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间,柏舟将无措的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梦鹿。循着他的目光,三位长老一齐看向梦鹿。这动静引得众弟子也望过来。
蓦地变成演武场内众人的视线交汇处,梦鹿脸上神色未动,只抬手抿了一口香茗,和柏舟隔着三人对视。
眼睫敛下,在柏舟的眼皮上留下一小团阴影。他定睛看着梦鹿,眸子干净纯粹,宛若一头未经世事的小鹿看着自己的主人。
那样温柔干净的眼神叫梦鹿心头一软。手指曲起,在交椅扶手上敲了敲,梦鹿按下心里的异样,看着柏舟,脸色竟是有了些和蔼的意味,解释道:“我这些年有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教授徒弟,不会收徒。”
茫然地收回目光,柏舟的眼眸依次映出璇玑、如故,京墨的脸,思忖自己主动要求其断带自己走会不会如愿。
见他举棋不定,梦鹿又道:“璇玑长老的星罗宫、如故长老的不盈峰、京墨长老的砚府,大同小异,每日所做的事也都一样,你可以仔细想想。”
“是啊,小柏舟,”如故摇着羽扇,笑容满面,道,“你想一想,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上,背对日头,眺望远方,仿佛将整个世界收入眼底,何等快哉。”
他话音未落,璇玑便插话道:“胡扯,你那座山又高又陡的,爬上去得少半条命。柏舟啊,到星罗宫来,夜幕降临,便唯有星罗宫能望尽整个苍穹。做那月下谪仙人,不好么?”
“好什么好!”京墨瞪着眼道,“柏舟身姿如竹,气段如兰,生来便是温和儒雅的模样,多适合我砚府的名号啊。柏舟,小家伙,我这,可是守着世上最大的藏书苑,各种书册可是任嫡传弟子品阅。”
眸子倏地一亮,柏舟不由地看向京墨,正欲开口,一抹黄琮色意流飘过来,将他轻轻圈住。柏舟的身子便被抬起,被推着到了其断的面前。
其断轻一抬手,黄琮色意流裹紧了柏舟的身子,驱使他弯下腰,垂着首。其断伸手扶住他,脸上是惯有的严肃认真,看着柏舟时眸子里却藏着温和。
惊诧地,柏舟抬眼,目光和其断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一时间,仿佛有火焰在心里燃起。
伸手抬起他的下颌,其断细细地端详他的脸,仿佛是在观赏一个艺术品。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张俊俏昳丽的脸,肤色白皙如同初雪,勾人的桃花眼通透明亮,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仿佛是独特的印记,殷红的唇和洁白的齿相得益彰,锐利白皙的下颌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块。
三天的试炼让他多了些锐利的气质,眼里的纯粹却不曾变过。
想起来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满身鲜血,胸口插着一把锋利冰冷的剑的情形,其断的心颤了颤,眼底的温柔褪去,肃然道:“柏舟,我平时对你好吗?”
不清楚他要做什么,闻言,柏舟没有思索和犹豫,干脆地回答:“好。”
收回手,其断坐正:“我平时对别人好吗?”
沉默一瞬,柏舟的声低了下去:“不好。”
其断伸出手,手心躺着一块白皙透亮的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珏,道:“这是我玄冥殿首徒才有的通行物,是当年我师尊亲手给我的,除了玄冥殿殿主令,此物便是玄冥殿最为重要的信物。我对你最好,这东西自然会给你留着,你且告诉我,你接不接。”
眉心跳了跳,璇玑上前一步,瞪着他道:“其断,你平时都不出声,怎么抢人这么积极?”
没有理会他,其断手腕一转,握着与珏扣住柏舟的手,手指弯下,蹭了蹭柏舟的手背,带来一片滚烫,炽热的目光尽数落在柏舟身上,眼眸仿佛是牢笼,想要牢牢困住这个少年。
无处可逃。柏舟的脑里突然蹦出这四个字。那双眼眸里只有柏舟一个人,仿佛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柏舟一人。
低沉的嗓音响起,引得柏舟的心也飞快地跳着:“柏舟,做我的嫡传弟子,玄冥殿便是你的盾。”
喉结滚动,柏舟突然觉得身体有些热,心里有头小鹿撒着欢,脸颊红了,低声道:“多、多谢长老。”
“你刚才叫我什么?”
涨红了脸,柏舟努力平稳声音道:“多谢师尊。”
满意地收回手,其断站起身,负手而立,扫了一圈演武场,朗声道:“从今以后,柏舟便是我其断的嫡传弟子。若他有不周到之处,各位尽可以到玄冥殿,本座必然好生管教徒儿。”
场中一阵沉寂,只见其断一个眼神递过去,柏舟默默地走到他的位置后面,站得笔直。其断便坐下,不怎么有兴致地看着众人。
璇玑无奈,瞥了眼梦鹿,坐回去,饮下半杯茶,仿佛是要浇灭心里的火气。梦鹿轻飘飘的一个眼神过去,他放下茶杯,坐得端正庄重。
收徒之事仍在继续。
柏舟站在其断身后,目光时不时落在轩辕破身上,若有所思。
原书里,轩辕破可是拒了三位长老,执意加入玄冥殿。据说,这是因为他幼时被其断所救,视其断为榜样楷模的缘故。
其断虽未收他为嫡传弟子,却给了他嫡传弟子才有的一切,济苍上下,也是不曾待他轻慢的。
饶是如此,那柄剑还是刺向了其断。
事实上,轩辕破当初折腰入玄冥殿,极有可能是思及其断并无嫡传弟子。
毕竟,其余长老的嫡传弟子并不逊于他,他要出类拔萃,并非易事。可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弃了嫡传弟子的名头做什么内门弟子,也就意味着,和他一同入玄冥殿的弟子,是确确实实在他之下的。
想起来轩辕破领着玄冥殿内门弟子时威风凛凛的模样,柏舟不禁暗自赞叹道,他这一步,走得属实高明。
那块其断的嫡传弟子才有的玉珏,如今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他的身子因着心法的缘故,是偏热的,玉身温凉,很是突兀,让他时刻都不敢忽视这么个物件儿。
他记得,轩辕破从玄冥殿得了许多宝贝,唯独无法染指这块玉珏。原书里,这东西可是始终躺在其断的书房积灰。谁知今日他竟成了它的主人。
一股暖流涌入他的胸膛,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若是轩辕破的心思和书中的一样,那他柏舟便是轩辕破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即便轩辕破改弦更张,以他的性子,也会给柏舟记上一笔,来日定要清算。
两人的冲突在所难免,只怕会有一场恶斗。
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间或越过自己,落到弟子群中,其断存了份心思,不动声色地循着视线看去,入目的却是轩辕破那厮有些冰冷的脸。其断的眉头紧了紧,想起来前几日的事,眉头又松了。
这一次,他不会给这竖子任何伤害柏舟的机会。
书里对于轩辕破在长老中的抢手程度的描述并非虚言。
如故点出轩辕破的名字之时,璇玑和京墨都站起身,相望时眼里都带了些锋芒。
此名弟子虽然在一些方面不及柏舟,但他到底是试炼首位,相比其余人,也能称得上鹤立鸡群。这样的一个好苗子,好生教养,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成为参天大树。
上首的梦鹿抬袖止住三人未出口的话,道:“行了,旁的话也不必说了,轩辕破,这三位长老都有意收你入门下,选吧。”
乖顺地垂首立着,轩辕破阴恻恻的目光却悄然望柏舟的位置去了。他可是考虑了许久,心中已然将玄冥殿大弟子的名头收入囊中了。柏舟却从后面窜了出来,抢走了他想要的。
又思及方才三位长老先提柏舟,再叫自己出列,轩辕破的心更寒了几分。
他原是想着,即便其断没有心仪自己也不打紧,当众说出了年幼时的救命之恩,再提几句志在玄冥殿的话,梦鹿必然随口让他做玄冥殿的内门弟子。
之后,他就只需收揽玄冥殿其余弟子。自然,若是其断后边改了主意,提他为嫡传弟子更好。纵然没有,他也有法子将内门弟子做成嫡传弟子。
自己谋划得这样好,却偏偏有一个叫柏舟的,釜底抽薪,径直成了其断的嫡传弟子,简直恶毒至极。
犹记得孩提时娘亲就告诉他,日后定要得到神器余魄。虽不明其由,他却锲而不舍地查了多年,才知道余魄是玄冥殿的镇殿之宝。
也因此盯上了玄冥殿,连其断救他于危难之中的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这些事情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轩辕破收敛了心思,做出一副温顺恭敬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其断,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满目都是期待。
压下心中的厌恶,其断恍若未觉,和他对视之时,端的是冷漠无情。
微微垂下眼,柏舟记起来原书里描述这人刺向其断的片段,只觉得胃里翻涌着什么。
“……瞥见自己叫了十年‘师尊’的其断,轩辕破的脸色再不复当初的恭敬。他只是拔出剑,甚至不必蓄力,反手一个穿刺。
‘长老小心!’身后有惊恐的声音,其断一面斩下魔物的首级,一面转身。
就瞧见悯生被燕羽灰色的意流裹挟着,径直冲自己而来。这时候,其断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躲闪,而是,这把剑是他从剑窟里挖出来赠予轩辕破的。
只一个瞬间,他按捺下种种情绪,闪身躲开。
那剑却不依不饶地在空中飞了一圈,冰冷锐利的剑尖又朝他过来了。可他被十几个魔物困在原地,腾不出力,不知道自己赠给弟子的剑就在背后。
直到一个身躯从后面扑上来,将他压在地上,殷红的血涌出,浸湿了他的衣裳。
……”?
第十一章
将他的思绪拉回眼下的是轩辕破的声音:“弟子年幼时曾为其断长老所救,当时便立下誓,毕生愿为长老的马前卒。”
这话引得三位长老都望向其断,轩辕破也是怯生生地看着他,满怀着憧憬。
食指曲起,在交椅扶手上敲了敲,其断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动,声音沉下去,口吻冰冷:“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温顺地垂着眼,轩辕破的半张脸隐在下面,红色发带束着乌黑的发,很有股少年的意气风发。他们没有回话,只是跪在地上,后背略微弯着,忍受着其断锋利的注视。
淡漠地收回目光,其断端起茶杯,手指碾过青花瓷茶杯的边沿,腹冰凉如霜,道:“试炼时,有魔物变化成一名叫杜霜降的弟子的模样,在路上假装有难,向路过的弟子求救。”
眉心猛地跳了跳,轩辕破的吐息粗重了几分。他大概猜到了,其断提及这件事是想要做什么。
知晓内情的三位长老对望一眼,京墨蹙颦,迈步上前,正欲开口,身侧的如故却拽住他的衣角,在他回首时略微摇首。
瞥见轩辕破的脸色已僵硬了,其断收回目光,微抿了一口香茗,唇齿间飘逸着清香,继续道:“共有三十二个弟子走过那条路,三十个人中了计。”
一声很轻的嗤笑轻飘飘落地,却宛如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轩辕破的脸上,其断的声音多了几分刻薄的冷意:“没有中计的,只你和另一人。你不曾中计,因为他喊得嗓子都哑了,你也没有过去救他。”
“而另一个人,将他救下,同行时识破他的身份,先下手为强。”
恶寒如虫子般爬上轩辕破的心头,啮咬着他的灵魂。那一刻,他真的觉着,自己被其断剥了衣裳,扔进闹市里,耳边都是别人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
扬起脖颈,轩辕破的喉结滚了滚,看着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的其断,眼里是斑驳破碎的绝望。
但他低估了其断的心肠,他不知道有些人的心就是这样冷硬。
负手立于他的身侧,其断低沉厚重的声音落地有力,仿佛是鼓槌落下:“你可知道,那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手指蜷曲着,轩辕破清清楚楚地看见,柏舟的脸上闪过一丝害羞,也明明白白地捕捉到了妙春望向柏舟的慈爱的目光。喉头哽住,轩辕破记起来石头阵,脸上火辣辣地疼。
略一偏首,其断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道:“他的名字,叫柏舟。你自然是认识的,毕竟,困于石头阵时,你可是催命似的叫他来救。”
场中一片寂静,风从中行过,风声狂放不羁,像极了肆意的嘲讽。
坐了回去,其断上身微仰,轻敲茶杯旁。柏舟当即提起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洁白胜雪的五指圈着做工精细的青花瓷,指尖微微有些凉,精美繁复的花纹更衬得玉指皎洁。温热澄澈的茶水从壶嘴泻出,落进茶杯里,淡淡的烟雾袅绕升起,美人沏茶的画卷多了些朦胧的美感。
随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其断放下茶杯,目光刀子一样砍在轩辕破脸上:“魔物出没,济苍最先出战的便是玄冥殿,魔物不灭绝不收兵。你这样的性子,本座,怎么敢收?”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犹如一块积雪砸在冰封的池塘上,寒意刺骨。
轩辕破半阖着眼,任凭泪水从眼角流出,肩膀一抖一抖的,当真是可怜又无助。他心里清楚,其断这些话,不只是当众将他的脸面仍在地上踏,也是在告诉旁人,玄冥殿和他其断厌弃了轩辕破这个人。
若是有长老为他仗义执言,他倒不至于这般难堪。可方才殷切地要收他为徒的三位长老并未开口,怕不只是碍于教养不便插嘴吧。
抬袖拭去眼泪,轩辕破压下心头荒草般疯长的恶念,开口时,声音里掺着哭腔:“长老教训的是,弟子羞愧难当,无颜面对同门。”
喟然长叹,京墨有些不忍道:“罢了,你入到砚府,我必然尽力教导你,扳正你的性子。”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