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两人之间更像是吵架,不是单方面的欺压。
这只娇贵的幼崽不大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但是谢长明告诉他,如果年末考试不能通过,书院会将名字挂出来示众。
到时候全书院的人都会知道,风华绝代的小长明鸟竟然连考试都不能通过。
在脸面和继续忍受痛苦之间,盛流玉选择要脸。
但摸鱼还是要摸的,抱怨也是要抱怨的:“你凶,课本也无聊,书还要背,怎么都背不完,这样的日子还有到头的时候吗?”
讲得很小声,有点像是撒娇。
谢长明很冷酷无情,依旧不为所动:“人生一直如此痛苦,鸟生也是。你从前不明白,现在经历过了,不就知道了。”
盛流玉伏在桌上,不愿起身,被谢长明拎起来,继续背书。
人生多艰,鸟生多难,不过如此。
盛流玉有点后悔当初提出这个要求了,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同书院的院长说,可以回小重山开坛祭天,算一算他什么时候能到渡劫期,以换取不必年末考试的特权。
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谢长明,这讨厌鬼很严肃,很不近人情,一点也没有对神鸟的尊敬。
悔不当初。
这样又折腾了些许日子,盛流玉装病太久,书院里长老要帮他请大夫来看一看,他不能再装病,只好继续回去上课,而博山照世泥终于运进了书院。
谢长明给盛流玉放了一日假,不必补习,他租了间偏僻的竹舍,在周围布下结界,无人能来打扰。
博山照世泥制成的颜料是白色的,使用时注入灵力,颜料自然会变幻成灵力之主心中所想的颜色。
谢长明对着颜料静默许久。
他不能静心。
即使过了二十年,他依旧能很清楚地记得谢小七每一根羽毛的颜色和形状。
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见最后一面时,谢长明知道自己即将赴死,他想要将这只养了十多年的鸟记得再清楚一些,即使魂灵过了岐山,也不能忘记。
跳下深渊时,他想的是,如果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如果那个果子是万恶之源,如果他不跳深渊这个世界就会随机死掉一半生灵,那么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差。
他跳了,死了,谢小七必然不会死。
他没跳,谢小七有二分之一的可能会死,他却没有改变这个可能的办法。
所以结果是不好也不坏。
谢长明走出屋子,远处的山峰高低起伏,像是层层叠叠的绿浪,细看是无数棵高树。
他想要的不过是谢小七栖在目光能及之处的树上,落在自己的肩头。
他的心绪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日上完课,到了下午,盛流玉一如往常,到了竹舍准备补课,谢长明却没有带书,而是拿出一个木盒,盒子上下了禁咒。
那禁咒很厉害,盛流玉还没靠近就被弹开。
他不高兴地问:“这是什么?”
谢长明轻声道:“是它的画像。”
盛流玉反应过来,有些惊讶,他微微皱眉,提出一个要求:“我要看。”
看那鸟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六:冷酷
鸟:嘤
第035章 相似
谢长明没有拒绝。
盒盖打开后,里面放了三幅画卷,尺寸都不大。
由于盛流玉大抵还是个小瞎子,所以端坐在座位上,由谢长明代为展开。
第一幅是几近空白的画卷,只有正中心立着只小鸟,一展开,那鸟立刻脱离纸面,浮于半空,呆呆地立着,并没有其余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呆。
第二幅则不同,是那鸟立在枝头吃果子,它歪着脑袋,先将挑好的几个都啄了自己的嘴印,以防别人来抢,再慢条斯理地享用。它的身形隐没在重重枝叶间,神态动作倒是很活灵活现。
第三幅是那鸟立在一个人的肩头,那人只露了个肩膀和小半张脸,小鸟很亲近地蹭他下巴,那人没拒绝,反而偏了偏头,让这个小不点蹭得更轻易些。
博山照世泥是从灵脉里挖出来的,而那座灵脉又属火,所以制成的颜料的温度与周围的不同,盛流玉透过烟云霞,虽看不出羽毛的颜色,可因为谢长明画得栩栩如生,大致的动作总能看得差不离。
画卷里的鸟蹭人的时候,盛流玉也不由得歪了歪脑袋,似乎是本能。
谢长明有点想笑,忍住了。
盛流玉抿了抿唇,很不客气道:“我以为你惦念了那么久的鸟该是什么模样,不过如此。”
他是大半个瞎子,为了将接下来的批评说得有理有据,方才已经将几幅画里的鸟看得很仔细,又道:“只有巴掌大,太小了,又圆滚滚的,太胖,翅膀那么小,怕是扑腾不起来,尾羽……它有尾羽吗?”
若是小秃毛听到这番话,怕是现在就要扑棱起翅膀,让盛流玉知道它能不能飞得起来。
谢长明倒没生气,也没认为这是诋毁。盛流玉也是鸟,还是个盛气凌人、好面子又不愿服输的幼崽,评价的时候以他自己为参照,这世上大概是没有漂亮的鸟了。
即使如此,他依旧反驳:“可是它很可爱。”
谢长明作为饲主,都知道谢小七这小东西与美丽并不沾边,可这并不妨碍他在主观上认为它是世上最可爱的鸟。
盛流玉在一番刻薄的批评后又听了谢长明的话,很不服气,但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勉强道:“倒是有几分可爱。”
不过,他接着问:“可是,它的模样与我相差甚远,你也看到了,怎么会认为它也有长明鸟的血脉?”
谢长明一怔,与谢小七相关的事有太多不能明言的秘密,只是笑了笑,逗他:“不像吗?我觉得你们有点像。”
盛流玉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似乎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我和这个又矮又胖,尾羽都没几根的小不点有哪里像?!”
又问道:“难道是羽毛的颜色?”
说完了,可能是在脑内想象了一番这么个“又矮又胖,尾羽都没几根的小不点”长了一身灿灿碧羽该是什么模样,陷入了沉默。
鸟的羽色就如人的五官,陌生鸟之间很少撞色,陌生人之间模样相似也少见,若真是有亲缘关系看一眼便知。如果他们真的羽色相同,旁人一看,岂不是都知道他们之间关系亲密,误以为他是从那小不点长来的?
不,他不能接受。
谢长明正准备将画卷收起来,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手抖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寻鸟在即,谢长明的心情很好,与补课时不同,并不凶,比往日里多说了些话。
他道:“你和它……”
盛流玉与谢小七的模样天差地别,可很多时候,谢长明莫名地觉得他们相似。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喜欢吃松子,喜欢白廉和七竺,生气了喜欢跳脚,谢小七是世上第一可爱,而盛流玉是“倒是有几分可爱”。
可是他们是不同的,一个是天生高贵的神鸟,一个是流落凡间,连人形都化不出来的灵兽。
无端地认为他们相似反而是不恰当的,不应该的。
所以,他只是道:“可能鸟都是这样?”
盛流玉不说话,哼了哼,倒要听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谢长明思忖片刻:“它也从来不肯夸别的鸟生得漂亮。”
盛流玉觉得他这是牵强附会。
他不肯夸别的鸟,是因为这是事实,世上不存在比他好看的鸟。而谢长明养的鸟是嘴硬,没有谦虚之心。
他本想反驳,又听谢长明添了一句:“那小东西就是这样。”
盛流玉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很温柔,很不克制,很不像平时的谢长明。
盛流玉听得入神,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谢长明重新将木盒封好。
昨日画这几幅图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很多事也从没忘记过,而十岁前的记忆都已模糊,记得的不过寥寥无几,那都是些不值得记起的事。
谢六的幼年是很无趣的。他没有放纵的幼儿期,不会无缘由地哭闹,不会要求什么,不会想要陪伴。脱离婴儿的混沌期,大脑长到足够他意识到自我时,他就开始刻意保持沉默,控制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快速地长大,所做的事都是有目的的: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
而遇到谢小七后,在不必考虑别离的漫长相处里,他又缓慢地、弥补式地重新经历了一次童年。
对于谢长明而言,很多事情因为谢小七的存在而变得特别。
所以他记得。
谢长明不再说那些哄盛流玉玩的话,反而认真道:“我的名字是它起的。它很重要。”
盛流玉接过盒子,收了起来,神色郑重:“我知道。我会让人亲自护送这个盒子回小重山。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谢长明是那种很能等待,很会忍耐的人。
他等得够久了,久到死了两次,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但是小长明鸟独自待在书院里,人情世故也很不精通,谢长明担心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提议道:“我可以让人送去小重山,你让人在小重山外接应即可。”
盛流玉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想说,终究还是开口:“四海城里有小重山的人,指使他们就行了。”
谢长明问:“是保护你的人吗?”
盛流玉点头。
谢长明想起才发生过的事,觉得不仅思戒堂很不靠谱,小重山也没有靠谱到哪儿去,于是又问:“他们怎么不进来,是书院不让吗?”
盛流玉低着头,神色与方才不大一样,有点低落,又摇了摇脑袋:“是我不想他们进书院。”
谢长明直觉再往下问,可能就要与小重山的事有关了。
他不必知道这些。
而盛流玉却在愣怔后说起了从前的事。
他轻声道:“几个月前,麓林书院邀我来这里上学,可能是想要天道看到他们已经做了许多。父亲同意了,良征长老也同意了。”
说到这里,盛流玉解释了一句:“良征长老比旁人好一些,你的画像到了,我也是托他去查族谱。”
谢长明记起百晓生给自己写的信上说,盛流玉十多岁前并不在小重山,而是不知道被养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端倪。
可能是不知如何说出口,盛流玉讲得很慢:“良征长老说,外面世道险恶,又有魔族妖道,我年纪小,又,又不大方便,该有人保护才是。我不喜欢外人,可他这么说,也很有道理,没办法拒绝。”
“可是那些不是宫里原来的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我虽看不见,总觉得他们是在监视我。”
谢长明皱眉,即使是盛流玉这样不知世事的幼崽也知道其中古怪。
而这样的古怪,必然是与小重山有关。譬如盛流玉对他的父亲盛百云似乎很疏远,倒是很亲近那个长老,即使安排的人不大对劲,也未怀疑过。
盛流玉有点累了,坐了下来,用手撑着下巴,偏过头,继续道:“我同良征长老说不想要这些人的保护,他说不行。”
“可是临走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和良征长老说话的时候被我父亲听到了,他就说,如果我不愿意就算了。”
说到这里,盛流玉顿了顿,即使谢长明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也看得出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可是后果要我自己承担,也许会死。”
这不像一个父亲能说出来的话。
为什么可能会死?
盛百云知道什么吗?
谢长明意识到,盛百云撤下护卫,让他们留守四海城这件事可能没有告诉书院,而那个长老与书院接洽的时候则说了会有护卫。所以麓林书院内兴许以为小重山的人在不知道的地方保护着小长明鸟,看护得没有那么严密,连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也放心地任由盛流玉消失了许多天。
如果不说盛百云是盛流玉的父亲,他做下的事简直像是刻意送盛流玉去死。
谢长明没有将这些揣测说出口。
盛流玉还是个天真的幼崽,或许对父亲并不亲近,却也有孺慕之情,不应该被一个没有被证实的猜测破坏。
盛流玉说完了这些,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更加忧愁,他皱了皱鼻子,问道:“你觉得呢?”
谢长明意识到小长明鸟才十五岁,由于身体不方便,没有朋友,这些话压在心里许久,没有人可说,所以才在今天对自己说出口。
可能,可能是觉得和他的关系有些亲近。
而分享秘密,甚至问这种话,都有助于亲近关系的滋长。
谢长明本不该继续下去的,可或许是今日的小长明鸟有点可怜,或许是他迷雾一般的身世,心怀叵测的父亲,又或者是快要找到小秃毛了,他爱屋及乌,不太忍心斩断这点亲近。
盛流玉这样偷偷摸摸地抱怨,和小秃毛实在有点像。
从前谢长明有时闭关,小秃毛耐不住性子,去外面偷偷放风,又没有饲主撑腰,被欺负了,知道打不过就忍了。但要记下来,等谢长明出关,再去找回场子。
当然,这种事其实很少会发生。
到了后来,万法门上下都知道谢长明有只很宝贝的小鸟,吃了果子也不要赶,谢长明会赔偿双倍的灵石。
兴许是因为他们真的有点像,或者是无端地让谢长明产生了这样莫名的联想。
可小秃毛受了欺负,谢长明会给他讨回来,盛流玉感觉委屈,还会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对。
所以即使谢长明的温柔和怜悯很少,也给了此时的盛流玉。
他的语调很温和,安抚道:“监视本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