。
这个时候再表明自己其实醒着,着实有点尴尬。
陆清则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以免被宁倦察觉。
之前在江右,宁倦能在马上拉开两石的长弓,那时陆清则就知道,宁果果年纪不大,但臂力很强。
他虽然瘦了些,也是个成年男人,宁倦却抱得很稳,一丝一毫的下坠之感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闭着眼睛,其余的感官更为敏锐。
陆清则能感受到扣在肩上和膝弯的手掌的热度,在寒凉的秋夜,一丝丝渗透过来。
耳边是宁倦轻促的呼吸声。
弥漫在鼻端的除了清爽的少年气息,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他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属于“宁倦”的氛围之中,一时挣脱无门。
出了书房,长顺见到抱着陆清则走出来的皇帝陛下,着实吓了一跳,开口之前,就被宁倦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南书房到宁倦寝房的一路,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个禁口令,静默无声的,没人开口说话。
陆清则:“……”
连个被吵醒的理由都没有。
进入寝殿,陆清则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陆清则的身体不免微微紧绷起来,克制着让呼吸依旧平缓自然,等着宁倦的下一步动作。
他会做什么?
如果宁倦敢做什么……他该睁开眼睛,撞破说明,还是继续闭着眼,一觉醒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脑中杂念纷纷,思索过无数可能,其实也只过了小片刻。
头边忽然撑来一只手,灼热的呼吸靠近,宁倦似乎俯下了身。
陆清则能感觉到宁倦在注视着他。
良久,他感觉到眼角的泪痣被少年的指尖摩挲着,宁倦叹息似的,小小叫了声:“怀雪。”
陆清则的眼睫终于忍不住颤了颤。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一片,宁倦的指尖猛地一顿,死死盯着陆清则的脸:“你醒着吗?”
陆清则的头往软枕侧轻蹭了下,眼睫低盖下来,呼吸依旧匀称缓和,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感到被碰触了,无意识做出的反应。
宁倦眯了眯眼。
陆清则发挥了十成的演技,心里提起来,等待了片刻,额上忽然蹭过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额头上落下了怜惜般的一吻。
“早些休息吧,老师。”宁倦勾了勾唇角,“等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说。”
陆清则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没想到装着装着,不知不觉之间,当真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时,宁倦已经上早朝去了。
陆清则躺在龙床上,揉着太阳穴,醒了半天神,想起昨晚的一切,只能庆幸宁倦必须得去上早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自然而然地演戏。
他坐起身,又叹了口气,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推开门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长顺。
长顺也算是陪着天子长大的,大多数时候,即使弄不清陛下在想什么,但也摸得清陛下的心情如何,今儿陛下出来时,心情却更加莫测了。
长顺也不敢多问什么,叫人将厨房温着的早膳送来,对着陆清则,才敢问几句:“陆大人,您和陛下最近是不是……吵架啦?”
早膳又是加了药的汤,陆清则一口就能喝出来,里头偷偷加了药,因此喝得不是很愉快,随意搅了搅碗:“没有,别想太多,头会秃的。”
长顺:“……”
当真没有吗?他不信。
陛下最近阴晴不定的,毫无疑问全是因为陆大人哇!
长顺那诡异的顿默,反倒让陆清则察觉出一丝异样,微扬起眉扫了眼过去。
合着是有同伙的?
用完早膳,陆清则也没有多留,便准备去吏部上值。
长顺亲自地把陆清则送上车驾,可怜兮兮地扒在车窗上瞅着他:“对了,陆大人,陛下说,晚上有事和您商量,等您散值后,让奴婢去接您,接不到的话,就得去浣衣局当一个月差。”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收容的大多都是些要么年老要么废了的宫人罪人,又苦又累。
陆清则知道长顺八成是在卖惨,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前些日子,他掐准了长顺会出现的时间,刻意避开长顺,一散值就赶去武国公府,估计让长顺留下了点小小的阴影。
到了吏部官署,陆清则便干脆不再思索宁倦的事,把精力投入到工作里去。
今岁的京察还没结束,忙得很。
吏部有小半人被陆清则清算出去了,新插入的人手才接手事务,卫党的人全部盯着,期望陆清则和这批新人最好效率又低、错处又多,好方便他们上奏,以能力低下为由,拔除了陆清则在吏部的势力。
不过让卫党失望的是,在陆清则的统领下,吏部的效率不仅没低下来,反而比原来高了不知道多少,且找不出一丝错处。
想要挖掘出陆清则的不是进行弹劾,以此来打击小皇帝,结果也行不通。
陆清则此前低调了几年,深居简出,对外人又软硬不吃,别说收受贿赂,大多时候,能见着他人就不错了。
昨日武国公府小世子认祖归宗,陛下还亲自去武国公府祝贺,又赢得了武将那边的好感。
眼见着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保皇党的领头陆清则地位也越来越高,卫党愈发焦虑,又私底下聚首了一次。
“史容风是铁了心要支持小皇帝了,真真枉费卫首辅当年为他受罪,阉党的手段那般阴狠!”
“现在该怎么办?郎祭酒的事,恐怕是小皇帝手里那张名单上记的,谁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名单上还有哪些人的名字,都记了些什么!”
“卫大人,您怎么不说话?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被抓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会被供出来,这些年,在场的诸位,可谁也没少占好处……”
卫鹤荣依旧坐在首座,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上的串珠,冷眼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大臣急得来回踱步,眼底有丝戏耍般的讥诮,闻声,方开口道:“哦?崔侍郎有何高见。”
“听闻五军营统帅范总兵当年得罪阉党,险些被抓去杖毙,是卫首辅施的救,樊总兵重情重义,暗认您为义父。”
开口的崔侍郎眼底闪过丝阴狠之色:“史容风手握兵权,但他只带了百名亲兵回京,反而五军营就驻扎京师之外,只要挑个日子,动作快一点……”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等愿为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