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时候也能隐隐感知到外面。
他听得见椅子被拉开,又被推回去的声音,听得见他熟悉的钢笔尖和纸张相摩擦的声,有时候他也能感觉得到,有热毛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沾了几下,自己的手上正在被涂上几层厚厚的护手霜。
孙渡猜是谢傥在给他涂,因为他涂得很笨拙,反复抹了好几次。
双手宽大,粗糙又有些温热,和过去每个晚上他握着的手一般无二。
不过,无论如何,孙渡还是希望谢傥没有把他的精华液和护手霜弄混。
有几次孙渡觉得自己能够醒来了,他已经隐约看见了光亮,但是也不过是一刹那,黑色的乌云又跑了过来。
无奈之下孙渡只有到处逛。
把这一切当作是自己脑中的世界还挺奇妙的,孙渡在游着的时候,遇见了很多奇妙的东西。譬如他遇见的第一个东西是一颗椰树,生长在水里面。
孙渡绕着它游了几圈,然后一颗椰子噗通一下砸了下来——一只黑羽红眼的乌鸦从里面飞了出来。
它哈哈大笑着,告诉孙渡他想家。
孙渡和它商量把自己从到天上去怎么样?毕竟他在天上看见了光亮,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梦境的出口,应该就是在天上。
但是乌鸦没理会他。
它叼起孙渡把他送到一个火山角下,然后自己嘎嘎笑着拍翅飞远了。
火山看起来很大,应该是个活火山,它的山顶还在冒烟,漆黑的山体上凝结着暗红的岩浆。
孙渡看了半天,不知道这个火山是什么意思,结果他还没想清楚,轰隆一声火山爆发了起来。
鲜红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而后翻涌而下,它们由快到慢知道进入黑色的海洋,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
而后孙渡乘着慢慢流淌的岩浆到了黑色的海的深处。
那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直以来,他都在苦苦挣扎,想要脱离这片海,却没想到最后自己居然还是游进了深海里面。
深海里面吐看见了更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僵死惨白的珊瑚,它们似乎也发现了他,在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转头看着他。
还有时不时游过来的黑色的鱼,孙渡戳了戳它们,它们就会摆摆尾巴,转过来看他,它们的眼睛很大,像死不瞑目一样。
这一切都阴森而诡异,但是孙渡却奇迹般地没有任何和以往一样的害怕,焦虑的情绪。
“所以,我到底要去哪里?”孙渡自言自语道。
“你能去哪里?”一道含笑的女声忽然响起。
孙渡惊了一下,他抬起头,忽然发现,原本黑漆漆的海里被光照亮。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提着白色灯笼的女人,从深处游向了他。
她带着这片海里唯一的光。
“妈??”孙渡惊讶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脸兴奋地游向吴莫情。
但是不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接近不了吴莫情,只能看见她提着灯,与他遥遥相对。
“嗨,”吴莫情翻了一个白眼,“你妈我不在这里,能在哪啊?早死了的人了,还能晃在哪去不是?”
孙渡看着面前熟悉的吴莫情,她是这么真实,还穿着他最后见到她的白裙子。她一颦一笑,不耐烦的语气,不拘小节的话,都真实得让人落泪。
“哎哟,这么大个人啰,还掉什么眼泪哝——”吴莫情笑着在孙渡的身边游来游去,却不靠近他,或者说没办法靠近他,她只能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外徘徊。
孙渡笑了起来,“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你真的是一天闲着没事做,”吴莫情骂他一句,“一天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体验速度与激情,把自己整得这么累!”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了指孙渡。
孙渡无奈地看着她,“哪里来的好好过日子?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说。
吴莫情哼了一声,她又游来游去,围着孙渡转了几圈。
“哎呦,”吴莫情说,她很平静,“嘟嘟啊,生死离别都是命,兜兜转转都是缘。”
“你不要太在意这些了,好好生生活在当下才行。”她说。
孙渡没接话,他不可能放弃报仇,心安理得地做个缩头乌龟。
吴莫情看着孙渡低着头不开腔的样子就晓得他这是在“无声抗拒”了。
她瞪了孙渡一眼,正想说什么,孙渡却已经转移了话题。
“妈,你想赵叔不?”孙渡问。
吴莫情愣了一会,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在海里面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什么想不想的……”吴莫情轻轻说,“嘟嘟,能拥有过就很好了。”
她又问,“他不知道那件事情吧?”
她摸了摸自己平下去的肚子。
孙渡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吴莫情眨眨眼,就又笑了,“那就好了。”
“妈,我遇见一个很好的人,”孙渡说,“他是支持我这样做的。”
吴莫情看着孙渡,她的脸有些朦胧起来。
她似乎叹了一口气。
“嘟嘟,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她说,“我拦不住你。”
“而答案你早就知晓。”她对孙渡笑了笑。
然后在孙渡正想反问时,吴莫情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她像是被燃烧起来的纸人,从头到脚忽然由苍白变成焦黑。
孙渡奋力游过去想抓住她。
但是吴莫情对他摇了摇头。
在最后一点一点燃烧殆尽的时候,她还对着孙渡笑。
倏忽一下,她手里的白色的灯落向了深海深处。
孙渡看着那一点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暗里面,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色的深海下突然猛地涌起一波水流。
这波水流极其强劲,呈螺旋转席卷而上,像是逆向的龙卷风。
它一涌上来就绞住了孙渡,灌进孙渡的嘴巴里鼻子里耳朵里,像要勒死他一眼。
孙渡向往上游,拼命挣脱它。
但是没有用。
水,漫天的水死死纠缠住他,孙渡不能呼吸不能呼叫,他耳边全都是水猎猎作响的风声。
孙渡紧闭上眼睛。
一刹那间,无数的东西向他涌来。
6岁的时候父亲砍死母亲的画面,10岁的时候他偷的一只死了的金龟子,13岁的时候他嘴上偷摸的吴莫情的口红,16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的梦遗,17岁的时候他的初恋低头想亲他的侧脸,23岁的时候的夜晚他听见蒋城文正在房间里面打电话的声音……
这些东西光怪陆离,像发光的碎片,也像黯淡的隐秘,它们星星点点,扭曲着向孙渡砸过来。
“……哈哈哈哈,杜哥第一次进入我们小红帽总要搞点欢迎仪式对不对?……”
“哎哟,保管杜哥满意!……这节目就让我先卖个关子,我知道杜哥没有那个癖好……但是我们小红帽又不是只搞那些是不是?……到时候给杜哥你看我们小红帽的经典节目!!你看了肯定喜欢!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红帽?
孙渡捕捉到这个声音,他闭着眼睛紧紧皱起眉头——他在回忆在想在思考,他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和他玩捉迷藏。
突然之间,孙渡想起自己曾经在谢傥的书房里面看见过的一本法版的《小红帽》,上面的标题是:
“Le Petit Chaperon Rou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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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渡猛然睁开了眼。
黑色的海与红色的天早已褪去,现在他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灰色的谢傥。
长时间没有接触到光亮,这让孙渡突然看见,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地眨了几下。
谢傥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深蓝的眼充满沉静的味道,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孙渡的清醒。
孙渡对他无力地笑了笑。
“哦,谢傥——”孙渡费力地看了一眼床头柜子上一小个玻璃瓶样的东西,嘶哑着声音对走上前来的谢傥说,“你果然用成了精华液。”
第111章 出洞(二)
一百零九.
轮番检查过之后,孙渡算是基本正常了,除了近来一周要静养,注意饮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治医生说是因为他年轻底子好,经得起这些祸害。
孙渡看了看旁边也许是医生,也许是助理的人手里面的本子,他扫到里面夹着着几叠厚厚的费用记录,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一群医生嘱咐完,浩浩荡荡走了之后,孙渡转过头去看谢傥。
他心里激动,想把他在昏迷的时候想起来的“小红帽”的线索——正是他们现在最紧缺的有关杜少宇参与团伙犯罪的证明,告诉谢傥。
结果他转头,不经意瞟了一眼床头柜。
“嗯?”孙渡疑惑道,“我的精华液呢?刚刚不是还放这里的吗?”
谢傥没说话,他背后就是窗户,刚刚按照医生的嘱咐,把窗帘拉开了,现在阳光洒进来,他坐在背光处,看不清楚表情。
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毫不知情。
孙渡和谢傥对视一瞬,他觉得自己虽然刚刚才醒来,脑子可能不太清晰,但是也不至于无中生有,把自己的精华液看错。
看着看着,孙渡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了就用了,我还会怪你啊?”他嗔笑说道。
孙渡从床上撑起上半身,拍了拍自己床空出来的小半边,“我睡了这么久没见到你了——不过来陪陪我?”
他冲谢傥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很期待。
孙渡又挪了一下臀部,把床的一大半晾给一边做坐椅子上的谢傥。
谢傥看着他,没说什么,只起身把椅子放好,然后走到床边轻轻地坐下。
因为怕压到孙渡,他坐得不远不近,就孙渡侧坐胯部的位置,还隔了差不多十几厘米。
谢傥坐得笔直,手也乖巧,老实地放在大腿上。
孙渡却不太乐意。
“你过来——近一点,我现在起不来,只能半躺着,”孙渡双手拉住谢傥的手臂,撒娇一样把他拉向自己。
“这么久没和我说话了,你不想我?”他问道。
谢傥无奈,他不想孙渡太用力扯到伤口了,于是便随了孙渡的力道,微微弯腰靠近他。
“想不想我?”孙渡捧着谢傥的脸,又问谢傥。
他额头的白绷带下,一双深棕色的眼里全部是鲜活的笑意。
谢傥没开腔,他凝视着孙渡,就在孙渡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谢傥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
“很想。”他回答道。
孙渡愣了一下,他以为谢傥会回答他“不知道”,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答案。
但是愣了一瞬之后,孙渡突然就笑开了,他苍白病态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眉眼弯弯,衔着笑意,像极了原本颓丧的人打开窗户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整个生机勃勃的春天拥抱一样。
“我也很想你。”孙渡捧着谢傥的脸,亲了一口他。
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摩挲着谢傥有些冷硬的脸,从他的耳边慢慢地磨蹭到他的脸上。
谢傥望着他。
孙渡也凝视着他。
他们两个距离极近,只要谁向前一点,就可以亲住对方。
“我很抱歉。”谢傥对孙渡说,他低下头。
“你在和我道歉什么?”孙渡问他,又用手把谢傥低下的头捧起来,要他直视自己。
“因为没有保护好我而道歉吗?”孙渡问道。
谢傥默然不语,看他低垂下的眼,是默认的意思了。
孙渡盯着谢傥,他垂下来掩住眼睛的睫毛长而直,且又密,一根一根的,能看得一清二楚。
孙渡的一只手从谢傥的脸上松开,转而将五指伸进谢傥黑色的头发里面。
谢傥经常梳背头,孙渡经常说他看起来太老气了。所以现在休息的时候,他都是把头发自然放下来。
他的头发密而硬,握在手里并不太舒服。
不过孙渡还是挺喜欢的。
“不用觉得道歉,也没必要愧疚什么,”孙渡对谢傥说,“这是我的选择,你要尊重。你只用为我担心就可以了。”
谢傥抬起眼注视着他,静静地听孙渡说。
“因为,”孙渡顿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谢傥,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谢傥。”孙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次更加肯定。
谢傥看着孙渡,孙渡脸上的笑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眉眼是弯弯的,嘴角也是相似的弧度,可是他的眼里却闪着光亮。
这光亮极了,比他在童年时看到过的北斗星还要亮。
谢傥看着孙渡,孙渡也看着他。
谢傥知道,孙渡在等待他的答复。
他张嘴,努力地想回复孙渡的话。
但是他还是发现自己难以做到。
所谓爱,对于谢傥而言,是他难以淡忘的母亲的红色的裙摆。
它扬起又落下。
谢傥在这方面笨拙而不知所措。布特家族将他教养得很好,他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因此他不愿意去许诺那些他仍然有模糊,有挣扎的东西。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孙渡又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孙渡这次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一手捧着谢傥的脸,一手轻巧地理顺谢傥的头发。
“我并不在意你的答复,”孙渡笑着说,“一辈子很长。”他告诉谢傥曾经谢傥对他说的话。
谢傥握住孙渡捧着自己侧脸的手。
孙渡的手依然白皙而柔软,肌肤细腻,像千百年前从东方漂洋过海,在西方被大肆追捧的丝绸面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