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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15 更新:2022-01-19 12:54:23

盯着那碗乌糟糟、臭烘烘的膏体看了许久,面无表情道:“有毒,拿走。”

  阿勒坦不快地嗤了声:“大巫的药,磕头也求不来。”

  苏晏也觉得那药膏可疑得很,比起自己肺部受伤时阿勒坦所调配的药,从气味到颜色都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禁也有点怀疑阿勒坦在借机收拾沈柒。

  阿勒坦却正色道:“他吃不吃无所谓,但瘾头发作期间,若他熬不住说出一声‘给我黑丸’,我便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苏晏见他一脸严肃,像是说到做到的样子,连忙将阿勒坦拉到屋外,低声问:“圣汗,你只是吓唬吓唬他,不是说真的对吧?”

  “是真的。”阿勒坦低头注视苏晏,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只要沈柒出声求一句,这场仗他就彻底败了,永远不可能戒除心瘾。与其留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连累你神伤,不如及早剪除。”

  苏晏一把抓住阿勒坦的皮袍,带着阻止与恳求的意味:“我相信沈柒一定会成功戒断,但是……一个人痛苦到极致时,胡言乱语的话也当不得真,你别对他动手!”

  眼底掠过一丝痛楚之色,阿勒坦缓缓摇头。他的脸像北地霜石雕凿也似的冰冷,径自走下台阶,在高大葳蕤的庭树下驻足。

  苏晏放心不下,跟上去唤道:“圣汗……阿勒坦,你有心事?还是我方才哪句话无意冒犯到你?”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沈柒的事。”阿勒坦深吸口气,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拔出腰间所佩的弯刀,仔细看刀刃上黑白交织的纹路。刀刃上没有血迹,但血迹已染在他心底,终生都难以擦拭干净。

  苏晏陪着他坐下:“那就是关于你自己的事了?阿勒坦,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可以跟我说,我这人武力值不行,但出谋划策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

  阿勒坦陷入沉默。

  苏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忘了,之前我们深言畅谈时,我是失忆状态,也许你对那时的我更熟悉一些——嗷!”

  戛然而止的原因是阿勒坦忽然伸臂,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他的鼻子又一次撞到了对方垂挂在胸膛的黄金绿宝石项链,痛呼出声。

  “乌尼格!你怎能说出这种话?自从你回到铭国,恢复记忆后,忍不住担心你会心生疏远的人是我!”

  苏晏被两条健壮臂膀勒得透不过气,但几乎整个人被包裹在宽阔胸怀里,又令他感到了久违的安然与舒适。“松点儿劲,松点儿!”他隔着皮袍威胁似的抓住对方的胸肌,五指握不住,从指缝间道道鼓了出来。

  阿勒坦任由他抓捏,用下颌来回磨蹭他的头顶:“那时不仅你脑伤失忆,我也因解毒药的作用模糊了前事,当我全都想起来之后,非但不觉变得陌生,更连多年前初见你时的悸动都找回来了。难道你不是如我一样?乌尼格,明明是你见外,却来反咬我。”

  这么个大男人,还委屈上了。苏晏失笑,转而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我见外了。没事,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阿勒坦抱着苏晏,像抱住了一团冬夜的火,热意渗入体内,让他能借这火光照亮自己内心深处的那道影子。

  那是他的父汗虎阔力的身影。并非率领族人作战时的意气风发,而是佝偻的、干瘪的、被掏空了灵魂的身影。他的父汗被巨大的痛苦吞噬,在哀嚎,在折膝下跪,在苦苦哀求——“把黑丸给我,求你了,要做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父汗……是我杀的。”

  耳畔语声低沉,苏晏睁大了眼睛——虎阔力不是被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兀哈浪所害,才引发阿勒坦率复仇之师,奇袭鞑靼王庭?

  “是我亲手用弯刀穿透了父汗的心脏。然后割下兀哈浪的头颅,向大军宣布:这是我的杀父仇人。鞑靼王庭与我们瓦剌之间又添了一笔血债。”

  “为什么,你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苏晏想到了什么,手指用力揪住阿勒坦的衣袍,“虎阔力汗被黑朵喂了毒,被药瘾彻底控制住了?所以那年,瓦剌与鞑靼在哈斯塔城会盟,根本就是一场断送国运的阴谋?”

  阿勒坦沉痛点头:“父汗要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已无力回头。他最后一次药瘾发作时,已经不似人形,只在神智清醒的短暂瞬间,求我给他个痛快。”

  所以,阿勒坦被逼着亲手弑父……那可是他一提及就目泛光彩的亲生父亲!那时的阿勒坦,做出这种艰难的抉择时,又是何等的痛苦?

  苏晏仿佛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断断续续地抽着气。

  “虽然父汗临终前对我说……他说,‘做得好,我的儿子,瓦剌的荣光不容玷污……弑者将继承亡者之勇力,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但我知道,我得到的不仅是父辈的勇力,还有不能用任何旧俗来开脱的罪孽。”

  “阿勒坦……”苏晏叹息道。

  阿勒坦抱着他的肩膀,将下颌抵在他头顶,闭上眼仰望心中的长生天,似乎想从云层中窥见父汗英灵的微光。“乌尼格,你可知这事在我心底藏了这么久,为何偏偏是今日压不住,翻涌而出?”

  苏晏隐约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说。

  阿勒坦接着道:“因为沈柒熬住了。

  “以寻常人之躯,并无萨满老巫的经年修行与药物辅助,他仍然坚持住了本我。

  “他能熬住,说明药瘾并非那么不可战胜,也意味着当初我若是不那么痛下决断,我的父汗……还能活!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乌尼格,我……是个弑亲的罪人。”

  苏晏终于明白了,阿勒坦为什么会说,沈柒如果开口求药,他一定会痛下杀手。是否阿勒坦心中在隐隐希望,沈柒也如他父汗一样崩溃,由此证明自己当年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

  可沈柒从地狱里熬过来了,没有求过一声,这带给了阿勒坦巨大的打击,令他对当年无奈弑父的自己生出了怀疑与悔恨。

  “阿勒坦……”苏晏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脑子里满是不断翻滚的字眼。他又喃喃地呼唤了几声阿勒坦,最后说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我父汗软弱?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受过各种各样的伤,也遇到过决死的困境,可从未弯曲一下他的脊梁!他不是个懦夫!”

  “我并不认为虎阔力汗软弱,正相反,我认为他一定是位勇士,与药瘾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是阿勒坦,沈柒不一样,他是个本就没有生气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皇爷曾说过,他是从向死中寻找生的乐趣。

  “然而他的乐趣并不在鲜血与哀嚎中,旁人的痛苦只能短时平息他的渴念,并不能彻底满足他。

  “直到他遇到了我。他终于找到了生趣。”

  你。只有你——言犹在耳,每个字都是他的全心。

  苏晏一阵鼻酸,叹道:“沈柒是个奇迹。”

  奇迹的意思,大约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吧,阿勒坦矛盾地想,虽然这个词听着那么刺耳,但千百万人中能熬得过药瘾的,也许真的就只有沈柒一个。

  “所以,当年你的做法并没有错。即使你没有下手阻止,虎阔力汗也熬不过去的,他会在幕后黑手的操控下,把你、把瓦剌全族、把整片北漠大地拖入战火的深渊。

  “阿勒坦,你没有罪。大铭的律法无权审判你,北漠的旧俗承认在极端情况下的弑亲继承,最重要的是,你父汗的意志赞同你。‘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从药瘾中得以解脱的生趣所在。”

  “……你呢?你怎么看待我?”阿勒坦把怀中人松开一些,凝视他的脸。

  四目相对,苏晏眼眶湿润,微笑道:“阿勒坦是我心中的神鹰。永不坠落,永远翱翔。”

  阿勒坦缓缓笑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他烈阳融金似的眼瞳中流动。他用前额抵着苏晏的眉心,再一次发誓道:“阿勒坦再怎么翱翔,也永远被乌尼格这条神索牵引着,至死相连。”

第453章 六笔债怎么收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宁王从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为上好墨玉打造,显然不是诏狱囚犯或普通狱卒所能拥有的。想必这间牢房的前任住客是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还喜欢弈棋,故而不慎遗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脚与石墙之间的缝隙里。

  那人是活着离开了,还是早已死在诏狱十八般酷刑中?宁王拈着棋子,脑中掠过一个闪念,我是否还有脱身囹圄、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贺霖与阿勒坦联手所设的圈套,导致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但未必输光,他还有些隐藏的力量,譬如决死追随的信徒们,譬如能操纵任何人的黑药丸。既然从豫王槊下活了下来,就意味着天不绝他,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牢门外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

  是锦衣卫来施刑逼供,还是押他去公堂进行三司会审?宁王将那枚引发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门沉重地开启,走进来一队面色肃厉的锦衣卫,为首那人肤色黧黑、其貌不扬,眼神却锐亮无比。

  宁王已做好心理准备,拿出天潢贵胄应有的气势,沉静地看着他们。

  然而锦衣卫并不与他说话,分开两侧站定,似在迎候贵人。

  随后,一名身披苍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头的风帽遮住了这人的脸,宁王猜测对方也许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来传达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动,开口道:“我还以为依朱贺霖的性子,就算没有兴趣,也该有满腹不解的疑惑,亲自来审问我。”

  那人伸手掀去风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来审问,不比贺霖来更显你的身份么?”

  宁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蓝蒙蒙的双目,连目下那粒红痣都在震惊中扭曲了位置,失声道:“你——竟还活着?!”

  景隆帝平静地注视他:“让你失望了,朱檀络。”

  在强烈的混乱之后,宁王逐渐想通了关窍,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血色褪尽,恨然咬牙:“我以为是朱贺霖与阿勒坦做局,却原来不是,原来还要更早!是你……和沈柒!还有苏晏,他是把各方势力牵连起来的关键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筹谋十余年,以天下为棋局,却看不清真正的对手是谁,看不穿决定全盘之势的棋眼,如何不败?”

  牢门铁门在宁王不甘的神色中关闭。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景隆帝与宁王朱檀络在诏狱牢房中说了什么,就连在场的八名锦衣卫,也在褚渊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丝毫。

  景隆帝离开时,宁王颓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复昔日风姿,仿佛体内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头爆发出一阵阵惨笑,直笑到气喘吁吁,又从气喘变为哮喘,如窒息般面色酡红,手指颤抖地撕开了衣袖的夹层。

  夹层里滚出十几枚乌黑的大药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块放进嘴里,忽然一声冷笑,将整个药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颗、第三颗……

  不能过量。黑朵几次叮嘱。他问:过量会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无药可解。他又问:死得很痛苦?黑朵难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无上极乐,所欲所求皆得大满足。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悦的死法?

  宁王向后仰头枕在床沿,感觉肉体与天地一同融化,灵魂逐渐飘升,走出阴森的诏狱,离开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亲的暗室,掠过一群一群为他复仇大业做了垫脚石的怨灵……最终飘飘悠悠地停下溪涧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张天然的石桌,桌面刻着粗糙的棋盘。

  低头凝思的鹤先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脸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来来,今日不谈正事,我们只下棋。”

  朱檀络觉得鹤先生看着有些不同往日,仔细端详后才发现,素来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见的赤衣,色如烈焰红莲。他还在膝上抱着七弦琴,仿佛连对弈时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盘上已是一副残局,鹤先生将白子落在险峻处,路数壮烈又诡谲。

  朱檀络今日的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问:“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鹤先生一怔,笑道:“啊,因为你我是棋友。”

  “不对。”

  “因为我们各取所需。”

  “也不尽然。”

  鹤先生敛了笑,认真道:“因为余欲继承祖师遗志,实现心中宏愿,建立一个人人信教、纯心大同的国度。余将宁王殿下作为了这个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们。”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选错了人?”

  鹤先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空想无益。”

  朱檀络正想再问些什么,鹤先生催促道:“该你下了。”

  他闻言低头,凝神望向棋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决定全盘大势的星位,可桌面没有棋奁,更无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着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将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鹤先生叹了口气:“余又输了啊。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无定,输赢皆为常理,输就输了,落子无悔。”

  “无悔?”朱檀络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尽的残念!”

  “都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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