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惊讶于他的聪敏,但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直到有天,猎户出去打猎,被官府的人抓了,死在牢狱里,再也没回来。
塞北边关,天高皇帝远,圣旨不管用,地方官才是这儿的一言堂。江南皇帝还会时不时南下一回,巡察阅览,需要做做表面功夫。塞北那真是除了商人,狗都不来,当地太守就是这儿的土皇帝,野心连装都不装。朝廷收三成的税,地方官敢收五成,两成都落进自己口袋。这里常有商队经过,过境买卖都得官府审批,想要得批准,就得交给官府许多好处。关键是打着朝廷的旗号作威作福,实际并不会供给朝廷,都供自己挥霍。当真是雁过拔毛,贪得无厌。
王老爷还是因为有个儿子在宫里,在塞北经商才没遇到太多为难。王以明入宫前,王老爷想在这儿做生意,都得交给官府一大笔钱。民不与官斗,王家亦是如此,不然王老爷也不会那样渴望权力地位。
猎户之灾,就是因实在承担不起沉重的赋税。他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再养个孩子,他自己年纪上来生病也需要买药,就无力再交五成税,交不出钱便被官府抓了进去。狱中病重也不给请大夫,就这么去了。
独孤夜那时十八岁,这件事后,他难过了几天,觉得真是自己给猎户带去灾祸。
但他还是个清醒人,在看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的生活后,就意识到给他们带来最大不幸的,分明是当地的太守。
他读书认字,还在当地镖局里跟镖头学过功夫,有头脑有手腕,领导能力也很强,遂集结起一帮不堪忍受压迫的百姓揭竿而起,带领一众对官府不满的百姓占山为王,创立夜央山庄,不再听官府的话。
当地太守常年压迫,百姓积怨已久,就差一个有勇有谋的领头人,跟着独孤夜的百姓有很多。这会儿还有谁在意他的异瞳是不是妖孽,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太守倒是生了一双正常的黑眼,心肝却也是黑的,比真正的妖孽还可怕。
越来越多的人投奔独孤夜,在独孤夜的率领下,当地百姓不再缴纳多出的赋税,商队也更愿意亲近夜央山庄。夜央山庄不会打劫他们,反而会派人手保护他们,只要交一点保护费维持山庄运转。山林凶险异常,这点钱比请镖头还便宜,何况夜央山庄还警告太守,不许再收朝廷没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费用,大大造福了商人。不仅如此,他们还让官府把鱼肉百姓的钱给吐出来,否则就让太守时刻担心自己的脑袋。
太守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忍受得了这么一帮子造反人士,立即派官兵去剿匪。可去的人全被独孤夜策反了——太守压榨下属也狠,连他们例银都克扣,这些官兵也早就受不了。
连官兵也投入乱党阵营,太守这才慌了神,生怕自己真脑袋不保,不惜冒险上报朝廷,请朝廷出兵剿匪。
在太守的奏报下,夜央山庄收容上山百姓成了强抢民男,自愿投降留在山庄的官兵成了被乱党所杀有去无回,劫了官府银库将多收的银钱归还百姓的举动成了打劫官府藐视朝廷……
那异瞳之事也被太守拿出来大做文章,声称异瞳乃不祥之兆,妖孽祸国,当诛杀之。
这就是独孤夜的罪行。
王老爷在塞北经商,知道具体情况,但不敢第一次见面就在帝后面前禀报。可既然帝后问起,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重锦听罢,冷笑一声,将塞北太守呈上的那道折子重重扔到地上:“好一个颠倒黑白,当朕是个傻子。”
更可气可悲的是,前世他看到这封奏折,心中觉得蹊跷,可只有前去清剿一个选择,根本没机会彻查。被诛杀的所谓乱党,都是……
都是他只想求一条活路的子民。
后来独孤夜入宫,独孤夜大概也很想指着他鼻子骂一顿,碍于剧情限制,才无法说出来。
塞北太守干的这事并不稀罕。确切来说,在谢重锦未能亲自执政这三年里,长黎的官场基本都是这么个情况。贪官横行,清官难活。
谢重锦恢复自由身后,就严查贪腐,并下令将原本玩家定的三成赋税减到一成。可上头命令发下去,下头未必能真落实,地方官阳奉阴违,朝廷不派人监察,就一无所知。
沈鹤洲这一年是发掘了许多人才,傅惜年也努力彻查各地贪官,但长黎地大,谢重锦亲政时日尚短,总有漏网之鱼还没被清算,这塞北太守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王老爷听出谢重锦语气里遏制不住的冷意与令人胆寒的怒意,连忙道:“陛下息怒。”
陆雪朝略一思忖,对谢重锦附耳道:“可以招安。”
长黎文人众多,年轻一辈的将才却只有秦玉龙一个,终究是不够用。
游戏对独孤夜的选项,要么诛杀,要么收入后宫,无论哪种都是浪费。
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么大个人才,陆雪朝可不会放过。
不过拜这三年延误,与地方官为非作歹所赐,独孤夜如今对朝廷恐怕敌意深重,不能轻易收服。
谢重锦了然:“六月将至,年年南下不免腻味。”
“我倒想带清疏见见塞北风光了。”
第89章 夜央
与江南一样, 塞北只是个统称。长黎幅员辽阔,大小城池无数,塞北是由漠北、雁门、金城、绫兰、卧龙五大城池组成。秦玉龙当年在边关历练, 就是在雁门,与栖凤接壤, 只隔了一条形似大雁形状的大雁河。
卧龙城则是与夜郎国境相邻, 因连绵不绝的卧龙山脉大部分在此城境内,故而此地就名卧龙城。夜郎要想抵达栖凤边境,兵马就得从卧龙城借道, 穿过绫兰、金城、雁门三地,如入无人之境。这等严重侵犯长黎领土主权之举,因夜郎兵强马壮,长黎向来忍气吞声。
谢重锦如今却是不打算忍了。他这一年的军事不是白练的, 武器也不是白造的, 都是为了有足够的底气和实力予以反击。
夜郎虽尚未对长黎正式宣战,近年却在塞北地带动作频频, 如今许是仗着弩箭与傀儡蛊的研发快大功告成,愈发不把长黎放在眼里, 竟公然越山在山脚下驻营练兵, 伺机吞并的野心昭然若揭。当地太守毫无作为,反倒是夜央山庄带人几次击退试图越境的夜郎士兵。
外敌虎视眈眈,地方官本该惴惴不安。当地太守那般猖狂, 焉知不曾与外敌勾结, 狐假虎威?
想到这些天暗影查到的东西,谢重锦眸色阴翳。
陆雪朝注意到谢重锦愈发冷凝的神色, 没说什么, 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谢重锦揉了揉太阳穴, 眉目有连日操劳的疲惫:“是我疏忽,竟不知夜郎竟已猖獗到在长黎境内练兵,卧龙太守拿鸡毛当令箭,苦了边关百姓。”
“人总有百密一疏。”陆雪朝替他揉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连我也分身乏术,哪里能够面面俱到。我不也不知道?这事本该由当地太守禀报,他禀了夜央山庄之乱,倒对夜郎异动只字不提,其心可诛。”
谢重锦冷声:“只怕是卖了国。”
“玉龙先前同我说,发放到边关军营的军饷总是不够,将士吃不饱饭,哪儿有力气去战斗。玉京输送粮草去雁关,卧龙通往绫兰的盘龙道是必经之路。若被当地官员克扣了去,中饱私囊尚在其次,若是去喂了夜郎的兵马……我那时分明已去查了雁门,竟漏了卧龙——不,我也没漏,也派人查过,竟还是……咳咳!”谢重锦气得咳了两声。
陆雪朝立刻拍了拍他的背:“怀允。”
他拿出水囊:“喝口水。”
他知道谢重锦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好皇帝,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平日里再喜怒不形于色,遇上这种事,定是动了真怒。
谢重锦摇头:“只是气着,我又不渴,这水还是省着你喝。”
他们如今在漠北通往金城的沙漠上。塞北有大片土地都是沙漠,年年都闹干旱,沙尘暴也十分严重。在林蝉枝的规划下,这儿种上了许多胡杨红柳,做了绿化,但一时半会儿不见成效,四下仍是茫茫大漠。
他们弃了马车,拉车的都换成骆驼。沙漠中水源珍贵,谢重锦想着能省这点儿喝就省着点儿,以防万一,要多留些给清疏。
陆雪朝无奈:“出来一趟,水自是带够了的,你不必杞人忧天。”
这一路谢重锦几乎不喝水,要把水留给他。在资源有限又是生命所需的情况下,谢重锦对陆雪朝的紧张程度会直线上升。
谢重锦立即回话:“我不忧天,我只忧你。”
这该死的保护欲。
“你喝不喝?”陆雪朝佯装不耐,“嘴皮子干裂了,就别想再亲我,我嫌难受。”
“……”陆雪朝一生气,谢重锦瞬间乖巧,“我喝。”
看到谢重锦乖乖喝水,陆雪朝这才满意。
“到了卧龙城,先别打草惊蛇。”陆雪朝切回正题,“我想去见一见独孤夜,能兵不血刃说服招安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兵戎相见。”
因卧龙城目前局势不明,夜郎士兵驻扎,太守立场成谜,他们这次也并未以帝后仪仗浩荡出巡,而是伪装成运送军粮的官差。虽阵仗也不小,好歹身份不那么引人注目。
否则很难保证不遇到暗杀。
为了安全考虑,都不宜高调出行。
雁门与卧龙两大边境都有军队驻守,需要定期输送粮食。陆雪朝寻思赫连钰那头的动静也快了,女帝用了将近半年的断魂香,命不久矣,一旦驾崩,栖凤局势定当大乱,需要秦玉龙与赫连奚带兵助阵,这段日子没少往雁门运送粮草。避免厚此薄彼打草惊蛇,给卧龙城送去的也不少。
借运粮队掩人耳目,是最好选择。
“至于你说的派人查过,却没查出问题……”陆雪朝若有所思,“或许不是没查出来。”
“清疏的意思是,他查出来却没禀报,是背叛了朕?”谢重锦凝眉,“人是沈鹤洲选的,他应当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陆雪朝摇头:“不无可能,但还有另一个可能。”
“夜郎擅蛊,会蛊惑人。”
“并不是没有先例不是么?”
谢重锦行事光明磊落,连思想都正直高尚,不会轻易想到卑鄙无耻的手段。
他是真君子,夜郎却也是真小人。
卧龙城是边关重地,谢重锦自打知晓军粮被层层克扣后,每次派官差前去,都会派可信之人监察,确保粮食去向,顺便考察当地官员情况。监察卧龙城的亲信一直没有禀报异常,谢重锦才对卧龙城无所觉察。
对此,陆雪朝倒不认为是亲信背叛。
夜郎擅用蛊,虽还不能制造出真如传言那样,能控制谢重锦三年的蛊,可百年前就已经有能左右人一时神智的蛊,可以命令某人做一件事。当年那位将军,就是被蛊惑做了致命错误决策,才导致战败。
那么如今,蛊惑谢重锦派去的心腹忘掉一件事,再容易不过。
夜郎以蛊控人,使长黎未能及时觉察,妄图悄无声息渗透边境,打长黎一个措手不及。
肮脏的手段。
但只要能用,那就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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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龙山下,盘龙道中。
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终于穿过大漠,抵达卧龙城外,旗帜飘扬,官旗上的“官”字格外显眼。
山上,一名年轻的巡山男子远远瞧见这盛况,立即十万火急地跑回庄子里通禀:“庄主,庄主,山下来粮队了!”
上首,面容英俊的黑衣男子坐在搭着虎皮的座椅上,垂下的冰蓝双眸寒凉锐利,被那双危险的眼睛一扫,就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
他还没说话,一旁的二当家就道:“咋呼什么?山下不是天天来粮队?管事的怎么教你的,我们不干打劫商队的事儿,看到夜郎那群狗杂种打上来了再报。”
盘龙道上常有商人的粮队路过,夜央山庄都是不管的。他们从不打家劫舍,只劫官府,劫了还给百姓。除了当地官员,没人当他们是土匪,都说是侠士。
他们庄主说劫富济贫算不得正义,商人的钱也是他们辛苦赚的,没有就该给穷人的道理。但卧龙官府的钱一定是从百姓手里贪的,他们那不叫劫,叫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巡山男子忙道:“不是商队,是官队!”
二当家立刻起身:“你看清楚了?真是官队?”
巡山男子道:“我虽不认字,可‘官’字是管事的特地教我们认过的。那旗子上的图案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朝廷送粮食的!”
独孤夜终于开口:“他们是往绫兰方向走,还是去卧龙城?”
去绫兰方向,就是往雁门送军粮,这个他们是不管的。夜央山庄能管的只有卧龙城一个地盘,也只庇护得了一城百姓。再插手别的,那就是意图占据整个塞北,公然与朝廷作对。
独孤夜因卧龙太守欺压当地百姓,才率众反抗,却并不想也不能反抗当朝皇帝。他们没有足够兵力与朝廷抗衡,一旦惊动朝廷,被扣上乱党名号,山上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都得死。
况且听闻雁门太守去年就已经被革职调换,送往雁门的军粮都一分不落地送去军队,也就没必要拦截。卧龙情形更严峻些,夜郎士兵越山驻守卧龙山脚,军队需要吃粮,粮食运输不便,都是从长黎境内获得。商人再对政治不敏感,也知道夜郎此举对长黎实在挑衅,近来在卧龙做生意的商人都少了,连常驻塞北的王老爷都回了玉京。
商队不卖粮食给这些夜郎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