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玩一趟?”裴云初低着头,不去看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了的小鬼。
只关注手中的针线。
许暮舟怕得要死,赶紧赔笑脸,一边给裴云初捏肩捶背,“我就是做了正事回来的。一时贪玩,想下趟山嘛..”
裴云初斜眼看他。许暮舟最怕这种表情:“是我的主意,你别怪庄白。求你了..”
许暮舟像一只柔软的动物一般蹭在裴云初肩头撒娇:“我知道裴叔叔心最软了..你就宠宠我嘛。”
自己养大的孩子,最知道怎么讨自己欢心。
裴云初还是没有看许暮舟的脸,只是声音平平地道:“去吧。”
过后又补了一句:“但是要阿鸢和你们一起。”
许暮舟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又在裴云初面前装了一会儿乖,又是端热茶,又是嘘寒问暖的,到了晚膳时间才离开。
但是裴云初很清楚,许暮舟对灯火会一类花里胡哨的活动是没什么兴趣的,让他去逛这个,他应该会更愿意待在房里看一会儿账本。
必然是别人邀他去的。
裴云初揉了揉酸胀的双眼。事实上,为了许暮舟的事情起早贪黑,彻夜未眠的,又何止庄白一个。
晚上,太阳落山,晚霞也收走了最后一片光羽,夜色里只剩繁星和乡民们家中的微亮烛光。
许暮舟和庄白都换了衣服,脱去平素穿的考究锦服,换上素净的布衣,许暮舟头顶的束冠也取了下来,两个人皆做山下平民的打扮。
但即使如此,天生的好相貌似乎也并未被折损半分。最珍贵的明珠,不会因为放置的位置从华贵锦盒变成路边的杂草丛,而失去光泽。
阿鸢看了看那两位,又看了看自己,对着镜子轻骂了一声:“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自山路往下走,路上杂枝横生,泥路崎岖,幸好让阿鸢打了灯笼,才不至于一脚踏空。
不过这个过程中,许暮舟倒是发现,庄白在夜晚视物的能力似乎还蛮强的。
顺利到达灯市,庄白先拉着许暮舟到人群里逛了一圈,乡民自己做的纸花灯虽然谈不上精致,但是作为逛一次灯市的纪念,还是很值得买的。
一开始许暮舟嫌这幼稚,不肯把可爱花哨的小灯提在手里,禁不住庄白软磨硬泡,最终是妥协了。
庄白挑来挑去,还专门选了一盏小白兔花灯塞进许暮舟手中,而他自己则提了盏金鱼灯。一白一金,俩灯并行,莫名和谐。
灯市里零食也多,庄白挑了糖炒栗子和糖葫芦串儿,他其实不喜甜食,这些都是给许暮舟拿的。
许暮舟这厮,永远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却在一些奇怪的小细节上,意外的别扭。
比如他爱吃甜的,却固执地认为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
庄白很体贴,只是自己在小摊贩上挑了东西,递到许暮舟手里,别的什么也没说。
一只手只拿得下一串糖葫芦,许暮舟另一只手提着花灯,所以就给他捧着糖炒栗子,等许暮舟吃完一样,再慢慢吃另一样。
盛情难却,许暮舟也就没有拒绝庄白的好意,摆出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一板一眼地啃起糖葫芦来。
务必保证一口一个,绝不吃一半留在外面,糖霜也不能沾到嘴巴。
庄白笑意盎然的走在旁边,似乎看许暮舟吃东西,比他自己吃还要甜。
许暮舟也问过他有无什么零食想吃,庄白努力想了一下,最后却摇了摇头,说自己什么都能吃,也就没有什么特别想的了。
“你倒是好养活。”许暮舟忍不住调侃。
结果庄白却好像很喜欢他这句调侃似的,反过来说:“那好啊,你养我!”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的并肩往前走,只是苦了后面的阿鸢。小孩儿捧着一袋子临出门前少爷给的零花钱,买东西吧也不知该买什么,不买吧,跟在后面又备受无视。
你们眼中就只有彼此!能不能稍微看看我呀!阿鸢有苦说不出。
眼看自家少爷和庄公子一同走上前方的石桥,桥下便是潺潺溪流,载着烛光的纸船就从这里经过。
明暗绰约的烛影,和荡漾的粼粼波光,衬得石桥像仙桥,桥上的人亦如一双谪仙。
阿鸢不懂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觉得少爷和庄公子很般配,就像..金童玉子?
想到这儿,阿鸢的脑筋突然转了个弯——庄公子好像是个「坤泽」吧?这样一来,连子嗣的问题都不用担心,这..应该算得上是好姻缘的吧。
阿鸢兀自替少爷操心起真正的终身大事,却不知他少爷这边,居然也在说着相同的话题。
只闻在那石桥上,庄白贴在许暮舟身侧站着,用只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量说:“许少爷,我们生个小娃娃好不好?”
短短十三个字,叫许暮舟恍然想起他刚捡到庄白的那个时候。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对周围的一切都警惕而防备,却在许暮舟靠近时主动的黏过去。有那么几天,许暮舟走到哪,庄白就跟到哪。
一天夜里,也不知庄白怎么摸进许暮舟卧房的,总之就是爬上了床,钻进了他的被窝。
许暮舟自梦中惊醒,还以为是有什么歹人要害自己性命,一睁眼,只看到小动物似的庄白窝在他旁边,拽着他的一只胳膊。
“孤男寡男,不何体统。”许暮舟保持镇定,“你还是回自己房间去吧。”
庄白却道是:“不嘛不嘛,恩公,人家要给你生小娃娃!”
..我不理解。许暮舟一整个无语凝噎,只当是体谅庄白伤到了脑子,行为异常也情有可原。
然后他把人提了出去,并严令禁止庄白再半夜偷摸进房。
庄白也很听话,许暮舟不准,他就再也没偷偷进去过了。只是他对「生个小娃娃」这件事似乎特别执着。
后来知晓许暮舟十二年来过着怎样苦楚的生活,以及许家复杂的人情冷暖,庄白又对许暮舟说过一次:“他们不爱你,我爱你。全天下不疼你,我疼你。舟郎,我们生个娃娃吧。”
而眼下,在这灯影幢幢的白石桥上,庄白再次提起,他的表情真挚,一点不是开玩笑。
许暮舟看了一会子庄白的侧脸,并不急于回答好与否,而是淡淡的问道:“为什么这么执着?”
庄白对自己的情义,许暮舟是了解的,也没有一丁点怀疑,但是庄白总是想同他生育一个孩子,却叫许暮舟觉得非同寻常。
面对心仪之人,追求、相恋、成婚,最后或许会有一个孩子,庄白却跳过了前头所有步骤,只对拥有后嗣展现出热情,许暮舟实在不能不多想想。
庄白陷入思绪,认真考虑了片刻,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脑袋里一片空空,他只能凭着本能,判断自己想要个娃娃。
“我想不出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给你生个小崽子嘛!”庄白倒是诚实,笑容里也带着理所当然的放肆。
许暮舟叹了声气,没再接着追问。
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
忽然,庄白看到远处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影,东张西望的,分明时不时交换眼神,表面却装作不认识。
身上穿着粗布衣,面相却绝不似夏梁郡本地人,他不由地犯嘀咕:“最近夏梁郡难道涌入了许多外人么?”
“也许吧。”许暮舟同样也注意到了,他想到郑知府说起的那件事,“听闻近段日子,外间乱的很,似乎朝廷中的某位大人物不见了踪影。”
“是么?那看来他们是到这里来找人的。”外间人的事,庄白没什么兴趣,看了两眼便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与溪涧相连的湖泊之上有几叶扁舟,庄白眼力好,看到那小舟之上皆是一对对举止亲昵的男女。
看起来应该是互通心意的有情人。
庄白心头一热,偏头对许暮舟道:“我们也去荡舟游湖,好不好?”
许暮舟吃完了最后一颗糖炒栗子,往远处看了一眼,也不知他看清那些个小舟上头的情况没有,总之他轻声应承道:“既是答应要给你的补偿,我言而有信,便都随你。”
庄白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转眼便走到了岸边,与那船家的老板包下了一叶小舟。
许庄二人先后踏进船篷,一人执一支木桨,交替划水而行,湖面上漾开涟漪。小舟便在那月色下,随心飘摇。
阿鸢买了一只烤猪蹄,坐在岸边等人,一边遥望着远方的船,一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好可怜。
早知道,就不该听裴先生的,不应该跟来!
也不晓得少爷和庄公子会在船篷里聊些什么,阿鸢郁闷地杵着下巴,心里打定主意要尽快养一只猫——少爷不喜欢狗,以后再遇三人行,好歹有猫相伴。
不知他人苦的许庄两个,湖上游行小半个时辰,得回去了,归家太晚的话,裴云初会生气。
就在小船停靠水边时,许暮舟打算起身上岸,庄白借着出船篷的一瞬间的黑暗,轻轻在人左边脸颊上啄了一下。
第七章 下套
史上最和谐「情敌」关系。
自许暮舟和庄白赏灯游湖归来之后,许宅里迎来了两桩大事。
一是针对许暮舟的诬告,已被衙门证实,那李老汉的小孙女儿根本不是因服食大棚蔬菜而致病。
真正的致病原因,是有人刻意给幼女下药,想以此将黑锅推到许暮舟头上,至于下药之人是不是李老汉,还有待查证。
捕快们只找到了他近日收到一大笔外来之财的收据。
左右诬告之罪是成立的,几经审问后,李老汉招供,他这么做确是受人指使,而那个指使之人,正是同许宅合作的大户农商之一,刘成。
当初许暮舟提出「农田外包制」,带着一批农户挣了钱,随后便陆续有农商加入,这刘成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还是最早的那一批。
刘成是三年零六个月前移居夏梁郡的,之前是在更北边的一处城镇做买卖,生意小有成就,在许暮舟的计划初初走上轨道时,刘成这个级别的农商算得上是头一档的中流砥柱。
从时间上看,这场处心积虑的谋划,竟是从那么就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这老刘,他并不是京城人士呀..”宗叔的八字眉在疑惑的时候会更加下垂。
李老汉招认的头一日,宗叔才从家主口中得知,那指使李老汉的幕后主使,应是个住在京城里的「故人」。
这刘成的籍贯是北边的庶都,甚至连京城都没去过一次。显然不符合条件。
许宅后园的小木屋里,算上家主和书童,总共五个人分坐其中,像开圆桌会议似的,每人面前放一本簿子和笔,共同探讨近些日子以来的一连串怪事。
“他确实不是。”许暮舟温言,一语双关。
“因为他也是那位幕后主使布置在我们这边的一枚棋子,他越和京城没有关联,便越有利于他隐藏。”
“这可是人家精心思量过的。”
许暮舟笑盈盈的端起手边刚沏好的铁观音,饮下一口,仿佛他不是在分析危险的阴谋,而是在给大家念一则动听的睡前故事。
按理说,既然李老汉已然招供,那衙门把那刘成提上公堂审问一番,自然也就知道诬告许暮舟的理由是什么了。
说不定就连千顷农田庄稼坏死的事儿都能顺道查清楚,也就彻底还许暮舟一个清白。
没想到这刘成好似会未卜先知一般,四五天前就拔腿跑了,留下一家子一问三不知的妻儿和老人。
还有第二桩「大事」,许宅良田损毁、亏损上万两银子的事,传到了许家老爷子的耳朵里。
据说是许暮舟那位长兄,许修雨告的状。
老爷子在病中,还没来得及生气,倒是许暮舟的父亲许焕大发雷霆,说是山高路远,无人约束,孩子在外头做了错事,丢了许家的脸。
还派出了跟在身边多年的副手,火速赶来夏梁郡,意在管教孩子。
若不是夏梁郡太远,老爷子又正在病中,许家离不开人,许焕八成会亲自跑一趟。
许暮舟接到口信的时候,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那一别十二载的父亲,自打他离开家门之后从未给过只言片语,倒在这个时候做出一股「子不教,父之过」的悲痛劲儿来。
不可笑么?
许暮舟再一次嗤笑出声,然后对阿鸢和宗叔嘱咐道:“京城离得远,大概得有个五六日路程吧,准备接待客人。”
旁边庄白对许暮舟那混账父亲的动向充耳不闻,只当那是疯马牛发了病,他关心的,是谁在对许暮舟不利:
“许修雨是怎么知道的?夏梁郡和京城确实山高路远,若无人刻意通传,仅凭这边陲小城里吹起的野风,真能一路刮到京城去?”
“而且时间还如此之短。”
庄白一针见血,而在他犀利言辞之后,木屋里的众人,默契的陷入了沉默。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扈清涟。
他是许修雨送来的人,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是什么,但充当「通风报信的耳目」这一点,若说没有这重打算,谁信呢?
“可是自从他入门的那一晚起,时刻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根本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甚至,扈清涟连西厢院的门都没怎么出过。”
“他该如何向京城的大公子传递消息呢?靠意念?”裴云初一本正经的讲了句冷冷的玩笑。
“也不一定是他。”许暮舟再饮下一口茶,“只不过他看起来最「像」而已。这个,我们还需要求证。”
阿鸢眨眨眼睛:“怎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