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销毁无明的人是谁,不必他多说君修言也能猜到。
“他的魂魄则被我师弟——哦,就是你的真·老祖宗君霓云——和传教士方济各联手封印,镇在雍文帝墓中。然而二十年前雍文帝墓被盗,无明的魂魄便在那时重获自由了。”
君修言花了好几分钟才消化乐祈年的一番话。
“你那天去绿江大学,是在调查雍文帝墓的事?”他问。
乐祈年颔首。“我那时才确定无明已经重返世间。”
“假设你说的都是事实好了。”君修言很是严谨,“无明只剩魂魄,没有躯体,那他要怎么以神师的身份接触他人?普通的魂魄在阳世徘徊二十年,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魂魄可以依凭在物体上,也可以附身于他人。”乐祈年说,“无明如果从二十年前起就附在某个人身上,也不足为奇。”
“那要找到他就更困难了。”文森佐往椅背上一靠,抱着双臂,有些气馁。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乐祈年说,“游魂如果附身生人,虽然可以操纵生人的身体,却无法读取他们的记忆。言行举止也往往会和原主有所差异。”
君修言思忖:“也就是说,被无明附身的人,会表现得跟原来不一样?但是这范围也太大了吧?而且也不是每个行为举止骤变的人都有可能被附身了。没准是得了精神病呢?还是说,你对于无明所附身的那个人已经有头绪了?”
乐祈年犹豫了片刻。他从阎煜那儿听说,阎煜的三叔也曾从神师那里得到过符咒。那位三叔怀疑君茂就是神师。当然,那只是他的主观推测,并无真凭实据。君茂身为君家后人,玄门弟子,出现在道观中实属合情合理。也许他只是刚巧挑了和阎柯同样的时间去道观进香罢了。
但是,乐祈年也有些怀疑君茂。要说君茂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昨天在寻星视频演播室内。君茂明知道他急着找人,却还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大有拖延时间的嫌疑。
当然了,那也可以解释为君茂见到老祖宗,心情激动的缘故。
他刚准备将自己的怀疑诉诸于口,背后忽然传来喜悦的喊声。
“这不是小乐道长吗?”
乐祈年转过身,只见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健步如飞的走了过来。拐杖在她手中似乎只是一件装饰。她的秘书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竟有些追不上老太太的脚步。
“虞老前辈。”乐祈年起身拱手。
老太太正是他在青河镇有过一面之缘的虞心棠。青河镇那期节目结束后,乐祈年随节目组返回绿江市,没再同虞心棠联系过,不成想今天竟在这里重逢了。
君修言和文森佐也认出了虞心棠,和老太太握了握手。
“虞老前辈住在这家酒店?”乐祈年问。
虞心棠摇摇头:“公司高层来这里开个会而已。我打算吃过晚饭就走,没想到遇上你了。”
她对秘书挥挥手:“你去告诉其他人,我遇见了朋友,要跟朋友叙叙旧。你叫他们自己个儿开饭吧,不必等我。”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无疑是公司其他高层。她谈论他们的语气仿佛就像谈论自己的孙子。
这把年纪了还奋斗在商界第一线,乐祈年不由佩服她老当益壮。
“不知青河镇现在如何了?”他说。
“旅泊公司那些个人都被抓起来了。不知他们干了多少昧良心的事,警方还在收集证据。”虞心棠笑了笑,一副大仇得报的表情,“原以为青河镇旅游业会遭受灭顶之灾,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游客人数不减反增。大家都是冲着青河镇的案子来的。凑热闹果然是人类的本性。”
“也算是变相宣传了。”君修言无奈地说。
虞心棠接着说:“河神重获自由之后,就连青河水都变清澈了不少。前些天还有新闻说,有几种被认为已经灭绝的鱼出现在了青河里。专家说是多年的环保终于取得成效。我却觉得那是河神的神力保佑。”
她的目光转向君修言,饶有兴味地问道:“我记得你是君家后人对吧?我也看了《谁是通灵王》。君茂是你爷爷?”
君修言点点头:“正是我祖父。您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我也是从其他镇民那儿听说的。七十多年前,你曾爷爷君天临到青河镇镇压河神,他身边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道童,名叫阿茂。我一直以为他是君天临道长的弟子,后来听说你祖父名叫君茂,我才想到,那个阿茂其实就是你祖父。”
虞心棠叹了口气,感慨万千,“看到他,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七十多年前,他才只是个小道童,我也只是个女娃。如今都是老头子老太婆了。”
她正说着,一名服务生走上前,躬身道:“您点的菠萝披萨和麻婆豆腐。”
两道在各自发源国被认为是异端的菜摆上了桌。
看到草莓色的麻婆豆腐,虞心棠的瞳孔瞬间放大。她清了清嗓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跟公司高层们说。先告辞了。”
说完飞快地冲向餐厅角落的另外一桌。
君修言剜了文森佐一眼:“你看!你把人家老太太吓跑了!”
“草莓味的豆腐而已。大惊小怪。”文森佐用勺子挖起一块豆腐,缓缓送进嘴里,像是故意刺激君修言一样。
乐祈年忽然抬起头。“不对。”
“当然不对了!”君修言附和,“草莓味麻婆豆腐是什么异端!”
“我不是说这个!”乐祈年一把抓住君修言,“我是说你爷爷!他当初不是说,他不知道玄清八卦镜的下落吗?”
君修言愣住了。“那又怎么样?”
“他当初和他父亲,也就是君天临一起去了青河镇!”乐祈年急切地说,“他知道君天临用玄清八卦镜镇压了河神!”
第107章 百密一疏
当初听说君天临就是镇压河神的道士时, 乐祈年还疑惑过为何君家后人不晓得此事。
那时他想出了很多种解释,比如君修言太年轻,没资格知道家族内部的秘密, 又比如君天临后来发现河神实为善神, 心中有愧, 没脸将此事公之于众。
但是今天又多出了一种解释:君茂之所以未将此事告诉君修言, 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游魂附身他人后无法读取他人的记忆。君茂随他父亲君天临去青河镇,距今少说也有七十年。而无明重获自由,则是二十年前的事。
假如无明附身君茂, 那他就不可能知道七十年前镇压河神的始末,更不可能知晓玄清八卦镜的下落。
可游魂附身生人后, 行为举止总会改变,因为没有记忆, 往往也会很快露出马脚。君茂如果真的被无明附身,为何能掩饰这么久?他的亲人难道什么也没察觉到?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怎么又跟玄清八卦镜扯上了关系?”君修言急不可耐地问。
“我记得你父母已经过世了吧?”乐祈年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这人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君修言微微愠怒。
被冷不丁地问起已经过世的父母, 绝大部分人恐怕都难有好脸色。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乐祈年的问题肯定别有深意, 于是只能没好气地回答:“我出生后没多久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君修言今年上大二, 那就是十九岁。如果他父母在十九年前过世, 而无明恰在那时附身君茂, 或许真的不会有人察觉到异状。因为和君茂最亲近的人已经不在了,即使旁人发现君茂行为举止和从前不同, 也可以用刚经历丧子之痛、心情悲痛、神智恍惚来解释。
而君修言被君茂一手带大, 当然更不可能发现君茂的异状了。
乐祈年不愿怀疑师弟的后人, 但是这么多的巧合叠加起来, 实在很难让他相信君茂是完全清白的。
他盯着君修言瞧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你知不知道,你曾祖父君天临用来镇压青河河神的法器,其实就是玄清八卦镜?”
君修言瞪圆眼睛:“有这回事?那八卦镜呢?”
“解除河神的封印后,我拿走了。”乐祈年说。
“喂!那可是我家祖传的……”君修言的声音戛然而止。玄清八卦镜是玄清观代代相传的宝贝,本来应该由做师兄的乐祈年保管,后来才传到君霓云手中。如果乐祈年宣称他才是八卦镜的主人,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他只能愤愤不平地瞪着乐祈年,小声嘀咕:“那、那是文物!应该归国家!”
“问题在这里吗?”乐祈年扶额,“你仔细想想虞老前辈刚才的话。你爷爷曾跟你曾爷爷一起去封印青河河神。换言之他明知八卦镜的下落。那他为何一直声称八卦镜已经失传?”
君修言愣愣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呃,也许……他忘记了?老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君修言琢磨了一会儿乐祈年的话,忽然一惊,“难道你怀疑我爷爷被那个什么神师无明附身了?!”
他的声音太大,周围的客人朝他投来不满的视线。可他完全无视大家谴责的目光,只顾气急败坏地瞪着乐祈年。
“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嘛。”乐祈年轻描淡写地说。
君修言气得脸庞通红,指着乐祈年的鼻子:“我爷爷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乐祈年拂开他的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座椅中。
“你冷静一点。大家都在看你呢。”
君修言哪里冷静得下来?
“你不知道,爷爷都把你夸上天了,还一口一个老祖宗的叫你,他要是那个神师,会这么做吗?枉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捕风捉影地怀疑我爷爷,我真是看错你了!”
说完他推开椅子,拂袖而去。
文森佐拿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勺中还盛着一小块草莓味麻婆豆腐。他看了看君修言点的那份菠萝披萨,转向乐祈年。
“你不会真怀疑他爷爷吧?”
“你不觉得君茂可疑吗?”乐祈年反问。
文森佐沉吟:“的确有些疑点,但是非要说他就是无明……而且即使你怀疑,也不该跟君修言说得那么明白。以他的性格,说不定会冲回家当面质问君茂。如果君茂真是无明,那君修言岂不是没命了?”
说完他神色蓦然一变:“难道你打算……”
乐祈年微微一笑:“没错,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招来服务生,指了指桌上的菜肴:“记在账上。对了,菠萝披萨打包。”
-
君修言怒气冲冲地离开华上酒店,叫了辆车直奔自家宅子。
一路上他越想越气。乐祈年怀疑谁都可以,甚至可以怀疑他,可就是不能怀疑爷爷!
早在他还以为乐祈年是个沽名钓誉假道士的时候,爷爷就一心认为乐祈年有真本事了。那时候爷爷就看出他是老祖宗了吧?爷爷对乐祈年毕恭毕敬,却遭到没来由的怀疑,君修言真为他老人家叫屈!
如果爷爷真被那个叫无明的家伙附身,那他就不可能记得从前的事。别说是玄清八卦镜了,他就连昨天晚饭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周围人难道发现不了破绽吗?自家的亲戚朋友、保姆佣人又不是瞎子!
网约车在君家家门口停妥,他下了车,匆匆走进自家宅院。
爷爷不在家,大约是去巡视道观或参加活动了。
君修言站在院落中央,被冷风一吹,头脑忽的冷静了不少。
身为大国师君霓云的后人,君家所传承的不仅仅包括玄门法术和可以当作古董文物的法器,还有不少祖先的习惯。
比如——写日记。
虽然现在大家都调侃“正经人谁写日记”,但君家大多数人都效法君霓云,有写日记、手记的习惯。一些君家的女孩还紧跟流行,做起了花花绿绿的手账。
君修言自己也从小养成了记录的习惯。虽然不是每天都写日记,但会隔三差五地将近期发生的大事记下来。
他爷爷君茂则更为古板,每天都写日记。
那么,他即使被无明附身,只要无明耐心读过他的日记,就能了解他的往昔。日记就相当于文字记忆,让他避免了“失忆”的破绽。
但是,爷爷也不是从一出生就开始写日记的。在他养成这个习惯之前所发生的事,一般不会被记录下来。
君修言没来由的一个寒噤,东张西望片刻,确定四周无人后,飞快地钻进君茂的书房之中。蹑手蹑脚,犹如做贼。
书房中大部分书都是道教书籍,其中却有整整一排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所有笔记本都是同一规格,同一大小,只有新旧的差别。
君修言踮起脚,取下最靠边缘的那本笔记本。这是君茂日记中时间最早的一本,纸页都已经泛黄了,翻开时哗啦啦直响,君修言甚至害怕纸页会直接碎裂。
这本笔记本写于大约六十五年前,那时君茂应该十多岁。日记中的字体还很稚嫩。
爷爷和曾爷爷去青河镇后许多年,他才开始写日记。也就是说他不曾将青河镇发生的一切记载在日记中。其他人即使遍览他的日记,也不可能知道八卦镜的下落。
君修言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该不会真像乐祈年所说,爷爷他被……不,不会的。爷爷肯定只是年纪大了,比较健忘而已。
他将笔记本放回书架上,又抽出旁边的一本。
君茂的日记一本大约记载了三到五年间的事。君修言比照着日期,惊讶地发现,在约莫二十年前,爷爷的日记曾中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