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还有些村民打水,见着他俩一前一后的走着,云程身上又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上衣,让人一看就燃起了八卦魂。
几句客套的招呼声过来,问着“吃了吗”、“去哪儿啊”,就直切正题。
有人笑着打趣:
“你俩怎么一块儿了?”
“叶家小子又发善心啦?”
这是知道叶存山是云程恩人的人。
有人说话刻薄:
“程哥儿怎么从山里下来?这衣服也太大了些。”
“可别是缠上了叶家读书郎。”
这是习惯挤兑云程的人。
云程交友在网络,平时缺少社会实践,与人相处不在行。
这话听得他不舒服,又不好顶嘴。
真说了,也就是一时爽快。
再者,他确实缠上了叶存山,无可反驳。
却没想,走在前头的叶存山突然停下脚步,应了这些搭话的声音。
“前几日借了钱给云程,他今早去还钱的。”
“我带他去县里看看能不能找着活儿干,各位婶子阿叔若有差事介绍,也请帮一把。”
叶存山读过书,身上没什么读书人的斯文气,要云程来说,那还是江湖气更重一些,看着豪爽利落。
他抱拳道谢,笑意爽朗:“回头一定登门拜谢!”
连着三句说完,河岸边连小声议论都没了,一时安静得吓人。
借钱这事,当时村里很多人去云仁义家看热闹,人命关天的事,云程那时也求着村里人,没一个搭把手,怕他还不上。
差事更不用提,这年头地里刨食辛苦,能在县城找到差事,谁还介绍给外人,自家人都要抢的。
他们没讨着好,自然对着叶存山一顿夸。
夸人倒是真心实意的,还带了几分酸气。
毕竟叶存山救过云父又救过云程,给过钱不说,现在还亲自带人去县里找活儿干,这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好心肠了,简直活佛下凡!
云程也走到了叶存山旁边,这次终于将伞撑在了他头顶,道了声谢,脸上还有些许尴尬。
原来那声嘱咐是为他,倒是他把人想窄了。
叶存山侧目看他。
云程孕痣在右眼眼尾,从眼皮上往外拖出一抹红线,直入鬓角,眨眨眼,那红线似流水,直流进人心里。
叶存山移开视线,接过伞,“走吧。”
云程抿起唇,压着唇角笑意,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走,河边的议论就变了个风向。
“程哥儿是个可怜的,难得遇见个好人。”
“叶存山这人真没话说,人够仗义,说话也大方。”
“什么仗义,也没见他帮别人。云程什么模样你们看不见啊?谁知道叶存山是不是也惦记呢。”
云程的娘亲是云父从河里捞上来的,云父娶不起媳妇,两个人将就着过。
以前就有些歪话,说这人美得太过,指定是花船上落水的。
后来人死了,这些话消停了一阵,随着云程长大长开,这种话自然又冒了头。
原身性格内向怯懦,没个朋友,一直不懂。
等到十三四岁,开始被流氓缠上,才从那些不三不四的下流字眼里理解了花船的意思,知道他们骂娘亲,也看不起自己。
喜欢云程外貌的人很多,却因为这个传言,上门提亲的没几个正经人。
不然云父早早操持亲事,家里也松快些。
村里藏不住新鲜事儿,很快有人去叶家说小话。
叶存山有个后娘,叫陈金花。
陈金花前头的男人是李猎户,男人死后,她带着闺女住山脚下,日子不好过。
上门说亲的也都是冲着她闺女来的,都说有个黄花大闺女在,她是别想再嫁好人家了。
陈金花憋了好大一口气。
都说二嫁不穿红,她嫁进叶家后,硬是得了一身桃粉嫁衣。
扯布加缝制,整好三两银子,村里独一份儿。
她进门没一年,就把叶存山分了出去。
地是一块没有,房子还是前头男人留下的破屋。
前脚说家里穷供不起书生,地方小落不了八双脚,后脚闺女也热热闹闹的嫁人了。
村里谁看了不摇头。
这会儿刘婶上门说的就是挑拨话。
传到陈金花耳朵边,也变了味儿。
“诶,金花,听说你把程哥儿说给你大儿子了?程哥儿家里没人,是不用收聘礼钱了,可是人家爹刚死,不兴办喜事啊……”
陈金花抬手打断刘婶的话,“什么?”
刘婶挤眉弄眼:“还想藏着啊?早上存山都带程哥儿去县里买东西了。真要回来操办了,人家还得说你这后娘没有教好。”
陈金花问:“程哥儿,是那个云程?”
得了准话,她放下手里活计,寒着张脸,就去云仁义家找人说道。
另一头。
云程跟叶存山搭上了牛车。
静河村里,叶姓是大姓,村里人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
现在赶车去县里的也是叶存山家的一个族叔,路上有一阵客套。
等他俩聊完闲,云程才跟叶存山说上话。
“我昨天把田地卖给了村里,你要种吗?村长说给我留几天,后悔了可以再买回来。”
叶存山如果不要,云程就不买回来了。
他不会种地,原身是很土生土长的哥儿体力,早产儿体弱,加上营养不良,十六岁看起来也跟初中生一样,小豆芽一根。
即使愿意学种地,也种不出来多少粮食,交完税,一年到头全白给。
叶存山看得出云程的心思,一觉睡醒后,他更坚定地要赖在自己身边了。
原因他也知道,昨晚没狠心欺负人,也没强行赶人走,可不顺杆儿爬。
“先留着吧,农闲没多少活干。”
来年再考虑不迟。
云程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松动的意思,心里也放松了些。
他把怀里那兜碎银掏出来递给叶存山,“你收着,我待会儿弄丢了。”
叶存山自然不要,被云程湿漉漉一双大眼睛盯着看,看得他心头燥得慌,才揪着云程衣领把人拉到自己跟前。
在云程逐渐变得惊悚的眼神下,叶存山动作利落地解开云程上衣,将钱袋子塞进衣服隔层,又给他把衣服系好。
这位置就在胸口。
叶存山还拍了拍,“自己收着。”
云程老实了一阵,等脸上热意消散,他戳了下叶存山的胳膊:“你刚脱我衣服,你要负责。”
叶存山看他这样,突然想到昨晚上,他把云程堵墙角,作势要耍流氓吓跑他。
云程果然被吓到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偏偏这样还伸手抱他腰。
这会儿还知羞了。
“你知道什么是脱衣服吗?”
云程闭上嘴巴。
也很想问叶存山,知道什么是读书人吗。
到县城,雨也停了。
叶存山跟他堂叔说好回去的时辰,返程还能再搭一次顺风车。
蔚县在云程眼里就是稍微大一点,经济好一点的村庄。
因为穿越到了真实古代,他对很多东西都很感兴趣,一双漂亮的杏眼睁大,四处打量,有个初次进城的土包子样。
叶存山看他这样,一阵牙疼。
原本只是觉得在县城找活儿干不好办,现在发现找到了,他也不放心。
傻孢子一个。
有多少钱不藏着,说进城也没点警惕心,跟他相处全凭良心,被人卖了还得帮忙数钱。
人的良心变数太大。
真被卖了,还有得闹。
这么一想,叶存山脚步一顿,带云程改道往东边去。
小城也有规划,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贩夫走卒最多的是西边,县里书院和县衙都在东边,另外两边住宅区也分了贫富。
他有一同窗,叫杜知春,性子惯爱挖苦炫耀,但也好拿捏。
顺着话头自贬几句,再拍个马屁,有事都好商量。
平时叶存山不爱搭理他,可谁让杜知春家里开了个书斋,跟县老爷也有点关系呢。
现在这事儿,还真得麻烦他帮衬一把。
路上叶存山提点云程。
“他父亲是书院先生,规矩严,他本人也结亲了,不会乱来,若能留下,派给你的就都是轻活儿,你有眼色点,还能跟着学学认字,以后也多条出路。”
越是小地方,读书人越少。
都穷,都供不起。
蔚县有一个码头,靠着运河,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就是那片地。
有人童生都考不上,只因为识字,就能给搬货的人记工,月钱能有二两银子。
叶存山一路说,也时不时打量云程。
越说他越是觉得今天没戏。
他印象里,云程就是个话少内向的胆小哭包,唯一能让他多瞧一眼的就那张脸。
昨晚到今天,颠覆了点印象,性格倒也没那么不可取。
可生火都不会——
为了待会儿好介绍,叶存山直接问云程:“家务活儿会干吗?”
云程老实摇头,表情羞愧,“不会……”
他在现代没做过几回。
因为哮喘,家里阿姨请了好几个,都特别勤快,不让家里落尘。
过敏源多,饮食都是专门请营养师定的菜谱。
现在有了原身的记忆,也是处于脑子会了,手不会的情况。
比如他昨天晚上生火,就烧不起来。按照步骤做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第3章 凑合着过吧
云程拧眉沉思,从他会的技能里,挑中了一个符合当下对哥儿的要求,说:“我会刺绣做衣服。”
还会织毛衣和围巾,这个会掉毛,做的很少。
叶存山只是点头。
穷人家一年到头扯不了几块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布没线他也别想做衣服绣花。
对云程技能不看好,叶存山又问:“还有呢?”
云程肤白皮薄,一点情绪上脸,这会儿尴尬与羞愧并重,脸上爬满红晕。
他闻不得油烟,看过不少美食视频,但不会做饭。
外语倒是学了两门,这里也用不上。
直播没条件,写小说纸笔贵,他还不会写繁体字。
其他类别,他涉猎广泛,懂得多,没实践,只会纸上谈兵。
两个人站大街上,云程头低得要埋进胸口里。
他这样,除非县里大户人家也是做慈善的,不然才不会收他。
云程来之前,还盼着别人不收。
现在反而忐忑起来。
他没一点竞争力,叶存山也犯不着要他。
云程深呼吸两次,冷静下来后往常规穿越的思路上想。
不会美食,没有经商底子,那就发明创造。
他还真想到了一个。
“我会造纸,但没……”
话没说完,就有人喊了叶存山的名字。
“真的是你啊,你来县里做什么?去上课?”
来人模样清秀,看着年岁不大,书生打扮,穿着长袍戴头巾,这个季节,还拿着一把折扇。
走近了,他还演技浮夸地摆手,“忘了忘了,叶兄说囊中羞涩,月初就没来书院了。”
云程对他的身份有了个猜测。
叶存山有傲骨,没书生的薄脸皮,他全盘接下,“是是,我穷得揭不开锅,没有杜兄富贵,一块青山墨,够我两年束脩。”
杜知春被捧得一愣,毫无危机意识,甚至听不出阴阳怪气,愣完就哈哈大笑,“早说了,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啊!”
叶存山转手把云程推到身前,捏了捏肩安抚他,跟杜知春对着笑:“这不巧了吗?你看我这同乡像不像缺口饭吃的人?”
云程:……
那可太像了。
瘦唧唧,干巴巴。
上衣好歹没补丁,但看着不合身,一眼就知道不是自己的衣裳。
下面靛蓝裤子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布鞋上都有补丁。
人长得白净,因为太瘦,巴掌大的脸蛋上那双杏仁眼就格外大。
现在脸色红扑扑,眼睛水汪汪。
杜知春看不懂云程的尴尬,也没听懂叶存山的潜台词,折扇往掌心一拍,就下了定论:“真巧,我刚准备去吃饭,一起吧。”
叶存山:“……”
云程看他脸色,没忍住笑了下。
叶存山多半是明白了,这人他怎么带来的,就要怎么带回去,对他也随意了许多,没跟先前一样不冷不热端着。
他斜睨云程一眼:“开心是吧?回家有你哭的。”
回家对云程来说算个小承诺,他心情还真好了些。
杜知春找了个饭馆。
他自持书生身份,又是请客,街边摊他看不上,带着两个人就进了间酒楼。
荤菜两样,竹笋炒肉和清蒸鲫鱼。
素菜两样,清炒莲藕和小白菜炖豆腐。
话头又绕了回来,杜知春问:“你今天来县城做什么?走亲戚?”
视线还忍不住往云程脸上瞄,这哥儿长得太俊俏了。
叶存山指尖敲桌吸引杜知春注意,没戳云程痛处,只说:“他这脸太招人,村里亲人靠不住,带他来县里转转,看能不能找个活干。”
杜知春惊讶瞪眼:“还有靠不住的亲戚啊?我家亲戚都挺好的,时不时来送菜送蛋,不久后过年,还会送猪肉送活鸡来呢。”
云程小口喝茶,差点被呛到,只想到了一个词:凡尔赛。
他侧目看叶存山。
叶存山姿态随意,小臂搁在桌上,另一手捏握着茶杯,适时露出了一个羡慕的眼神。
云程又喝了一口茶。
为了把他留在县里,真是难为叶存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