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籍惊恐地瞪大了眼,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你,我知道了,是你……”
是他。
找的是他么?
谢长明冷淡地想着,也没有追问。
果然,秦籍的气息一断,神魂立刻飞灰烟灭,没有给任何人搜魂的机会。
谢长明从半空中落到松软的雪中,他有些脱力,喘了口气,将刀放在一边,抬手摸了一下脸。
从额头到耳后,三四寸长的伤口,满手的血。
谢长明倒没觉得多痛,只是叹了口气,随手用雪将伤口擦了一下。
有点麻烦。
秦籍有渡劫期的修为,用的又是名剑,留下的伤口轻易不会愈合,养伤也要很长时间。伤在别处倒还好,在脸上,怎么也遮掩不过去。
回去后,小长明鸟那关要怎么过?
即使糊弄过去,换药也很麻烦。毕竟他的血颜色与普通人不同,伤口也与众不同,一看就知。
谢长明的障眼法学的也很普通。但即使学的再好,在精通幻术的盛流玉眼中都很蹩脚。
如何将这件事瞒下来,是比怎么杀了秦籍,处理后事还要更困难的难题。
谢长明又想起临走前和小长明鸟约好了,三日必归。
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再不往回赶路就来不及了,想要推脱几日都不行。
谢长明又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将尸体、线索,以及自己留下的痕迹都处理干净。这次处理的比以往都容易,因为正好可以用自己的血。
解决完这一切,谢长明感觉不再流血了,用伤药涂抹了一遍,准备下山找个大夫收拾一下伤口,至少看起来是被认真对待过了。
第二日,谢长明顶着伤口回书院。
朗月院众人大吃一惊,大概是谢长明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没想到他也有受伤的时候,还伤在了脸上。
盛流玉很不高兴,很生气,一双眼睛几乎要着火了,却没有发脾气,反而很温和地同谢长明说话,要帮他上药。
谢长明几乎不会受伤,所以身上也不会带什么好药,他知道这件事。
谢长明只好哄他:“伤口很难看。”
盛流玉却不在意,他以往最讨厌这些:“没关系。”
谢长明偏过头,只让他看没有受伤的半张脸,轻声道:“不想被你看到。”
小长明鸟就拿他没办法了。
晚上的时候,盛流玉问:“会留疤吗?”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言,一切却又在这深夜里模糊的隐藏着,他很小声道:“你的手上好多疤,不疼么?”
那都是在谢长明小时候留下的了。为了填饱肚子,他很小就要为父母做事,那时候年纪太小,弄伤自己是很经常的事。后来去修仙,有了修为,即使受伤,也不会留下疤痕。
谢长明道:“不疼。记不清了。”
太久之前的事,他确实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在才捡到谢小七的时候,已经决定要收养它,谢小七的脾气却太坏,很不安分,用力在他手背上啄了一个血窟窿,留下一个难以复原,永远凹陷下去的伤痕。
那时候谢长明有很认真地想过是不是要放他离开。还是那小东西发现自己真的犯了大错,战战兢兢地蹭到谢长明的手边,用小小的脑袋不停拱他的手掌心,似乎在恳求着什么,才又让谢长明心软。
谢长明的心软很少见,每一次都是为了这只小鸟。
盛流玉在黑暗中应了一声,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即使再想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们离得也很近。小长明鸟握住谢长明的手,十指交叉,然后合拢,他的皮肤细腻柔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谢长明手上的每一处伤疤。
他很郑重道:“下一次去找鸟,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然后,声音无限放轻,几乎只剩气声,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会保护你。”
谢长明听清了他的话。
他的心忽然很柔软,似乎被很妥帖地安放着,被鸟的体温温暖着。
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可能。在此时此刻,谢长明确实被保护着。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谢长明都被迫处于养伤中。
盛流玉作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鸟,并不知道普通人是如何养伤的,临阵抱佛脚,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譬如每日要喝牛奶,猪蹄汤,戌时就要睡觉,不许半夜起来练刀。
谢长明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尝到被人管束的滋味。
不过他也没反抗。
日久天长,谢长明的伤口随着山上融化的雪一起愈合了,没有留疤。
春天也来了。
大多数鸟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
因为气候温暖,有许多晴天,高树枝繁叶茂,遍地鲜花。
小长明鸟也不例外。
加上终于不用养伤了,谢长明带着盛流玉一起去外面吃饭。
盛流玉要点果酒,谢长明没让。
盛流玉有点委屈:“你的脾气最近好坏。”
总是欺负他。
不让点酒,不许穿原来宽大的衣裳,春天到了,连薄被子都不让换,又说穿的衣服太少,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谢长明否认:“没有。”
不让点酒是盛流玉的酒品太坏,醉态又太可爱,会由着他胡闹。不许他换薄被子,穿宽大的里衣是他睡相太差,本来在床上睡觉就滚成一团,时常连腰都露在外面,没有被子遮盖,实在不太合适。
至少,至少谢长明并不想看。
盛流玉却不相信,逼问他:“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之前在你养伤的时候做的事?”
谢长明似笑非笑:“你也知道后面是故意折腾我?”
盛流玉一不小心暴露了真心话,目光游离,并不承认。
最终,小长明鸟还是喝上了果酒,虽然只有半盏。
结账的时候,盛流玉酒劲上头,又很嫌热,要去外面吹风,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谢长明付完灵石,出去找他。
春光明媚,风声瑟瑟,盛流玉脸颊通红,微微闭着眼,歪着脑袋,靠在树下。
忽然,一道剑光映亮了谢长明的眼,直冲冲地向着树下而去。
盛流玉还在醉中,意识都不太清醒,却似乎本能地感受到风向的改变,抬起眼,朝风向改变、那支剑刺来的方向看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与剑之间的距离被无限地拉大,大到即使再给那人再多的时间,也绝不可能碰到盛流玉。
而谢长明已经到了剑前,他冷冷地看着剑的主人,双指并拢,微微用力,便折断了这支剑。
第113章 试探
剑的碎片散落了一地,闪着刺眼的光。
石犀很珍惜这把剑,据说是他师父送的。所以上次比试的时候,谢长明也留了点心,没有对这把剑造成什么损伤。
毕竟只是一场比试。
石犀似乎喝了很多酒,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一身的醉态,他提着半把剑,松开手,扔开剑,丁零当啷的一声,又随意道:“我醉了。”
谢长明道:“滚。”
石犀看着他,混不在意地笑了笑,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盛流玉,像是审视,又像是憎恶,这一切都是没有由来的。
谢长明有一阵很强烈的感觉,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在被人冒犯,又往前走了几步,将盛流玉完全挡在石犀的视线外。
他没有问为什么,冷冷地看着石犀:“没有下一次。”
石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与以往大不相同,轻慢道:“下次不会喝的这么醉了。”
谢长明没打算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也没必要,石犀的变化太大,又对小长明鸟有莫名的仇视,需要认真对待,仔细调查。
他微微偏过身,拽住盛流玉的手腕,准备带他离开。
而石犀则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将一枚一枚的碎片都拾起来,却没收好,而是随意地丢到一旁的湖水中,迅速地沉入湖底。
最后,他轻轻道:“上次和我比试,果然没用什么真功夫。”
谢长明没理会他。
等走远了,他才叮嘱了一句:“以后离石犀远点。”
盛流玉也喝了酒,有点醉,闻言很不服气,可能是觉得谢长明是看轻了自己:“凭什么?他又打不过我。”
谢长明一贯很会哄鸟,看着他:“他不正常,你别让我担心。”
盛流玉含糊地应了。
到了春天,也该开学上课了。
盛流玉缺了三年的课,本该重头上起,但他不愿意,谢长明又为他补了课,勉强也算是念了些书。加上书院里的长老一直对长明鸟的任何决定都很赞同,不会反对,这次也不例外,放盛流玉和谢长明读同一级的课了。
秦籍在仓促中死去,不可能来得及将与盛流玉有关的秘密告诉任何一人,剩下来的附庸如作鸟兽散,顾不上秦籍生前的命令了。
也许盛百云也知道这件事,但他对盛流玉的事毫不关心,送来的侍卫形同虚设,自然也不可能上报。
两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上学,连选的课都很一样。
总有人对着他们二人窃窃私语。
谢长明明面上的修为只有金丹,不高不低,算是中流、二三流,并不突出,也没几个人记得住他。但实际修为不可与他们相提并论,连那些议论的话都听的很清楚。
哦?神鸟怎么忽然这样通情达理,愿意与书院里的人交朋友了?
如果有神鸟相助,想必以后的修仙路上会一番顺利。
那人是谁,哪里冒出来的,有什么本事不成?
没听说过。
试了,神鸟果然很高不可攀,攀不上。
为了日后前程怎能因一次失败而放弃!
……
唉。还是不成。
如此种种,每日都在上演。
谢长明忍不住笑,对身旁的盛流玉道:“很多人都想抱你大腿。”
盛流玉满不在意,“哦”了一声:“不让他们抱。”
谢长明又问道:“让我抱吗?”
盛流玉答应得很干脆:“让你抱。”
谢长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
盛流玉有微微的迟疑,总疑心他是说另一个意思,又不确定,最终还是道:“让的。”
谢长明却没有抱。
盛流玉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失望。
他们在书院读了三年,书本上的课业都学的差不多,剩下来的大多是实练,相互比试,积累经验,防止出现修为挺高,一动手就是软脚蟹的情况。
演武场聚了三四个班,抽签决定下一个对手是谁,正好可以练上几轮。三位先生坐在高台上,审视全场。
地方虽大,可人也多,就显得不太够用。轮到盛流玉抽签,谢长明在下面等着,陈意白凑了过来。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成日黏在一起,要想找个机会同你单独说句话都难。”
谢长明听到了,只当没听见,远远地看着盛流玉,看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到抽签的盒子前。
陈意白压低嗓音,又扫视了一圈周围,动作偷偷摸摸,显得很贼眉鼠眼:“谢兄,谢道友,你和神鸟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长明冷淡道:“没怎么回事。”
盛流玉没有伸手进去拿写好的纸条,而是用手指在盒子上轻轻一点,随意揪出一个,看都没看,直接交给先生了。
陈意白看起来很焦虑,都快急的团团转了。
自从看了那本《金菊赏》,此时的陈意白已经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单纯的自己了,他焕然一新了,他拥有了无用却新奇的新知识。
恰好陈意白是个非常擅长联想,擅长将书本与现实结合的人,所以他迅速地悟了,甚至悟出了谢长明与盛流玉之间的关系。
于是,陈意白语气诚恳地劝道:“这怎么能叫没怎么回事。谢兄,你听我一言,虽然那位殿下生的有些好看……”
谢长明瞥了他一眼,陈意白又改头:“好吧,是好看至极,满书院的仙子每一个比得上他,又是神鸟,位高权重,抱上大腿,此世无忧。但是,男子与男子之间总不是正途,你们成日来往住在一起……”
谢长明听到这,森然一笑:“哦?”
陈意白在一瞬间卡壳,连连摆手,退后几步:“总之,你心领神会即可,我也不多言了。”
然后,飞快溜了。
虽然没说到最后,谢长明却明白他的意思。
与陈意白这种从小修仙,单纯的修仙青年不同。第一世的时候,谢长明在市井间混了几年,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却也没往那些事上想过。
他莫名地想起三年前与陈意白说过的话。
养了只鸟,找了很久,变成了人。
陈意白说那鸟该和他当一对道侣。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
父子情。
谢长明扪心自问。
很难得,什么都没问出来。
而在失神的片刻,盛流玉已经抽完签,走到他面前,眼神不太和气,脾气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叫了你好几声了,你和陈意白方才在说什么?”
很明显,小长明鸟对陈意白的偏见一直没有消失。
谢长明看着他,微皱着眉,试探了一句:“……儿子?”
盛流玉:“?”
又瞪圆了眼:“陈意白喂你吃疯药了?”
第114章 下雨
很显然,陈意白没那个本事喂谢长明疯药。
谢长明目光平和,方才的那么一星半点的探究、不可言说的欲望全都消失不见,现在与往常别无二致了,因为谢长明一贯很擅长控制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