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为了避免给崔锦屏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才摇头表示不赞同。
崔锦屏却越发觉得不仅被苏晏疏远了,更被远远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脸色隐隐发青。他告罪一声,回到队列里,听见通政司的同僚们低低的嘲笑声,心里十分恼恨难堪,但仍假装不在意,神情傲然。
苏清河!他暗中咬了咬牙,难道你真是那种只能同患难、不能同富贵之人?
散朝后,苏晏觑了个空子想单独与崔锦屏聊几句,不料对方没看见他似的,转身就离开了。他难免有些遗憾与惆怅,沈柒走过来,邀请道:“一起去市集上找个酒楼吃午膳如何。”
苏晏同意了,与沈柒并肩边走边说:“这个妖书案,你故意大张旗鼓地办,是想打草惊蛇?”
沈柒道:“对。让人掏出底牌的办法有两种,一是骗,使其麻痹大意,以为可以浑水摸鱼,全力出击。二是逼,使其无法轻易得手,不得不倾巢而动,全力出击。”
苏晏猜测沈柒未必单是“骗”或者单是“逼”,搞不好要打一套组合拳,于是说:“那我就更要配合你,快点想出破除谣言的法子,让弈者意识到舆论战这张牌彻底不管用,才会跳出来实打实地干架。”
沈柒望着他眼眶下方淡淡的青影,心疼地劝道:“想不出也没事,可以另换一条路走。你要多休息,早点睡。”
苏晏笑道:“好,再不熬夜了。”
沈柒又打量了一下他的下颌与脖颈,叮嘱:“结痂了,别挠,不然抠破了又要重新养起。”
“痒……忍不住啊。”苏晏改为用手指,轻按血痂周围紧绷的皮肤。
沈柒笑了:“等出午门上了马车,我给你按一按。”
苏晏这几日拜托荆红追去追踪杀死锦衣卫暗探的凶手,所以马车是由家中一名老实巴交的仆役驾驶,停在午门外等他下朝。
进入车厢后,沈柒给苏晏按完伤口,稍微止了痒,又去剥他衣襟,说方才是治标,现在治本。苏晏作势要揍他,两人难得放松地嬉闹了一通,把座凳旁杂物柜子的柜门都撞开了半扇。
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飘了出来,落在苏晏脚背上。苏晏一边攥着沈柒的手腕说“别闹大白天的外头都是人”,一边随手捡起纸张打开,见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一处地址,就在京城的南城某条街巷中。
他盯着纸条,顿时想起来:这不是在天工院遇见的那个落魄西洋画家,叫什么……爱中华……不是,爱华多,留下的联系地址么?
也不知道这么多天过去,给对方的那点碎银花完了没有。如果花完了,该不会饿死街头吧?
早知道就同意爱华多给他画张油画肖像了。这可是活广告,京城百姓要是听说连阁老都邀请他作画,还不把门槛踏破?可惜现在自己被猫挠了一脸,想画也不方便了。
……一道久违的灵光蓦然闪过大脑,苏晏兴奋地揽住了沈柒的脖子,在对方脸上狠狠啃了一口:“我想出办法了!走,我们这就去找那洋鬼子,给他拉一笔大单子!”
第323章 苏清河你完了
“你可见过显祖皇帝?”
马车在正午时分的街巷中驰行,车厢内,苏晏问沈柒。
沈柒摇头:“显祖皇帝在位时,我尚未出生。”
苏晏道:“我见过。显祖皇帝的画像挂在太庙中殿,朱贺霖还是太子时,在那里跪过神牌。”
沈柒不知他为何忽然提到显祖皇帝的画像,但知道苏晏不会无的放矢,所以用专注的眼神看着他,继续往下听。
苏晏陷入短暂的回忆,似乎在脑海中勾勒着什么,喃喃道:“我们并不需要去证明太皇太后的清誉。”
沈柒微微挑了挑眉,是个疑问与鼓励的表情。
苏晏朝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随着思路逐渐清晰,气定神闲的光彩又回到了脸上:“我的意思是,那老女人有没有偷情,其实与景隆帝是否正朔,并无必定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我们无需证明她的忠贞,只需要证明她儿子的血统就够了。”
沈柒思索了一下,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图,便问:“如何证明是显祖皇帝亲生?无法滴血认亲,且景隆帝与豫王的长相都肖似太皇太后,几乎没有其父的影子。”
“儿子没有,孙子有啊!”苏晏笑道,“你大概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隔代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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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华多紧紧跟在苏晏身旁,却又忍不住地左顾右盼,富丽堂皇的宫殿令他感到有些眩晕。
那些庄严高耸的门楼、层层而上的白玉石阶,甚至琉璃瓦屋脊在阳光中反射的光辉,都让他不禁怀疑已身在天国——异教徒的天国。
苏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这个瘦条卷毛的西洋帅哥,哂道:“不必紧张。”
爱华多:“我、我没紧张。”
苏晏:“你走路都顺拐了。”
爱华多:“……”
爱华多犹豫再三,低声问:“你们的皇帝陛下会不会很……严厉?回答他的问话时,要注意什么?”
苏晏笑了:“像对我说话这样就可以了。不过,礼仪不能少,你至少得拿出觐见斐迪南三世的态度来。哦对了,你来大铭之前,统治那不勒斯地区的可能还不是他,现在是了。”
爱华多震惊:“你、你知道我的家乡,还知道国王陛下?”
对啊,“统一的西班牙”的第一任国王,稍微认真点学过欧洲史的都知道。以及,你们意大利果然是当“附属”当成了历史传统。不过中世纪欧洲势力划分乱七八糟,各种亲属关系混乱不堪,谁选修历史谁牙疼……
苏晏在转念间已经吐了好几个槽,面上却露出淡定微笑:“我大铭虽坐拥中原,却目存世界。下官不过是个多读了几本书的文人,对当今诸国形势略知皮毛而已。”
这叫“略知皮毛”?还有,你这地位,也好意思自称只是“文人”……爱华多有些无语。
他已经知晓苏晏的身份,类似于王国的“副宰相”,只是没想到如此年轻与俊秀。不知他们的皇帝陛下,又是何等模样?
爱华多不再发问,又走了一段长廊,穿过圆月门,终于在一座充满异国风情的花园中,见到了现任的铭国皇帝。
——与他们的副相一样年轻,但男子汉气概更足些。譬如此刻,皇帝陛下就在湖边的空地,用弓箭射吊在柳梢上的小铃铛,箭无虚发,每一箭射出去,都伴随着铃铛清脆的声响。
皇帝陛下见到他,似乎很高兴,甚至还很热情,把弓一搁就走过来。
爱华多受宠若惊地抚胸鞠躬,犹豫着要不要再隆重点,行个单膝跪礼,却见皇帝陛下从他身边快步走过,衣袖带起一股清幽提神的香气,似乎压根就没看见他,直奔着副相去了。
皇帝不仅握了副相的手臂,查看过他脖颈处结痂的伤口,还问他等会儿能不能留下来陪膳。
爱华多站在他们旁边,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有点尴尬地后退了几步。
他踩到石子弄出的动静,才使得皇帝转过脸来,充满审视与探究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犀利得有如刀剑,令他心凛了一下,感觉这位铭国皇帝也许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年轻没经验。
“宫里已经有几个会教异国语、弹西洋琴的大胡子西夷人了,这个年轻的会些什么花样?”朱贺霖没觉得西夷人稀奇,很快就收回眼神,语气轻松地问苏晏。
苏晏道:“他会画画儿。”
朱贺霖错愕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朕也会画画儿。爱卿若是喜欢,想要多少幅,朕就能给你画多少幅。”
你只会画春宫,有本事像你爹那样正儿八经学学国画啊!苏晏忍住抽他的冲动,解释道:“西洋画的技巧殊不同国画,叫做油画,画人物肖像尤其逼真,小爷不妨看看。”
他朝爱华多递了个眼神,后者连忙将带来的油画展开。
朱贺霖一看,果然风格迥异,画像上的人物头脸也不知怎么弄的,如揽镜而照般逼真,连皮肤上的纹路与斑点都清晰得很。看着这名官吏的画像,好像其人就在眼前。
“为何这西洋的油画,画出的人脸不是平的,五官高低竟能如此凸显……”朱贺霖很是新奇地琢磨起来。
爱华多见他颇感兴趣,当即也兴奋起来,用词不达意的大铭话努力解释起了绘画中的透视原理。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朱贺霖很爽快,同时也是很不以为意地说:“行了,你的画有意思,留在宫里画院当个画师,就授个……文华殿待诏罢。”
宫廷画师!还有官衔,意味着有俸禄拿!瞬间摆脱了四处推销卖画的困窘境地,爱华多喜出望外,连连鞠躬致谢,最后还单膝跪下,牵起龙袍下摆亲吻,大声发誓:“为皇帝陛下效忠!”
朱贺霖有些吃惊,嫌弃地把袍角从他手里扯出来:“有心效忠是好,但君臣有别,臣子不可冒犯君王,你得多学学大铭的礼仪。”
爱华多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想起方才皇帝陛下一见副相,不仅握了他的手臂,还把自己的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他的肩膀与腰身上……莫非铭国的礼仪是臣子不可冒犯君王,但君王可以随意亲近臣子?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在皇帝与副相之间游移,觉得大铭礼仪的尺度弹性有点大。
苏晏被这眼神看得牙疼,便将爱华多撂在一旁,对朱贺霖道:“我不是带他来讨官职的,而是来给小爷与皇爷,以及显祖皇帝画肖像油画的。”
“给父皇与皇祖父?”朱贺霖有点意外。
苏晏点点头,后退半步,仔细端详朱贺霖的脸。
上次这么仔细地端详他,还是在刚到南京的时候,发现朱贺霖的整个脸型与眉、眼、唇都不像景隆帝,几乎没有遗传到太后那边的基因。
其实朱贺霖长得更像他的祖父——显祖皇帝。
少年时,因为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一颦一笑的神态中尚留存着他的母亲——先章皇后的韵味,太后又是个疑邻盗斧的心态,越看他越觉得像先章后,格外不待见他。
如今青稚彻底褪去,朱贺霖五官中明朗英武、甚至霸道锋悍的一面加倍明显地呈现出来,就越来越像在太庙的画像中见到的显祖皇帝了。
“对,我要让爱华多比照着显祖皇帝的旧画像,进行容貌还原,然后绘制成油画肖像,在最大程度上体现出真实容貌。”
国画因为缺乏透视技巧与立体感,人物的五官扁平,导致真实度不高。苏晏接着道:“有些不好还原的失真处,还可以参照老宫人的口述进行微调。”
朱贺霖似乎有些领悟到了他的意图。
爱华多却露出了为难之色:“这可比给真人画肖像难多了,万一还原得不够真实,会给后人留下错误的历史存证。再说,我可是个求真务实的画家……”
“看这儿。”苏晏打断了爱华多的话,把朱贺霖正面转向他,“这是我们的大铭皇帝,朱·五世陛下。他与他的亲祖父朱·三世陛下至少有八成相像。这就是你的真人模特!”
这下爱华多意会过来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参考铭国画、宫人的口述与五世陛下的长相,去复原三世陛下的容貌,再用油画尽量逼真地呈现出来?并且要让所有看画的人都能看出来,三世与五世的血缘关系。”
“挺聪明的嘛,意大里亚人。”苏晏笑眯眯地看他,“还有四世陛下,他和他的父亲、儿子长得不像,但无妨,照实画就是了。”
“所以,我一共要画三幅油画肖像?”
“不,你至少要画一式十五份,总共四十五幅。”
爱华多腿一软,连忙扶住旁边的石桌,才没有失态。
苏晏拿出了领导忽悠新下属的语气:“其实也就一开始的三幅会多费些心力去画,后面的属于技巧上的复制,就容易多了。再说,我们皇帝陛下可是个非常慷慨的人,在俸禄之外,还会为这些肖像画付一笔可观的奖金……”
一听奖金,爱华多的腿不软了,腰身挺得笔直,正色道:“赞美皇帝陛下的慷慨!臣一定竭尽全力。”
“时限一个月。”
“这、能不能再长点,我是个认真细致的画家……”
“超出一个月,每多一天,奖金少5%。”
“大人放心,我是个技艺娴熟的画家,就算不吃不睡也会在一个月内完成!”
朱贺霖让內侍领他去画院安顿,准备画板、颜料等工具,顺便取来显祖皇帝与景隆帝的画像给他做个研究参考。
爱华多离开后,朱贺霖撇嘴道:“这西夷人忒贪财,简直要掉钱眼里去,做事到底靠不靠谱?”
苏晏笑道:“其实大多数人都贪财,只是这西夷人相对单纯、不加掩饰。至于靠不靠谱,等他画出一幅你的肖像来,看看就知道了。”
朱贺霖问:“为何要各画十五幅?”
苏晏反问:“小爷猜一猜?”
朱贺霖想了想,说:“两京十三布政司,一共十五?”
苏晏颔首:“对!再过两个月,正是显祖皇帝的忌辰。趁这个由头,我打算在南、北两京,还有十三个司的府城,举行为期七日的集体公祭仪式,除了地方官员,让城中士绅与一部分百姓也来参加。
“到时在祭堂主场的正中悬挂显祖皇帝的油画肖像,皇爷与小爷的画像则挂在相邻的副场,祭祀者瞻仰显祖皇帝的画像,磕完头、上完香后,还要到副场来向皇爷与小爷的画像行叩拜礼。”
朱贺霖的眼睛亮了起来:“于是他们就会发现,我和皇祖父长得有多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