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上
少爷说完那句话后,房间内一时安静。
直到有服务小姐端上了最后一道菜。
“都来尝尝这道酿苦瓜。”一直没有出声的张老爷子拿起筷子说。“你们站着的几位,怕是也肚饿了。吃一块。”
于是一人一块苦瓜塞肉都进了肚里。
起初是苦味先被尝到,然后才是肉的香甜。
“怎么样?”张老爷子问少爷。
“苦,清香,肉好吃。”少爷答道。
“但凡是来羊城讨生活的,都有这样的经历。先是不服,苦,后拜仁和堂门下才察觉出清甜,最后全能吃上肉。便认命。”张老爷子说,“你庆山帮也是如此这般,等你认了命,才知道做我仁和堂兄弟的好。”
少爷放下筷子,用餐巾擦嘴,道:“我偏偏不认命。”
张老爷子摇头:“少年心姓。”
楼下的十字路口,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仿佛就在这个正午,许多人与车都出行。
我目测大概有百来人已经朝着悦来酒楼包围,他们打扮各不相同,但是遮遮掩掩的手中似乎都藏着什么利器。胸口都别着一个三角形的银色徽章。我不用看清楚,都知道上面点着三柱半香——那是仁和堂的徽记。
这枚徽章,在羊城是每个混混获得便引以为豪的证据。
毕竟如果你不是和仁和堂内里的人认识,不为仁和堂流过点血受过点伤,怎么能拿得到这枚银色徽章。有了这枚徽章,在实在走投无路之时可以去仁和堂的任何堂口求一夜住宿,吃一餐饱饭,换一身干净衣服,还能带走一千块钱。如果遇到了什么不公道的事情,还能拿着这枚徽章去仁和堂讨个公道。
如果他们知道,仁和堂的公道就是这样。
恐怕就会少一些心向黑社会的不良少年。
“我之前就认为,大鸡哥绝不是幕后主使。”少爷慢慢的开口,“却没想到,连仁和堂的老祖宗和谭坐堂也参与其中。”
谭彬也不生气:“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踏出这个门?”
“本来不就是鸿门宴吗?”少爷反问,“不管我今天怎么应答,你们原本就没打算让我离开。”
“那也不一定。”谭彬说,“你把谢强留给你的地、厂、公司还有庆山帮的账户密码都交出来,从此承诺离开广东,再不会回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一命。”
“谁放谁的命,还说不准。”我一把扯开衬衫,露出里面的炸药。
几个人都是识货的,整屋子顿时都僵在原地。
乘着机会,我两部上前,一把搂住谭彬脖子,道:“让少爷先走。不然我就引爆炸弹,大家同归于尽。”
谭彬这会儿已经是有些慌乱,还在强撑:“薛大志你冷静点。这层楼有上百人,你是要都炸死吗?引爆器呢?把引爆器拿好。不要失了手。”
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还想着拿话诓我,好等我露出引爆器让下面人抢走是吗?”
“你想太多,我只是让你小心。”
“这个没有引爆器。”我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LED显示器上顿时开始了十五分钟的倒计时。
“我既然带了这个,就不想活了。”我对他说,“十五分钟,你们可以选择跟我一起死,还是我自己死。”
“我既然带了这个,就不想活了。”我对他说,“十五分钟,你们可以选择跟我一起死,还是我自己死。”
谭彬再也绷不住,声音已经彻底紧张起来:“你去快取消倒计时。这里可是还有你们庆山帮的人,真的要一起死吗?”
我哈哈笑道:“没有办法取消,开始了就不能取消了。”
谭彬整个人都崩了:“你个神经病啊?!要死干嘛拉上我?!”他剧烈的挣扎,但是我两手扣着他的腰,特别的稳。
“你别挣扎了,现在就算让小弟把我捅死。我也不会松手,放了少爷,我就放了你。”
很快的他就意识到了这是在浪费时间,于是冲着自己带来的马仔说:“快把老祖宗带走!让外面马上清场!放谢家少爷一行走!”他看没人在动,大吼一声:“愣着干什么!快啊!”
包厢里的人彻底陷入了混乱,张老爷子被最快时间转移走,接着包厢内和楼下街道上的车和人都瞬间消失了。
本来还有大堂那边传过来的吵杂声。
也忽然都静了下来。
只有腰间炸药的显示数字一直有节奏的无声闪烁着。
14:59。14:58……12:31……11:19……
我抬头冲谢少云笑了笑:“少爷,你快走。和二叔……要小心。”回去路上要小心谢国华。
“阿志,你——”他想说什么。
“走吧。”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什么都没有用。
这个计策里,总得有个人,不在能活着回去的行列。
钱毅抓住谢少云的手,护着他和二叔往外走,对我说:“你放心,我保少爷平安回去。”
8:20。8:19……
我看着少爷的车从悦发酒楼的停车场平安驶出,心里松了口气。
“可以让我走了吧?”谭彬恶狠狠地说,“你满意了吧?!”
“可以。”我松开他。“你给我找辆车,停在楼下。”
“你要干什么?”他问我。
催命符一样的倒计时,让我有点害怕,但是奇怪的是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总不能死在闹市区。会有好多人遭殃,等我去了地府,孽债怎么还得清了?”我对谭彬说,“附近有个地方,没人,我可以在那里去等待爆炸。”
5:00。4:59……
我发动了谭彬给我找的车。
开车的时候我有点后悔,我本可以跟谭彬同归于尽的,也算是为强叔报一点仇。但是我实在不想跟这样的人死后连血肉都混在一起分不清楚,想想万一有人给我们收尸,岂不是要一起火化。
有点恶心。
但是我这样的人,会有谁来给我收拾呢?
也许少爷会。
他被钱毅拉走的时候,情绪激动,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说不定是为我落泪。
悦发酒楼附近有条河,河边有个废弃的粮油码头,平时也没什么人。
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把车向那个方向驶去。
1:30。1:29……
我把车停在了河边。
这里静悄悄的,风吹过来,让太阳晒着也没那么热。风中带着点氵朝湿的夏天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这让我想起了年少时待过的那个小镇。
从车里下来,伸了个懒腰,点了根烟给自己。
我想问一个问题。
一个无数次问自己的问题,一个一直不敢回答的问题。
如果17岁那边没有失手杀人,我还会混黑社会吗?
0:30。0:29。0:28……
不会了。
我听见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答案——
如果我没有失手杀人,我一定好好读完高中,哪怕考上一个最糟糕的大学,也用尽十二倍的心意把它读完,出社会找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和一个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得出了这个答案的我,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眼泪就这么止不住的滚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死亡的恐惧,也许是因为对这生的悔恨。
我哭的极其狼狈,可是又畅快透了。
0:10。0:09。0:08。0:07。0:06……
我掐灭了手中那根烟。
就这样吧,今生失去的,没得到的,以及还有喜欢的人……来生再好好把握。
0:03。0:02。0:01。
少爷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
快的连我自己都没明白,为什么在人身最后一刻想起他,而不是父母。
倒计时清零。
我闭住呼吸等待了很久,直到差点把自己憋死,腰间的C-4都没有爆炸。预想中的热浪、火焰、剧痛……都没有到来。
一分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拿起手机拨出了徐嘉的号码。
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我破口大骂:“草你妈的徐嘉!这颗C-4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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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番外一:歪路
1991的时候我只有17岁。
爸当时去农村支教,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我妈没什么文化,在学校传达室里当收发员,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大概一个月才能拿到三百多块钱。
因为如此,我跟我哥都很调皮,出去做了很多捣蛋的事情。比如说,用雷鸣炮竹炸学校池塘里的金鱼;把教学楼地板用蜡磨得锃亮滑倒了好几个老师,摔断了教化学的腾老头的腿。
小时候我爸听说了就会把我吊在院子里用皮带抽,后来年纪大了,直到有一次我把皮带抢过来踹的他几天缓不过气,他之后再不管我。
他说他对我很失望。
那时候很流行黄易的小说,看得多了,也自以为自己有两招,渐渐就结集了一批狐朋狗友,天天翘课出去鬼混。看黄色杂志,上地里偷点儿东西,弄两副匹克玩梭哈——我记得当时最得意的就是有人从大城市买了副全/裸的外国艳星的扑克牌。
于是我们便经常边玩边打手枪。那牌最后是脏的没法用才扔掉。
那时候年纪太轻,为了这些事情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什么英雄豪杰,了不得的很,在学校也横眼看人,谁不顺眼了就上去一顿暴揍。
时间久了,就逐渐开始跟外面的人鬼混,慢慢也就接触到了几个社会上的二流子。那时候觉得他们见识真广,天天听他们说在外面如何仗势欺人,特别崇拜,就求他们带上我一起。
其中有个李东跟我关系比较亲近,有一天他来找我说:“兄弟我有难,你现在帮不帮?”
我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之前放黄色录像带让县里那个梁公安给抓了,他勒令这几天就要清理干净,还要封我的录像厅。这么下去我怎么做生意?”
“给他们塞点钱不行?”
“没用,这家伙从下面调上来的,现在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点儿都不肯松口。就等着惩治两个典型,好立功。”
“那李哥你说怎么办?”
“我想教训教训他。你入伙吗?”他问我。
我觉得教训就是揍他一顿,于是很爽快的答应了李东的请求。
那个梁公安听说以前就是搏击冠军,并不好啃,出门之前李东就给一起去的六七个人一人发了一把砍刀,说是怕打不过对方。
梁公安住在东坝,晚上走路回家得二十多分钟,还得穿过城外一片树林。我们那天晚上在树林里等了没多久,就看见梁公安提着公文包进来,李东一挥手,我们就偷偷把他包抄在一处。
时间过去太久。
其实连我也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从斗殴变成了单方面的残杀。
可能确实是因为梁公安太厉害,好胜心和羞耻心占了上风,六七个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坏小子们很快被激怒。
不知道是谁砍了第一刀。
接着我们都拔刀乱砍起来。
砍得那会儿是没什么感觉的,等到人躺在地上不动,我们这才有些发慌。几个人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跑。
我把砍刀埋在玉米地里,然后在河边洗了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杀了人了,心头猛烈的慌乱起来。
那天晚上没敢回家。
跑到城外山上的土地庙里过了一夜,山下树林里传来的警车声,让我更加心慌意乱起来。熬了一整夜,等到天亮的时候,才偷偷回到城里,找了个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地方新闻里正在播着新闻,我们七个人的照片被摆在明显的位置。
乘老板没注意,我从小卖部里偷了三百多块钱。
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早晨便逃出了县城。
汽车离开山城,晃晃悠悠的爬上盘山公路之后,我回头最后一次看那个安静的小县城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再也回不去了。
从县城到省会,又在省会买了去襄樊的车票,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逃窜,终于最后到达了广州。我既不敢打电话回家,也不敢和李东等人联系。等我知道其他几人落网,已经是几个月之后。
三百块钱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根本经不起花。
人总是为了活命,能做出一切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卖过黄碟,收过保护费,给小姐拉过皮条,兜售过走私手表和白粉,给大哥们当过小弟……那段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现在想想,我爸说对我失望的时候。
我站在院子对他大骂:我草,我还对你失望呢,马勒戈壁的!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慢慢变坏,走上了一条前途注定无亮的歪路。
哦,大家都叫它——
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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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徐嘉呢?”
回到堂口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徐嘉。
“徐嘉你给我出来!”我冲着屋里大吼。
“志哥,你找我?”徐嘉从屋里走出来问我。
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看的我怒从心头起。
上前用尽全力狠狠揍了徐嘉一拳,打得他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往后倒向地面的一瞬间,被几个人及时抓住。
“志哥,你冷静点……”有人过来拦我,被我一把推开。“冷静?冷静你麻痹啊!滚!”
徐嘉被我那一拳打的半天没缓过气,被人扶着在椅子上坐下,左边脸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