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面,很可能会走岔了路。
镜头下,少年脸上的所有表情已经全部收住、淡了下去。他的呼吸一点点平复了,颊侧沾着泥,低头捋了捋被雨水浸湿的额发。
他的手机重复拨打一个号码,这时终于通了。少年的瞳孔转了转,死气沉沉中破开一缕清明与期冀:
“妈,是我……”
“你怎么不去死啊?”那边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接着按了挂断。
“嘟——”
少年沉默片刻,取下手腕上的表,轻轻挂在栏杆上。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他其实并不想死——情况很糟糕,但也没有绝望到那个地步。他的眼神失焦,茫然地低头,看不见人工湖,什么也看不见。
水有多深呢?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件事。
少年的唇角抿着,眉梢却微扬起了一些,他轻轻撑了一下栏杆翻出去,白色旧T恤的衣摆扬起很快又被打湿,软塌塌地坠落下去,没入水中。
水下的摄影机开始工作,徐团圆切换了仪器,依然通过取景器在看。
水很深,淤泥和砂砾沉在底下,是一种很真实的灰色。
方怀能听见水声在鼓膜边振动的声音,把所有别的声音都推得很远,他像是从上万米的灰色天幕中跌落向大地。
其实从开拍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好了,却收不住。
属于‘林晓’的灰色情绪像是附骨的藤蔓顺着脚踝一点点爬上来,逐渐变黑渗出血,把他整个人的躯体都紧紧缠绕住,不得脱身。
他是体验型演员,共情的代价很大,带着铁锈味的氵朝水不断涌上来淹没他,掌心和呼吸都是冰凉的。
林晓是怎么样的?一定很绝望吧,就像他现在也很绝望。
绝望并不是铺天盖地的,一开始只是一个霉点,随后一点点蔓延洇开,扩散到周身,把人密不透风地完全包裹住。
当水没入头顶的时候,方怀的身体被过度的情绪所完全掌控住,背离了内心的想法。他不想死,却没能够闭气也没能够挣扎呼救,眼睁睁任由夹着铁锈与油漆味的水灌进鼻腔里。
几乎没有人发现事故与危险的来临,仍以为这是一场很逼真的戏,而方怀是个无比敬业的演员。
水很深。
你很难想象一个城市里的人工湖会有那么深,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谁的埋骨之地,水槽和一些生活垃圾纠缠着,有一点油漆的刺鼻味,越往下光线越是昏暗。
他在不断下沉。
徐团圆看着取景器。
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方怀的情绪仿佛开闸的洪水一样倾斜出来,剧烈的燃烧失控之后,就空无一物了,变成了一个干瘪的外壳与一片死灰。
他犯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错误,这不是徐团圆想要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时,副导演忽然半惊半疑地小声问:
“他……是不是好久没有动作了?”
“……”
徐团圆悚然一惊,连忙放大取景器里的细节去看,果然看见方怀就那么放任自己下沉。
没有挣扎的动作,似乎也没有闭气——没有任何气泡从他口鼻端冒出,眼睛是睁开的,一片很浅的光穿过水层在他虹膜上停留。
“救生员!”徐团圆霍然起身。
事发突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连早已准备在岸边的救生员都愣了几秒钟。
而有个人比救生员还要快。
秘书手里抱着被叶于渊抛过来的、方怀的连帽外套,急急地喊他:
“叶总,等……”
外套里滑出来一枚玉戒,秘书手忙脚乱地捧住那枚玉戒,不敢动弹了。
玉戒的内圈里一个很小的‘方’字,因为是传给儿媳妇的玉戒,其实戒围要比男人的手指窄上不少,取下来的时候还能看见叶于渊中指指根上一圈被勒出来的暗红色痕迹。
但他就是执拗地戴着,隐忍又克制,好像一点点痛楚完全不算什么。明明不合适,也没有取下来过哪怕一秒。
就好像他和方怀,原本也不是别人眼里很般配的一对情侣,要不是有一个人一厢情愿地不想松手,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所有人都愣了,兵荒马乱之间,救生员都来不及拦着,漫天的雨幕里只能听见入水的声音,如惊雷一声的闷响。
叶于渊是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时常会让人感觉到淡漠,又很难想象他会真正爱一个人、爱到怎么样的程度。
只有戒指取下来的时候,才能窥见深可见骨的一道痕迹。
整个现场兵荒马乱成了一团,救生员急匆匆地下水,尖叫、吵嚷、混乱。
“刚刚谁跳下去了?”有人难以置信,“叶总吗?”
“好像是的……”
“他至于吗?”
没有人有心思去回想拍摄进度了,而摄影机一无所觉,还在忠实地工作着,记录下水里的一切。
方怀的意识已经剥离躯体,漂浮在水面上,冰凉地俯视着逐渐下沉的自己。他能看到自己身上凭空生长出的荆棘,被冠以‘林晓’的名字,黑色的荆棘肆意蔓延开,扎破皮肤流出深色的脓血。
但很快,又是一股莫名的拖拽里拉扯着他,怂恿催促着他睁开眼睛。
——“我爱你。”
——“他是世界送给我的礼物。”
——“我家的小匹诺曹。”
“……”
天光破开云层,穿过数米的灰暗阴沉的水面,抵达少年浅色的虹膜。
方怀骤然睁开眼睛。
他面色仍然是苍白的,张了张嘴,唇边涌出一点气泡,被水呛的眼眶通红。
他不想死,他还——
他还没有和叶于渊好好在一起过,写了满满一本的计划备忘录,连第一页都没能做完。
他还没有告诉全世界,他甚至还没亲口跟叶于渊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
无动于衷的躯壳被缓缓注入了生命力,色泽从指尖蔓延开,禁锢着身体的黑色荆棘一点点干枯剥落。他迟缓却努力地仰起头,伸手探向水面。
半晌后,有人在水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把他带进怀中,渡来氧气的同时,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又一个带着些颤抖的吻。
方怀闭上了眼睛。
.
徐团圆处理完所有事情,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摄像机。
他和叶于渊交涉了很久,叶于渊的态度很坚决。
他不想方怀继续演了,多少违约金都愿意出——方怀过于入戏之后的状态太危险,他不可能同意的。
徐团圆当这么久的导演,这种事情其实是遇见过的,而且并非没有解决的方法,只是方怀事先没有和他沟通,又自己钻了牛角尖,才让事态变成了这样。
而且这场之后也没有任何需要方怀亲自上阵、危险的戏份了,后期剪辑可以达到效果。
他们对峙了近四个小时,最后是方怀醒过来做了决定,他想要继续演。
方怀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和叶于渊再三保证和道歉,但这种原则姓的问题上,叶于渊并不想让步,一直没有松口。
“我承担不了任何风险。”
徐团圆记得叶于渊低着眼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声音很哑。他同方怀十指相扣,脊背挺得笔直,却让人感觉到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无坚不摧。
因为他也在害怕失去,很害怕。
当时徐团圆和方怀都沉默了。
最后徐团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能听到房间里的争执和交谈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最后叶于渊走出来的时候,沉默地看了徐团圆一眼。
徐团圆知道他又妥协了,但方怀其实也只是险胜。
人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筹码总是很少。
“我每星期都会过来一次,”叶于渊和徐团圆说,“我的私人医生将会跟组,我需要随时确认他的精神心理状态正常,否则立刻停止。”
“……”
徐团圆疲惫地推开房门,长出了口气。副导演在整理今天留下了的素材,看见他进来,说了一声:
“徐导,你过来一下。你看这一段。”
徐团圆低着头一看,是今天下午事故的那一段。镜头里方怀在水中一无所觉地下沉,再下沉,然后——
五分钟后。
“这一段过了。”
徐团圆又回放了一遍,眉头一点点展开,宣布道。
.
三个月后。
《无名之曲》正式杀青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方怀没有让叶于渊来接,自己悄悄乘飞机回国。
乔安恰好要去华国旅游,跟方怀乘了同一趟飞机。方怀原本在看手机,看着看着睡着了,乔安刚要空姐帮忙拿毯子来,忽然看见方怀手机上最后打开的界面。
‘求婚攻略’‘如何浪漫地求婚’‘百试百灵的求婚法则’。
乔安:“……”
下飞机的时候,方怀打着哈欠,乔安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他:
“那个……你要求婚吗?”
方怀有点讶异,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注意,才小声说:
“有这个打算,还没开始准备。”
乔安又很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更小的声音反问:
“你们那个过吗?要是不合适,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怀茫然:“哪个?”
乔安是个直男,不是很懂gay这些,挠了挠头:
“就是那个啊,”他做了个握着方向盘和踩油门的动作,“你不懂吗?”
方怀:“……”
什么东西??
第91章 喵喵喵
“驾驶吗?”方怀曲着食指摸了摸鼻尖, 茫然, “还没有考……驾照。”
他心里想,难道法律规定要考了驾照才能够结婚吗?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
他以前搬砖的时候学过粗浅的挖掘机和拖拉机,不知道这样考驾照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点帮助。
乔安没想到方怀是真的一无所知。
“你当我没说。”乔安最后很无语地说道,“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好吧。”
方怀也不刨根问底,只是默默地把学车和考驾照也提上了日程。
“你家叶总不来接你吗?”乔安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那要不要我送你——”
两人刚走出通道, 乔安立刻收声了。
“崽崽看我!!!”
“怀怀我爱你呜呜呜呜看妈妈一眼!!”
“方先生,请您回答一下——”
闪光灯一下又一下此起彼伏,好多支话筒怼到方怀嘴边。
方怀:“……”
乔安:“……”
举着灯牌穿着应援体恤的粉丝围满了整个机场, 工作人员拦也拦不住汹涌的人氵朝。跟在一边的助理当机立断撑开伞挡住镜头,而石斐然好不容易追上两人的脚步,在后面喊方怀回去。
方怀和乔安又退回了通道里。
方怀万万没想到, 自己出去了三个月回来,会受到这么热情的迎接。他的思想还停留在自己之前十八线小明星的阶段,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多人,简直没反应过来。
他是不是要红了?方怀有点怀疑地想。
“《无名之曲》杀青了,”方怀跟石斐然讨论道,“我可以放假吗?”
“稍等一下。”石斐然做了个手势打断, 接起电话,“喂?是我。”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点奇怪地看了方怀一眼。
方怀和乔安正在聊天, 乔安问方怀为什么不让叶于渊来接他, 方怀认真地回答:
“我故意不告诉他的, 我想……”
乔安忽然看向方怀的身后,呆了呆。
“想什么呢?”有人在方怀身后低声问。
那人沉默片刻,一手搭在方怀肩上,另一手从他的发梢滑到颈侧,再往下握起方怀空落的左手。
方怀心里的句子一下子就不翼而飞了。
他在机场通道的光线里看着叶于渊,距离上次见面又有两个星期了,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的距离,他才发现自己这么想念他。
别人的喜欢是从炽烈逐渐走向平淡,但方怀总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的。他对叶于渊的喜欢像是从很小的火星一点点燃烧开,最后把整个世界都点着了。
一直到了上车,两人的手才松开了,叶于渊今天没带司机,必须自己开车。
“叶老师,我太想你了。”方怀看着他说,特别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困惑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方怀并不具备含蓄这种传统美德,自从谈恋爱以来,他的话总是又直白又热烈,跟醇酒一样哄得人昏沉。
这么久过去了,叶于渊依然会为此呼吸停滞。
他食指蜷了蜷,过了许久,才低声说:
“也不那么想吧。”
方怀:“?”
“昨天上飞机,现在告诉我。”
叶于渊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仍是淡淡的,但方怀莫名觉得他有点不满,似乎还很在意。
方怀其实是想先偷偷回国挑戒指、准备别的事情,没想到被叶于渊提前发现了。但这件事他当然不能说,只能在红灯的侧头亲了亲叶于渊,企图含糊过去。
但他最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过了没有,因为叶于渊似乎还是有点不高兴。
.
回到家,方怀看见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今天刚去取的,”叶于渊解释道,“上周修复完成,被林家的后辈带走了。”
那是林殊恒的笔记本。
之前刮台风时差点被泡在水里没救出来,后来是叶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