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运转内劲驱寒,一边盯着院落内外的动静。
就是那时候,他觉察到了有生人闯入。
“不知死活……”方储当时低低嘲了一句,飞身上了屋顶。
他在城主那里学过一招,分了神识攻往一处的同时,匿着气息直扫向另一处。
如此费了一小番功夫,他从一处隐蔽角落揪下来两个想要窥探的玩意儿。
树下有血池,方储把那两个玩意儿捆扎好了、封住口鼻,想了想还是走到卧房窗边。
那扇阔窗是离卧榻最近的地方,此时正紧闭着,镂花的间隙里一片深黑,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一片死寂。
但方储知道,乌行雪能听见他。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窗棂,说:“城主,有人活腻味了乱闯雀不落,不过已经捆好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搁在血池边了,等城主出关再料理他们。”
方储不知道的是……
他叫着“城主”时,一窗之隔的屋内。有一只瘦白的手从帷帐中伸出来,先是攥住了窗棂上的一处雕花,又滑落下来。
它摸到了安静躺在角落的白玉铃铛,手指划过的地方,铃铛变得潮湿起来。
那只手正要将铃铛握进掌心,就见另一只骨节清晰而长直的手伸出来,扣进指缝,将那只手抓了回去。
混乱之中,浅淡的血味交杂着冷铁之息缓缓流泻出来,充斥着整方秘地。
有人嗓音透着哑,在混乱的声息之后说:“萧复暄……”
“……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杀过你,于那座高塔……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
那一瞬间,一切感官都清晰而强烈。
欢愉和难过纠缠并行。他眼里既有倏然迷懵的潮雾,还有自眼底弥漫而起的红。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强烈,几乎刻入骨髓。
乌行雪在那一刻醒了过来……
***
从梦中脱离的瞬间,劫期渗入骨髓的寒意变得浓重起来,像怎么都挥扫不开的雾。
同样变得清晰的,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人的气劲源源不断涌入经脉,与身体里汩汩不断的血液一道往心脏涌去,充斥全身。
那些气劲涌过的地方,附骨之疽般的寒冷便会稍稍缓和一些。像是将冰冷的手浸入热泉里……
但也只是一瞬。
这种寒暖相交的混乱感,与梦里全然重合。
太多梦里的片段纷至沓来,太多情绪涌进心口,他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想说什么,要做什么。
他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口。
最终只在心里轻念了一声名字:「萧复暄……」
他本以为对方听不见,没人能听见。
但是错了。
他们气劲纠缠相连。
萧复暄的嗓音依然贴着心脏,在他身体里响起:「醒了?」
「萧复暄。」乌行雪又轻念了一声。
「我在。」对方又沉沉应了一句。
梦里最后那句话伴着南窗常开的高塔一并涌上来,乌行雪哑声问:「萧复暄……你的住处为何叫南窗下?」
萧复暄静默下来。
「是因为住过京观的那座塔么。」
「萧复暄,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不止一回杀过你。」
那一刻,就连身体里汩汩流淌的血都变得安静无声。唯有包裹住心脏的气劲带着温沉的震颤——
萧复暄说:「忘了。」
他的声音沉默片刻又响起来:「我只管如今。」
他像是哄人一般,沉沉说:「乌行雪,你梦见我了。」
灵王有法器名为“梦铃”,仙人妄图一梦都有赖于此。而世间最难有梦的人,就是灵王自己。除非手握梦铃受了影响,否则生死爱恨皆难入梦。哪怕成了魔头也依然如故。
可是现在,他手上没有梦铃,甚至腰间也没坠着。
那枚小小的白玉铃铛远远搁在榻边的角案上,于他全无影响。
但他入梦了。
萧复暄说:「你也梦见我了。」
你杀过我、救过我。
如今梦见了我……
你在想我。
听到这句话时,乌行雪呼吸骤然一轻。
周身血脉顷刻流淌起来,那些气劲伏在所有命门要害,护着心脏,所过之处,皆是天宿灼烈和煦的气息。
那一刻,寒冷和痛楚有一瞬的缓和,乌行雪终于睁开眼。
他看见萧复暄净如寒玉的眉眼,同数百年前仙都初见时一样。那双长长的眸子含着灯火的光,顺着鼻梁垂落下来。
萧复暄拇指轻捏着他的下巴,侧头靠过来。
数百年前在仙都的屋檐上如此。
数十年前在雀不落的卧榻上如此。
现在还是如此……
只是鼻尖相触时,萧复暄停了一下,没有直接吻上来。而是半阖的眸光动了一下,落在乌行雪唇间。
他低声道:“张口。”
第66章 还礼
对于照夜城来说, 这一夜大概无人能眠。
雀不落自我封禁解除时的三十三道雷霆惊天动地时,城内一众邪魔妖道但凡两腿能动的,几乎都到场了。实在抽不开身的, 也都放了纸符、傀儡种种东西代为查探。
于是, 雀不落周遭的每一栋楼阁都满满当当, 有些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便落在了屋脊檐顶上。乍看过去黑影幢幢, 或远或近围了一圈。
确实有种群魔环伺的意味。
有人在嘈杂中问道:“你们先前就在,见到城主了?”
“没见到脸。”
有人出声纠正:“前城主。”
“前不前的难说。”
“就是,还有得看呢。”
“所以当真是城主回来了?”
“你这话问的, 众所周知, 那宁怀衫和方储跟着城主的时间最久, 怎么都算是心腹了吧?就连他俩先前都打不开雀不落的大门, 还有别人能开?”
有人顺嘴讥嘲道:“说到这个,我又要叹一句可怜了。”
“谁可怜?”
“姓宁的和姓方的啊。”
“哦……此话怎讲?”
“我听闻之前苍琅北域崩毁,那宁怀衫和方储出了城?”
“出了。我那日刚好回城, 瞄见了一眼,也没带多少人,我还以为就是寻常出个门, 觅点活人。现在想来,没准儿真是去苍琅北域了。”
那讥嘲的人又接话道:“所以说又蠢又可怜, 都修了妖魔邪道了,居然讲忠心。忠心又能怎么样,跟了那么多年, 连个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城主眼里的两条狗罢了。”
宁怀衫乱扔符纸盯着院外动静时,恰巧借着纸符听到了这么几句。他手里动作顿了一下, 过了片刻,撇着嘴翻了个白眼。
其实当年城主刚出事时,他心里确实生出过这种想法。任谁兵荒马乱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连门都进不去时,都会感到丧气和介怀。
也是那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留在雀不落并不是全然出于畏惧,而是真的有点把这里当家了。
所以他格外生气。
他这人脾气本来就差,那阵子更是状如恶犬,逮谁咬谁。结果咬到了方储头上,被方储摁着狠狠打了一场。
那是真的……血都被打出来了。
当然,方储也没落着好,两人打完,又一并闭关休养了好一阵子。
就是在闭关的时候,方储跟他说:“等出了关,你自己滚去试。一试你就知道了,雀不落那道把咱们也挡在外面的封禁不是城主落的,应该是雀不落自己封的。”
后来宁怀衫真去试了,差点把命试进去半条。
于是他又跟方储打了一场,又一起闭关了两个月。但他不得不承认,方储说得对。
照夜城其他人或许辨认不清、也不会费那心思去辨认,但他和方储对城主的禁制气息太熟悉了,那确实不是城主落的。
这点让他心情好了一些。
也是从那天起,他和方储都觉得“雀不落”这个地方不一般,多少沾点灵。
那时候方储就说:“没准往后有人会盯上雀不落,封禁了也好。”
果真一语成谶——新城主封薛礼一来就盯上了。
照夜城少有人知晓,宁怀衫和封薛礼其实交过手,就是在薛礼想要进雀不落的那天。
方储常说宁怀衫“狗脾气”,宁怀衫自己也认,他的个头和模样因为炼毒的关系停在少年时期,于是脾性也定格在了那时候,沉不住气。
他自打听了方储的话,觉得“有人会觊觎雀不落”,有事没事就去雀不落附近“巡逻”,于是便同封薛礼撞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封薛礼的模样。
那人浑身都充斥着一种违和感,因为出身仙门的关系,生了副标致的“道貌岸然”脸,颈上却有一大片纹绣,纹的还是花,一直蔓延到左侧下半张脸。有一笔刚好纹在嘴角,就显得他那边嘴角始终是弯着上翘的,而另一边又很平直。
宁怀衫看了一眼就觉得别扭得很,十分不讨喜。更何况对方还想进雀不落,那便是万分不讨喜。
其实宁怀衫本可以静观其变,等封薛礼自己被禁制打回来。但他压不住火,骂骂咧咧就冲上去了。
好在他虎得有限,还知道利用一下雀不落的自封。
照夜城的人都知道封薛礼被雀不落的禁制断过一只手,养了很久才养回来。但没人知道,那是宁怀衫连激带引的结果。
不过那天的宁怀衫更惨一点,差点丢了命。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他承接对方杀招的时候,身体里陡生一道屏挡,护了一下灵。
宁怀衫起初不明白这屏挡从何而来,后来连续几日他都冻得打颤,如坠冰窖,这才渐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来到雀不落的第几年来着?有一次修习出了岔子,反反复复病了好些天。那阵子他头脑混沌总犯错,某日就被城主叫住了。
那时候他怕乌行雪怕得要命,看见对方抬手,登时觉得自己要死了,吓得闭上了眼。结果就感觉头顶被拍了一掌。
那一掌其实不重,但落下的时候,仿佛当头泼下一大桶冰水,连血都冻住了。
宁怀衫当时打了个激灵,过了半天才满脸苍白地睁开眼,问城主:“这是什么?”
城主睨了他一眼,道:“还能是什么?惩罚啊。”
后来回想,那语气颇有点吓唬人的意味。但当时的宁怀衫是真的怕疯了,总觉得城主在他身上下了术法。以至于后来一整年,他都担心自己会突然发作、爆体而亡。
再后来迟迟不见任何动静,他便忘了。直到承接封薛礼杀招时才又想起——那道关键时刻保命的屏挡,或许就是城主当年下的术法。
城主脾气阴晴不定,那一下很可能是因为那日心情尚可的随手之举,说明不了更多。
可是……
看,没人把他和方储当狗。
照夜城里没有邪魔会论感情,但是偶尔也有人值得一点点忠心。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去闯苍琅北域,如今又心甘情愿地坐在台阶上守门,然后翻着白眼,听院外那群觊觎者讥嘲叫嚣。
他又捏了两道符,一道继续探着方储的踪迹,一道探出院外。
就见那些邪魔妖道围聚着这里,却只动嘴不动手,像某种隐性的僵持——谁都想知道归来的前城主还有昔日几成威力,想知道如今解了封的雀不落能不能进。
但他们没人想当第一个,于是都在等……
“怂的。”宁怀衫索性朝后靠上墙,枕着手臂翘起了腿,嗤嘲着那些人,权当看戏。
没过片刻,有人终于忍不住动了——
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封薛礼那个笑面下属。那下属整日弯着眼睛、弯着唇,像三条细长的弧。那表情仿佛是固封在他脸上,几乎从没变过。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笑狐”。
笑狐一抬手,一柄弯月似的刀便闪着银光横扫出去,直冲雀不落。
就听当——的一声重响!
刀刃于虚空中撞上结界,就见金光迸溅,泰山般的威压骤然荡开。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已经被撞了回来。
因为威压太盛的关系,被撞回的刀刃力道更大,速度更快,疾如电光。
破风之音呼啸而过的瞬间,有两个离得近的人来不及闪躲,被刀风扫到,身形骤然僵直。
他们讥嘲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下一刻头颅一歪,整个脑袋便滚落下来。
笑狐正抬着手要接弯刀,看见那一幕浑身一紧,然而已经来不及收回手了。他只感觉手掌一凉,想要握住刀,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怔了一下,看见半只手掌“啪”地掉落在脚边。
雀不落四周明明落满了人,却在那一刻陷入死寂,良久之后,又骤然沸腾起来。
宁怀衫二郎腿也不晃了,“嚯”地直起身。
就见那笑狐攥着自己的手,朝雀不落深深看了一眼,转头便消失在夜色里,不出意外是去禀明封薛礼了。
宁怀衫朝卧房的窗棂看了一眼,纠结要不要同房里的天宿说一声。
虽然在他眼里,狗屁封薛礼抵不上他家城主一根手指头,本不用怕。但他总觉得对方妖得很,古里古怪看不透。
他走到窗棂边,手都抬起来了。忽然想起当年方储的劝告。
方储说:“千万不要在劫期敲城主窗户,哪怕只是通禀两句话也不行。”
宁怀衫当时还纳闷:“为何?你干过?”
“干过。”
方储当时竖了两根手指,答道:“一来无人回应,一点儿动静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