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已经很模糊。
谢长明觉得很奇怪。
很多事,都很奇怪。
风雪愈大,才开了一会儿的窗户,桌案上已覆了一层薄雪。
四周都很安静,谢长明点亮灯火,偏头看了一眼远处。
冬雪茫茫,山中的冬天格外冷。
小长明鸟是很怕冷的幼崽。
封闭的祭坛内会是温暖的么?
会有由不死木搭建的巢穴么?足够一只小鸟过冬么?
谢长明不知道。
雪下了一夜。
第二日天一亮,丛元来找谢长明。
他挑了个任务,须得两个人才能接,所以找上谢长明。
丛元竭力邀请,说了许多好处,譬如任务简单,奖励丰厚,而且期末测评中所要求的任务数,谢长明还未做完。
谢长明不为所动,直接问道:“怎么不选别的?”
丛元犹豫了一会儿:“这个妖兽辟黎虽然不算厉害,但……我这不是怕胡言乱语些不该说的。”
辟黎有种与众不同的异能,能将人在无知无觉中拉入奇怪幻境。但一次只能拉入一个。所以要两个人一同前往,一看到同伴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将人拍醒即可。
丛元坦诚道:“我这不是怕到时候胡乱说出不该说的话,被人发现端倪。任务的奖励又很想要,可以用来炼制本命法器。”
丛元最大的秘密就是他是个半魔,不能为外人所知。虽然谢长明也不是内人,却知道他的秘密,他也再没有遮掩的必要。
谢长明点了下头。
丛元很吃惊,似乎没有想到他能答应:“你这么好说话?”
谢长明道:“没事可做。”
两人约定好接下任务,中午就下山,赶往离这里百余里地的酸杏园,里面有这次的目标——辟黎。
辟黎用的说是幻境,却与盛流玉的幻术完全不同。它们不杀人,也不食用血肉,却要吃人的梦境。所以准确来说应当是感知到人的身体上残存的梦,以此编织出完整的梦境,让人深陷其中。
人的梦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与神魂相关。凡人的梦被吃得多了,难免精力不济,甚至痴呆。所以辟黎表面上不伤人,也不能放任在外,要是长成大妖,将一城之人笼罩在梦境中便是大祸。
辟黎只在夜晚出没,因为天赋点在了别处,很不会打架,平日里躲躲藏藏,藏在树丛间,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
酸杏园的那只年纪还小,轻易就被捉住。
辟黎是活物,不能放进芥子里,会被闷死,只能抓在手里。
抓倒是很好抓,就是带回来的路上突然出了意外。
小辟黎果然作妖,大约是觉得丛元较为好欺负,先将他拽进梦里。
突然之间,丛元大嚎:“爹!娘杀来了!咱们快跑!”
看来丛元那个魔族娘的确非常凶悍,梦里也记忆犹新。
谢长明拍了他一下,没拍醒。
第二下,还在手舞足蹈。
看来是入梦极深。
一通胡言乱语后,谢长明索性直接将丛元拍晕。
然后低下头,看着罪魁祸首。
辟黎形似猫,又很小,一身长毛蓬松,眼睛圆且亮,仰头盯着谢长明,很楚楚可怜的模样。
与它对视时,谢长明有一瞬的失神,眼前浮现出一株遮天蔽日的高大的不死木,恰逢百年开花之日,树影花丛掩映间,有个很瘦的背影。
他用很轻的语调道:“小东西。”
下一瞬,谢长明便回过神,看着逃窜出三丈远的小辟黎。
小辟黎又被抓着后脖颈拎了回来。
小辟黎惨烈地嚎叫。
谢长明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用刀比着它的脖子,低声威胁道:“没有下次。”
小辟黎吓得瑟瑟发抖,大约是发现自己惹上了惊天麻烦,被放下了也不敢动。
谢长明用灵力织了两个兜,大的那个装昏迷的丛元,辟黎乖乖地爬进小的那个。
谢长明指着丛元,对辟黎道:“你做的孽。”
小辟黎很可怜地喵了喵。
谢长明慢条斯理地抽出刀。
小辟黎立刻运起灵力,浮在半空,后边还拖着个丛元,往前赶路。
谢长明道:“很好。”
小辟黎:“……喵。”
大约是在哭吧。
也不知道是谢长明下手太重,还是丛元乘机睡觉,到了天明之际,丛元终于醒来,看到乖乖拉人的小辟黎,很惊喜道:“看来谢兄于驯兽上也很有一手,是不是和陈大傻子请教过?”
小辟黎奄奄一息地缩在丛元怀里,很乖,再也不想着逃跑了。
回到少海城,丛元客气道:“请你吃饭。”
两人一猫走入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
辟黎是要交上去的,品相也很重要,加上它本身就很会讨巧卖乖,哄得丛元给它点了一盘红烧鱼,两碟油炸小黄鱼。
是的,虽然辟黎除了梦,吃别的都没用处,却还是有口腹之欲。
此时正值晌午,酒楼里的人很多,小二也在忙。丛元没有修仙之人的架子,下去写菜单去了。
他们没有提前预订,没有雅间,坐在大厅中,周围人来人往,喧闹不断。
谢长明饮了口茶,听到有女子拨弄着琵琶唱道:“玉船风动酒鳞红。歌声咽,相见几时重?相见几时重?”
又有人道:“今日麓林书院的山门再开,又不是入学的日子,难道有什么大事不成?”
另一人道:“我看到了,是山门前停了一艘仙船,在天上浮着的时候,连太阳都能遮住,果然气派。”
谢长明一怔,放下茶盏。
又一人道:“说到仙船,我三年前也曾见过,不知是不是同一艘呢!”
谢长明写了纸条,封了看似无辜的小辟黎的灵力,让它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不能作妖。
他起身离开,阁楼之上的歌女也唱至最后一句。
“今宵月,偏照小楼东。”
第064章 雪中
麓林书院的山门大开,停了一艘仙船。
谢长明的记性很好,看出来就是三年多前的那艘。
当年小长明鸟来上学的时候,整个客栈都沸腾了。
人人都想讨好他。
可直到他离开,除了谢长明,别人只以为他是一只很高傲,不通情达理,修着闭口禅,永远不会同别人开口说话的神鸟。
时隔三年回来,新来的师弟师妹没见过上次的场面,又都来凑热闹,仙船周围有许多人。
里面却没有鸟。
这一次,谢长明的运气不像上次那么好,没有凑巧碰到盛流玉来。
从山门进去,再回到青临峰要经过三个传送阵。
谢长明觉得每一个都很慢。
天空阴沉沉,又下起了雪。
谢长明还未走到青临峰顶,就看到那里有许多人。
门前站着两个洞虚期的侍卫头领,周围有零零散散的十几个侍卫巡逻,修为也不低,树上落了几只守卫的鸟,不知道院子里有没有人。
与三年前的放养不同,这次回来,盛流玉周围可谓是严阵以待。
谢长明停下脚步,思忖着要不要直接拜访。
现在看来,小重山的人对盛流玉照看得很严,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以一个普通书院学生的身份可能很难见到他的面。
如果能见,想必也很麻烦。
但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的鸟,即使还未完全确定,难道还要经过别人允许才能看?
不妥,很不妥。
于是,谢长明摘了不动木,隐藏身形,从容地跳墙进去了。
院子里也一片冰天雪地,很冷,并没有伺候的仆佣,空落落的。
盛流玉是很娇气的小鸟,又怕冷,若是回来,第一件事应当就是将院子变幻成春末夏初的天气。
谢长明觉得有些不对,还是继续往前走。
推开门,屋里很暗,有个伶仃的身影背着窗户坐着。
他的身量似乎高了些,依旧很瘦,后背很单薄,穿了身绸衣,能显出脊背骨骼的形状。
谢长明觉得他不应该穿那么少。
他轻声叫小长明鸟的名字。
那人听到声音,偏过头,歪着脑袋,看向谢长明,眼珠子是金色的,却像是蒙了层雾,疑惑道:“讨厌鬼?”
不是盛流玉。
或者说,不是完整的盛流玉。
谢长明走了过去,停在那人身前,端详他,几乎看不出什么马脚。
看来小长明鸟的幻术大有长进,尾羽变出来的阿九都足以以假乱真。
谢长明看着他,问:“你的本体去哪儿了?”
阿九似乎谨记本体的告诫,对谢长明的问话并不回答,也不看他,只是冷冷淡淡地摇头。
唔。
是有些不同了。
谢长明笑了笑,哄他:“告诉我,就给你松子。”
阿九有些犹豫。他毕竟只是一缕神魂,虽然随着盛流玉的幻术水平的提高而变得更像是真人,但智力水平依旧不高。能唬人的原因大多在于盛流玉本来对着外人脾性就不大好,不喜欢外人近身,随便糊弄着点头摇头即可。
可谢长明不仅知道他是一抹幻象,还知道他能与本体相互感应,哄他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
阿九看着谢长明:“不许骗我。”
谢长明道:“不骗你。”
阿九为了松子屈服,终于道:“朗月院。”
谢长明一怔。
片刻后,阿九讨要道:“松子呢?”
谢长明回过神,搜索了芥子,却发现里面没有松子。
上一批松子潮了,在路上丢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谁料到盛流玉忽然回来,还要用松子贿赂阿九。
养鸟果然是一件时刻不能懈怠的事。
谢长明道:“下次给你。”
哄又变成了骗。
这一次谢长明却不是故意的。
阿九闻言,呆呆地愣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又被骗,生气地站起来对着谢长明道:“你,你又骗人。”
又?
看来还记得从前的事。
神魂代表着主人的心意,看来小长明鸟着实不太大度,对三年前的一桩旧事还记忆犹新。
谢长明哄他:“下一次,一定给你剥一袋子松子。”
阿九很恼怒。
外面的侍卫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冲进来叩门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吗?”
阿九看着眼前的谢长明,明明很生气,佯装冷淡道:“没什么。”
又轻轻地看了谢长明一眼,似乎是示意他快躲起来。
只是一缕神魂,也要护着谢长明。
谢长明听到侍卫离开,对他道:“我先走了。”
临走时,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盛流玉透过阿九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吗?
应当不是。
否则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谢长明往山下走去,路上没有人,他用灵力一路疾驰,很快便赶到青临峰的山腰。
大约是下雪的缘故,即使是在书院住宿的地方,也没有一个人。
谢长明抬眼朝朗月院望去。
屋檐上覆着薄雪,白茫茫的一片,有人横坐在上头,身上披着一件很厚的狐皮大氅,纯黑色的,拖得很长,像是一簇合起的尾羽,在雪地里很显眼,让人不得不注意。
他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向院内,似乎在等着什么。
路上有些积雪,踩起来很松软。
谢长明走过的地方却只留下很浅的脚印,因为几乎是飞快地掠过。
很轻的声响,却惊动了屋檐上的人。
他偏过头,露出一双灿金色的眼睛,是很冷淡矜贵的神色。
下一瞬,大约是看到了谢长明,微微睁圆了眼。
耳朵好了,眼睛也好了。
很好。
他们隔了很远,谢长明却能看得很清楚。
与三年前相比,小长明鸟已经完全长开了,单单是一个雪地上的散漫背影,已是如画极美的风景。
看不到的脸,也是画中的留白,似乎更能引人遐想。
可他的眉眼、轮廓却美得惊心动魄,是最浓烈的一笔。
如果是留白,世人大约想象不出世上有这样的美人。
盛流玉是世上少有的神鸟,是最动人的美人,也最高不可攀,触不可及,望之甚遥,不可亲近。
这么一只鸟,在看到谢长明时从屋檐上跳了下来,轻轻落在了那棵白梅树下。
谢长明走了过去,看着他,目光沉静,没有说话。
盛流玉微微仰头,他问:“远远地看去,你只有一点点大。怎么离得近了这么高?”
顿了顿,又道:“我以为……”
他的嗓音泠泠,语调却与过往别无二致,似乎在他们之间,没有时隔三年的久别重逢,只是很短暂的别离。
短暂到即使是只见过两面的人,也能记得很清楚,一眼都能认得出来。
谢长明顺着他的话问道:“以为什么?”
盛流玉偏头,似乎很不愿意承认:“以为我会比你高。”
谢长明看着他,在看似认真地思忖片刻后道:“这辈子,应当是不可能的了。”
盛流玉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与他计较。
小长明鸟站在雪地上,周身的光线昏暗,他的身影轮廓有些模糊,在雪面上映出很长的剪影。
谢长明有很多想要问的话,此时反倒不知道要先说哪一个。
他的鸟,飞了这么久,饲主要知道的事太多了。
盛流玉等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的礼物呢?”
谢长明:“嗯?”
临走时许下的承诺,他一个都没有问。
如果要他问出来,那就是没有意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