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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灭了油灯,刚闭上眼,便听见侍卫低声道:“窑洞外有个人偷偷摸近来,意图不轨。”
他笑了起来:“这里是边堡,到处是巡逻的士兵,外面那个人你见都没见着,是怎么判定对方意图不轨的?”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两只兽。”
“两只兽……是羊吗?说来这边堡内似乎养了不少羊,路边都是屎粒子。”
“是野兽。”贴身侍卫面无表情地道,同时扣了两枚碎石子在手,就要弹指射出窗缝。
却被自家大人拉住袖子:“不急,且看对方想玩什么花样。”
窗户被人从外面悄悄打开,两个兽影从窗口跃了进来,幽绿的兽瞳在黑暗中发光,呼哧呼哧地低吼声伴随着野兽的腥臊气扑面而来。
窑洞内传出一声惊呼,随即是坑里哐啷物体坠地的声响,还有狼的低沉咆哮声。
微生武在窗外窃笑,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叫道:“公公,您没事罢?卑职路过,似乎听见了狼嚎声,好心提醒一句——这里靠近北漠,草原狼多得很,还有熊,入冬便到处觅食,平日里可要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窑洞里就变得一片寂静。
微生武侧耳听,毫无动静,怀疑屋里那太监是被狼给咬断了喉咙,便一把推开了窑洞口那扇根本栓不牢的木门。
一道剑刃无声无息地刺出来,如同破开黑夜的太初的电光,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剑尖上的冷意像一根冰锥钉进咽喉,微生武甚至来不及生出任何避让或招架的念头,脑中只剩三个字:我死了!
空白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微生武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抱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羞愤,骂道:“死太——”
窑洞内,一点火折的微光亮起,随后燃成小团火焰,照亮了一名身披莎蓝色外袍的青年书生的面容。
最后一个“监”字冻在喉咙,被朔风吹成个响亮的逆嗝。微生武张着嘴看烛光中的蓝衣书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蓝衣书生笑微微地问:“你来要本监军的命,是你们家将军的授意?”
微生武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他知道自己失手,恐要坏事,索性闭紧嘴一声不吭,眼珠四下巡睃——只见两头半大不小的草原狼躺在墙角,不知死没死;而那名持剑抵着他咽喉的侍卫,一张冷脸比雪原更冻人。
蓝衣书生又道:“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微生武攥了攥拳头,想拔匕首,但出于习武者的本能,也知道自己在这道剑刃下根本动弹不得,一丝一毫胜算都没有。他眯起了眼,准备冒死大喝——有人冒充朝廷监军,行刺靖北将军!来人,拿下刺客!
却不料对方下一句话啪的砸在了他脸上,令人猝不及防:“你去告诉朱槿城,就说我想问问他,这才刚拿回兵权多久,血腥味就传到京城,是不是憋太久了,开荤开过了头?”
微生武面露厌恶之色:“你们这些米虫一样混吃等死的太监知道个什么?慈不掌兵,那些人头不砍、军令不下,靖北军根本不可能成为靖北军!我们都拥戴将军,你要是想向朝廷进谗言——你就去死!”
蓝衣书生被咒骂也不失风度,仍面带微笑:“谁说我是太监?”
微生武嘲讽地瞥了一眼对方的腰下位置:“也是,我又没见识过阉人的恶心处——也许你养的这个汉子见识过。”
剑刃在割断他的咽喉之前,被人用手指勾了一下,在他脸颊上弹出一道清晰的红印子。蓝衣书生用眼神安抚过心生杀机的贴身侍卫,对微生武正色说道:“大铭十三道监察御史,在外巡按时有‘清军’一职,师行则监军纪功,此乃国之法令。你藐视的是什么,是权宦干政,还是国之法令?”
这下微生武终于变了脸色,咬牙道:“监察御史……”
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一百个太监,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一个御史。
他好像……真的给将军惹麻烦了。
蓝衣书生用剑刃弹皮肉,似乎弹上了瘾,转眼微生武脸上又多了几道红痕,但他选择生受着,一句咒骂或告饶的话也不说。
等半边脸颊肿成了猪头肉,他才闷声问:“御史大人尊姓大名?卑职好去禀报将军。将军还在房中看军报,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蓝衣书生想了想,说:“本官姓丢,名倪牧,也可叫我老牧。你若是为我做件事,我便不把靖北将军的亲兵头目谋害监军之事上报朝廷,如何?”
微生武不甘心,又不得不问:“什么事,御史大人先说,卑职也要看能否做到。”
丢御史道:“你详细与我说说,你家将军是怎么一气砍了二十几个军中大小将官的脑袋,又是怎么制定下兵可犯将的军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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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豫王正准备卷起桌面上的舆图,又听见几声敲门声。
门外,微生武闷声道:“将军还没睡吧,卑职有要事禀报。”
“进来。”
门一开,豫王微怔:“你去掏马蜂窝了?”
微生武捂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强忍羞耻:“朝廷派了两名监军,副的是太监黎满,正的是个御史,丢倪牧。”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丢倪牧,老牧。”
豫王抓起桌面的空茶杯,一下砸在他另半张没捂着的脸上。
过了几秒钟,豫王霍然反应过来,两三步冲上前:“是不是个俊美书生模样的御史?”
微生武捂着两边脸颊用力点头。
豫王哈哈大笑,一边说着“他想丢就丢呗”,一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高大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第362章 监军是哪个监
豫王急匆匆来到微生武所说的窑洞外,一眼便看见两头半大的草原狼,后腿用铁链栓在树干上,没精打采地趴着,跟两条挨了训的看门狗似的。
他登时意识到自己的亲兵头目干了混事,暗骂一声“杯子还是砸轻了”,上前敲门。
门没开。屋里的年轻男子声线慵懒:“我困欲眠君且去,明日再来讨人嫌。”
豫王隔着门赔笑:“清河,清河你莫要生气,这里面有误会。我真不知来的人是你……那个愣头青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了,回头再让他给你赔礼谢罪。”
屋内男子道:“我若是没带阿追在身边,这会儿可能已经成了一坨狼粪。”
严寒天气,豫王额上渗出冷汗:“是……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屋内男子语气中隐隐有怒意:“王爷是否真打算来一个监军就杀一个,一直杀到皇上不得不答应你的要求为止?”
豫王道:“倒也不会如此极端,我会另想办法。”
“还不够极端?你重掌兵权不到一个月,凶名便已传至京城,惹得朝堂物议纷纷,说你滥杀士官、峻整军法,是为了清洗军中异己,培植自身势力,此举不仅是对先帝心怀旧怨,更是对新君傲慢不臣。”
听了朝臣们的严厉指斥之词,豫王不怒反笑:“清河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你……”屋里安静了几秒,随即传出一声清喝,“想你他娘的赶紧去打一场胜仗,好叫那些叽叽歪歪的言官闭嘴!也不枉我和小朱斗智斗勇八百回合,好容易才出了京来给你当几个月监军!”
这哪是监军督战,分明是来助他稳定局势、扫除非议的。
豫王朗声大笑。
他向前一步,倾身将前额抵在门板上,语声低沉:“既然苏御史这么说了,那我就只有提着阿勒坦的脑袋来见,方能对得起苏御史的一片苦心。”
屋内,苏晏盘腿坐在炕上,正喝着阿追刚煮好的姜糖水,闻言忽然呛了一下,咳个半死。
荆红追忙给他拍背顺气。苏晏一把握住荆红追的手腕,嘶声道:“他刚说什么?提着阿勒坦的脑袋……”
“两国交战,斩首敌酋,大人觉得有何不妥?”荆红追反问。
“……没什么不妥,”苏晏脑中有些混乱,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两国之间除了战争以外,或许还有其他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子,和谈?”
苏晏摇头:“我不是那种认为靠和谈或纳贡就能获得和平的天真派,该打的仗必须要打……这么说吧阿追,你和你的隔壁邻居因为利益之争,今天他砸你的墙,明天你拆他的屋顶,你俩每天饭也不煮了、活儿也不干了,尽捣腾着怎么让对方吃拳头。你猜最后得益的是谁?”
荆红追想了想,说:“对门邻居?”
“可不是么!”苏晏一拍大腿,“我们家阿追真是太聪明了,一点就透。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成不了最后的胜利者,辽东那边还有个明面上归附大铭、实际上猫在窝里猥琐发育的女真呢!”
荆红追:不是很明白……但大人说的一定没错。
苏晏这下终于把自己从莫名的纠结中绕出来了:“北漠地广人稀、气候恶劣,我朝目前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也没必要去啃,能做到相安无事就可以了。
“而两国能和平共处靠的是什么?是强大国力的互相震慑,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分吃利益蛋糕。彼此一边各取所长地合作,一边互相争夺资源。倘若有第三方也想来桌面分蛋糕——就联手把他们踹下去。”
荆红追有些不解:“那么这样的两国,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
苏晏笑道:“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外交术。百姓们其实并不在乎朝廷与哪国结盟、与哪国交恶,他们只求过安稳的小日子,但一国之决策层必须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所以大人认为,依我朝与北漠目前的局势,这仗是打还是不打?”荆红追问。
“当然要打!”苏晏道,“弱国无外交。就要打到他们不敢再越界挑衅,打到他们不得不在桌旁坐下来,把切蛋糕的刀子递给我们为止。”
“可我方才看大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希望北漠汗王阿勒坦死在与大铭的征战中?”
“那是因为我觉得将来若是能一桌而坐,阿勒坦相对其他北漠首领而言会更好沟通,此人性情爽烈却不乏智慧……”苏晏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瞪向荆红追,“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还担心我惦记着与他那点萍水相逢的交情呢?”
荆红追一脸正直地答:“惦记不惦记都在自心,旁人问不着。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门外的豫王走了。”
苏晏怔住,跳下炕去趿鞋子:“刚还在说话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就算不想进来解释清楚,也不打算与我见面打声招呼?妈的,一个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混账王八蛋。”
“——我不是。”荆红追拿起披风跟在苏晏身后,冷声说。
苏晏一边开门觅知音,一边安抚闹情绪的小妾:“对对,不是,我们阿追最靠谱了。”
门外果然没了豫王的身影,栓在树干的两头狼也不知被谁带走了。苏晏站在深浓的夜色中左右观望,听见整个边堡都喧闹起来,风中传来人的呼喝声、马的嘶鸣声,还有哐啷哐啷的器物撞击声。
一名亲兵匆匆跑来,对苏晏抱拳道:“监军大人,将军接到最新军报,正调兵率队出城,特命卑职来禀报一声,请监军大人就在这边堡中暂歇几日。”
“要出兵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苏晏问。
亲兵以为他害怕,又道:“将军已命亲兵营留下护卫大人。此地安全,大人尽可放心。”
苏晏咬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监、军,监督的监。他就这么把我甩在后方,叫我怎么监?你去告诉他……算了,叫你跟他说也没用。”
“阿追!”他转头招呼最靠谱的贴身侍卫,“帮我更衣备马,我们随大军出发!”
荆红追站在原地不动。
苏晏气道:“放心,我没打算冲锋陷阵!你看我这胳膊腿,是能舞刀弄棒的人么?我们就随后军而行,若有战役便取个合适地点观战,哪怕做些后勤或联络的杂务也好。”
荆红追觉得可行,这才回屋取了一套便于行动的曳撒给苏晏换上,毡帽、护耳、手套、长绒革靴一应俱全,为防流矢还在曳撒外罩了件软甲。
他牵来两匹马,却要苏晏与他共乘一匹,另一匹挽缰并驰,说是天色太黑以防走散。
苏晏都由他,只要能随军就行。
传讯的亲兵见劝不住,只好去请示上官——这会儿脸肿得难以见人的将卫长微生武。
微生武见好不容易开战了,却不能追随自家将军冲锋陷阵,反要留守后方给个书生当保镖,正在生闷气呢,一听说苏晏坚持随军,简直正中下怀,当即集合了亲兵营来找苏晏。
苏晏只装作没看见对方的肿脸,问他:“将军何在?今夜调动了多少人马,是什么行动?”
微生武瓮声瓮气地答:“将军已率前军疾行出城,约莫出了十里地。此行只调动靖北军的部分人马,还有部分仍在附近的几座边堡,并未下令集结。具体行动卑职也说不好,只知前几日将军就频繁接收斥候的军报,每日研究舆图,说要等待时机。今夜想是时机到了。”
苏晏怀疑这小子就算知道内情,也不会轻易告诉自己。事关军机,他没多追问,只说:“我随后军出发,自带三百锦衣卫,无需你护卫。你们是亲卫营,理当守在主将身边。你带队即刻追上前军,向将军禀明情况,就说不是你们擅离职守,是我以监军之名下的死命令。”
微生武见这新来的监军十分明事理,脸色当即好看了些,抱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