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庄白现在的不安与紧张, 与之前的毒伤毫无关系, 只是为了安庄白和他自己的心, 胡乱找个借口。
庄白靠着床头坐下, 见许暮舟似是要走, 慌乱的扯住人的衣袖,把人拉到自己身前, 然后紧紧抱住了许暮舟的腰:
“你别走!”
许暮舟双手轻轻抚摸着庄白的手, 嘴上轻道:“我没有要走啊, 傻样,我去把房门关上。”
庄白这才犹豫着松开了胳膊,“我不想你走出去。谁知道你这一出去, 我还能不能再看见你。”
许暮舟坐到他身边, 把人揽入自己怀中, 下巴轻轻贴着庄白的头顶:“你这是「婚前焦虑症」,就是说,人在成亲之前,常因心情焦躁而情绪不宁。”
“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等你我拜完了堂,你便会痊愈了。”
“当真?”庄白被他逗笑了,“世间竟还有这种症状。”
但事实上,许暮舟和庄白自己,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婚前焦虑,庄白的不安,完全源自上午遇见的那个少年。
“你以前说过的,你有时会觉得我并不像「我」。”庄白贴在许暮舟的颈窝边,吮吸着许暮舟的气息,能让他稍微平静些。
他接着道:“万一你是对的..万一,我真的不是「我」..怎么办?”
许暮舟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能把人搂得更紧些,像哄小孩子一样哄道:“那你也跑不掉的,我会牢牢抓住你。”
“也套用你以前说的话,「这是你招惹我的,来了就不许走了」。”
庄白会心一笑,把脸埋进许暮舟怀里,觉得许暮舟的声音真好听,“真的么,你当真会抓住我?”
许暮舟从上到下,顺着抚摸庄白的头发:“真的。”
“我相信了。那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抓住我喔。”这是庄白睡着前,跟许暮舟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许暮舟为他掖好了被角,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之后,庄白就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见到了那个叫司衡的少年的脸,只不过,梦中的人似乎是个小孩子,四五岁的模样。
前面有一座书斋,看起来也像个学堂,里面坐着一个与司衡年纪相仿的孩童。
现在已是下学时刻,别的学生早已一哄而散,只有这个小儿,还不知疲倦地提笔温书。
小儿腰背挺得笔直,执笔姿势端正,写字横平竖直,笔法有力,不像是这么点大的孩子能书写下来的。
也不知是下了多大的苦功。
偶尔会把墨汁蹭到手上,但他毫不在意,随手掏出一卷竹简来擦一擦,擦完又随手把竹简扔地上。
因为他给自己划定了功课,今日必须识得二十个生字,背记十句诗文,否则便不回家。
司衡这孩子,被家里惯坏了,明明是个男孩儿,却比这京城里出了名的刁蛮闺女还要骄纵几分。
他心里不太服气,因着方才先生夸他那初次见面的表哥是块肯努力读书的好材料,将来必成大器。
“我叫司衡,娘亲说,以后我要在这里和你一起念书。”司小团子鼓着脸嘟囔,其实心里暗暗念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能读书读得比你厉害。
只顾写字的孩童,稍稍抬起了脸,问:“哪个衡?”
恰巧不日前,司衡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提笔蘸墨,在纸上流畅地写了个「衡」字,表情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
“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衡」,我记得了。”那个孩子说完后,继续低头练字。
司衡听不懂诗词的意思,只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厉害,趴在人家桌边:“那你呢?”
孩童亦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庄白。
这两个字好认,司衡奶声奶气地念道:“庄,白。不对呀,你肯定不叫这个名字,我娘明明说你姓..”
“这是我的字,我的名字复杂,你肯定不会念。”孩童毫不自觉的说着伤人的话,继而又在纸上写了大名。
“喏,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
可是..是哪两个字呢?庄白知道这个孩童就是自己,但他在梦里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使劲也看不清白纸黑字写着什么。
然后他又梦见了自己和司衡打架。
司衡小时候总是不服他,处处招惹,可庄白即便幼时白白净净的像个小玉人儿,干架也一点不是吃素的。
绝不因为司衡年纪小而丝毫手软,两个人看似打架,实则司衡独自挨揍。
司小团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哭唧唧的回家告状。当天晚上,那另一个孩童便被严厉的父母好一顿收拾,还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司衡提了一大篮子美食,蹑手蹑脚地溜进祠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歉求和。
说自己再也不寻衅挑事,还把那整整三层都塞满了点心的食篮推到人面前:“表哥,娘亲让我带吃的来跟你赔礼道歉。”
“你是不是一晚上没吃东西了,我故意多拿了一点来!”
司衡一点也不讲究摆盘和携带之道,只顾量多,点心全都挤得歪歪斜斜,有的甚至碎得掉了渣。
好在那另一个孩子全不挑食,只要是能够果腹的东西,他都可以拿起来就往嘴里送。这好像是这孩子的父亲定的规矩。
自那之后,两个孩子好像就再也没有打过架。司衡甚至心甘情愿的做起了表哥的小跟班,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架被彻底打服了。
一开始,孩童并不喜欢司衡跟着,因为他不喜欢爱哭的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你不准再随便哭了,不然我不跟你玩。”他曾这么对司衡说过。
然后..小团子似乎就真没怎么哭过鼻子了。
梦至此处,庄白醒了过来,他睡了半个多时辰,现在午睡时间结束了。靠在床头,心情平静了许多,脑子里也不混混沌沌的了。
虽然从前的记忆还不足以拼凑完整,但他现如今能够确定,他认识司衡,所谓「亲人」,司衡并没有说谎。
但是,心中这种通透的平静,其实更让庄白不安。与其说他的困顿消散了,不如说是他别无他法,认下了。
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假若他真的想起自己是谁,他和许暮舟的缘分,也就到尽头了。一这么想,心里就疼得喘不过气。
而另一头的许暮舟,对此毫不知情,还正在厅堂里,与一大圈人商榷他和庄白的婚事,以及他们去了京城之后,许宅该如何安置。
许暮舟并不打算放弃夏梁郡的产业,毕竟这是他一点一滴积累,一砖一瓦打造的,付出过无数心血。
只是他这东家离开了,总也得留个人打理。所以许暮舟打算把宗叔留下。
一来,宗叔年过四旬,从未离开夏梁郡,出过远门,性子又朴素,陡然让他去人多繁杂的京城,许暮舟担心人无法适应。
二来,许宅需要一个看顾的人,宗叔在这儿当了几年管家,熟门熟路,许暮舟放心得过他,正是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光有看顾打理还不够,还得安置个主事之人,但又该选谁呢?
裴云初和阿鸢必定是要跟他走的,不会愿意留下,而且许暮舟自问也离不开这两个人,因而那主事之人,许暮舟还需要好好想想。
这几日来他的脑子就没停下来歇息过,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了,他得在此之前安排好一切。
如此便可把那一日空出来,留给自己和庄白。
而这一天晚上,许暮舟上床睡觉后,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身后有个活物窸窸窣窣的蹭了上来。
和他们刚遇见时一样,庄白又偷偷开了他卧室房门,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然后钻进了他的被窝。
上一次许暮舟说孤男寡男不合体统,把庄白请了出去,而这一次,许暮舟却只是纵容着,轻轻翻过身,揽庄白入怀。
本以为庄白定会不老实,上下其手的胡搅蛮缠一通,却不想人竟这么老实,什么也没做,只是窝在许暮舟旁边,团成一团。
“你怎么又偷摸进来了?嗯?”许暮舟摸着庄白的脑袋,庄白的头发意外的偏软,许暮舟非常喜欢。
庄白没有抬头,他平时总是近乎贪婪的盯着许暮舟的脸看,今夜却只是一个劲的往人被子里蹭,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想挨着你。”
许暮舟笑:“随你吧。反正洞房之前我们有一整天不能见面,现在先见见也好。”
第二十六章 知返
庄白跑路了。
许暮舟所说的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 是宗叔跟他说的成婚习俗,在正式拜天地、入洞房的头一天,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都要独自待上一整天。
裴云初也说确实有这么种传统, 于是许暮舟便也遵从了。
正好用这婚礼前的最后一日, 把许宅今后可以托付的主事之人定下来, 只是这事儿确实很伤脑筋, 思来想去, 许暮舟也未找到合适的人。
就在这时, 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敲开了他书房的门。
扈清涟, 许暮舟虽说是精于算计, 但他也怎么都算不到, 扈清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还说可以帮他照顾许宅, 除去后顾之忧, 让他安心上京。
若是其他人说这种话, 许暮舟一定会把他的动因、目的, 盘算个通透彻底, 但是扈清涟,却似乎没有这种必要。
他为人处世太过简单, 心里也装不住什么事, 他说的话, 还是值得信的,只是许暮舟无法不惊讶罢了。
扈清涟却一本正经道:“我是红花会旧人,比起其他人, 略谙一些应对之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对不对?就算你去了京城, 许宅也会长久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中。”
“你放心让院里其他人去应付吗?”
确实不放心, 这也是许暮舟为何纠结踌躇的原因之一。
但..“你是背叛者,不怕他们把你碎尸万段?”许暮舟问道。
扈清涟顿了一下,兴许是想到了那个画面,身体一哆嗦,然而嘴上强撑着继续说:“如,如若他们会杀我,那无论是谁,都有可能难逃厄运。”
“何况他们好像已经放过我了..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红花会行事果决,从不做折头之事..”
“应该不会再来杀我了。”
许暮舟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
而且当初他要留扈清涟,是因为许修雨的那层关系,不管怎么说,扈清涟都算是他攥在手里的一个把柄。
将来他去了京城,仍是需要一个能牵制许修雨的把柄的,免得许修雨到时候再找麻烦。
“你放心吧,我幼时学过数算,算账不是难事,我能替你顾好那些生意。”扈清涟继续毛遂自荐,“再说,如若院里有什么事,我便传信与你就是了。”
这个决定,扈清涟亦是思忖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
其实许暮舟已经借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要放他远走高飞,但扈清涟不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去哪儿。
自从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他在外漂泊了八年,直到前段时间所有身份被许暮舟拆穿,他竟在拘禁自己的许宅里,感受到了一丝奇异而久违的归属之感。
也许是许宅上下所有人,即便知道他是别有目的之人安插来的「耳目」,却也待他很好。
在许宅过的几日,胜过做红花会座下青楼头牌的无数年。
就冲这个,他也是真心想要报答许暮舟。
许暮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盘点,觉得这样安排的确没坏处,便敲定下来。扈清涟这个人吧,只要不是杀人和勾引嫖客的勾当,其他事情上,总的来说还算是个聪明人。
心头大石一落,许暮舟浑身轻松,伸了个懒腰,等着明天做新郎。
喜服已经送来了,就搁在他床头的梨花木柜子上,上面还有一颗花球,明日要绑在身前。
寻常男婚女嫁,男人绑花球,女子蒙盖头,但他和庄白都是男子,自然是两个人都要绑花球了。
本来按说庄白是他「男妻」,合该蒙盖头,但许暮舟觉得不好,他当庄白是自己的伴侣,但不会当他是自己的「妻子」。
其实许暮舟也藏了坏心眼,他让阿鸢取衣裳时,顺便也在那绣庄里讨了一张红盖头,就放在枕头下,明天一进洞房,他就要庄白盖上给他看看。
就给他一个人看。
庄白一定不会拒绝他,会大大方方的戴上盖头,然后他该用喜称将盖头揭开,但庄白或许不会静静等着,而是自己将盖头掀开。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掀开一个角,庄白的脸便会露出来,那双有神的眼睛,自然就带着贪心与狡黠,直白的盯着他。
许暮舟喜欢庄白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想到此处,许暮舟端起方才沏好的热茶饮下一口,他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看来这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的传统,确实有它源远流长的道理,因为近在咫尺,却偏又分开两地,思念起来才会格外窝心。
许暮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紧过到明天。
而庄白这头,阿鸢来给他送拜堂要穿的喜服,庄白打眼一看,只觉得那红色明艳得像血,灼热得人眼睛刺痛。
他偏过头,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阿鸢当他这是害羞,便拉人站到那铜镜前,轻手轻脚地拿起红衣,放到庄白身前比划,“庄公子你瞧,这红色多衬你呀。”
“刚才少爷已经试过了哟,虽然少爷不大喜欢我这么说,但我还是要不违心的说一句——少爷穿这身衣裳,真美得跟天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