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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13 更新:2022-01-19 12:52:28

但他想要的,我会一分不少地都给他!”

  荆红追似乎明白了什么,皱眉思索片刻,最后勉强认同了,到底还是有些不甘愿:“那就先瞒几日,倘若醒不了,不必再把死讯告知大人两次。倘若醒了,须得立即告知大人。”

  沈柒道:“正是如此。”

  三人走出治疗室时,面对苏晏眼中的担忧与期待,沈柒无法直视,不得不移开目光。

  门外不仅有太子、苏晏,还有一殿宫人。庭外台阶下,有众多皇宫侍卫与焦急待命的太医们。

  明里、暗中,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等待一个结果。

  “皇爷……宾天了!”

  风荷别院内,陈实毓走进精心布置与消毒过的内室,对床上躺的人影深施一礼,然后道:“先帝已升遐,从今往后,君便是老朽尽心竭力医治的病人。”

  -

  从苏府出来,沈柒在入夜的街道上策马疾驰,却并非去皇宫,而是去了市井间的一家馄饨摊子。

  这次的摊子开在城西偏僻的巷子里,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沈柒点了一碗没有馅儿的猪肉馄饨后,老板娘扭着腰肢将他请至屋内,门一关,脸色就变了。

  “‘这便是你的敲门礼?沈同知实在是令鄙人失望。须知首鼠两端之人,下场将比老鼠还惨。’”老板娘说。

  沈柒知道,这不是老板娘说的话,而是门后人借她的口,说给自己听的。

  “‘在南京,你说不想与人共事,将鹤先生撵走,结果只杀了个严太监。从南京回来的这一路,你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却依然没有对太子动手,甚至还舍命护送。我看你并非真心合作,只想两头捞好处,既如此,就别怪鄙人翻脸不认人了。’”

  沈柒哂道:“你要我拿‘废太子’做敲门礼,如今朱贺霖已不是太子,这么说来,似乎也不算我食言?”

  ……的确不是太子了,成了嗣皇帝!老板娘心里十分痛恨与鄙夷这个锦衣卫的无耻,但作为门后之人的传声筒,她不能任由自己性子说话,只能咬牙听着,回头再将消息传回去。

  沈柒又道:“开个玩笑而已,弈者先生不必生气……对了,门后之人,是这个称呼没错罢?”

  这个倒是事先交代过,老板娘答:“‘鄙人衷爱下棋,以山河为盘、以势力为子,故而自取名号为弈者。’”

  “弈者先生,我想来想去,觉得‘废太子’这个礼实在是分量不足。没了朱贺霖,还有摄政的太后,还有野心勃勃的豫王,怎么看,那二位都与我更不对盘。倘若他们上位,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不如还是朱贺霖,至少我千里护送,为他负伤流血,朱贺霖心思简单、性情冲动,会念着我的功劳,日后可以有更多图谋之处。

  “所以,我打算换一份更贵重的敲门礼——景隆帝朱槿隚的性命,够不够分量?”

  老板娘大惊,这下也顾不得只当个传声筒了,失声问道:“皇帝是因头疾发作、医治无效而驾崩,与你何干?”

  沈柒咧出一个狼似的冷笑:“你们耳目遍布,难道不知我在中途进了他的治疗室?”

  “……原来是你动的手脚!”老板娘一边心里直冒凉气,一边问道,“可有证据?”

  沈柒取出半截机关圆筒,老板娘知道他只想将证据交给弈者,不欲第三人看见,于是也取出另半截圆筒,将内中之物接收过来。

  “景隆帝驾崩,朱贺霖继位后,我必青云再上,到时在朝中,可就不只是如今的地位与分量了。”

  老板娘盯着沈柒,像盯一条豺狼与毒蛇,警惕又忌惮。她在脑中搜罗片刻,终于找到个相关的交代,便道:“‘鄙人听说,朱贺霖虽年轻,却亦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在南京期间可是与苏侍郎形影不离呢’。”

  一道绿沉沉的杀气从沈柒面上掠过,腰间霜刃出鞘,刀风不仅将桌椅劈作两截,连地面都被划出一道深深裂痕。

  “所有打他主意的人,都休想活!”沈柒语气森冷,目露凶光,面上隐隐透出不计后果的疯狂,“也包括你!”

  老板娘被这股疯劲吓退了,离开时只匆忙丢下一句:“静候回音。”

  沈柒在一片狼藉的屋中站立。久违的冯去恶的残影再度出现,在他身后轻笑起来:“这句倒是真话。不过你这人,真真假假,黑黑白白,谁能说得清呢?可别最后机关算尽一场空啊!”

  “——滚开!”沈柒咬牙喝道,向后挥刀,劈散了意念中的残影。

  他喘着气,许久方才收刀入鞘,走出房门,翻身上马,在夜色中向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祭奠仪式隆重漫长,持续十数日,嗣皇帝朱贺霖身穿衰服主持大局。

  一道道政令从年轻的嗣皇帝手中,通过内阁发布出去:

  调派京军三大营中的五军营,南下山东,接应梅长溪所率的孝陵卫。

  另派水军沿漕河南下,寻找魏良子所率的东宫侍卫,接应回京。

  先帝仁德,所遗妃嫔无所出者不必殉葬,晋为太妃各住其宫。

  卫氏一族恶行累累,被先帝惩戒多次仍不思悔改,乃至豢养私军、刺杀储君,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卫演、卫阙斩首于市,家人男丁七岁以上者皆流放岭南。卫昭妃剥夺太妃位,着其剃发出家、佛前忏悔,秦夫人教女无方,一并打发去寺庙修行。二十年之外戚豪族因此灰飞烟灭。

  命内阁整理这两三个月来滞留的各地奏本,按事态缓急分类,连同票拟一起送御书房,待嗣皇帝批红。

  之前由太后伪诏代批的奏本,全数找出,待嗣皇帝复核。

  越是沉浸在失去圣明天子的悲痛与惶惑中,天下百姓与朝中众臣就越是需要一个不能被悲痛与惶惑压倒的嗣皇帝,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

  尽管身心俱疲,但朱贺霖觉得自己能撑得住,因为他还有苏清河。

  苏晏以南京礼部侍郎的身份,与礼部尚书严兴共同主持先帝治丧大礼。成服期间,他逼迫自己每日忙个不停,似乎要靠对身体的压榨,才能稍微转移心中的思念与伤痛。

  荆红追看不下去,想把真相告诉苏大人。但别院那边传来消息,说人还没醒。之前体征还算稳定,但这两天情况不太好,有发热症状,陈实毓正在极力施救。

  告知了,万一没撑过去,岂不是大起大落、双重打击?荆红追不得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丧礼结束,先帝梓宫出皇城,葬入帝陵,仿佛绷到极点的一根弓弦骤然松弛,苏晏病倒了。

  连续低热,咳嗽不止,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动弹不得。

  大夫诊断是风邪入侵导致的咳疾,因为病人自身体质虚弱,更兼七情之伤淤积于肺腑,一下子爆发出来,就格外严重。

  朱贺霖一听闻,当即微服出宫,冒着大雪来看望他。

  苏晏咳醒时,朦胧看见床头、床尾各坐一人,床前踏板上还坐着一个。

  三个平日里针锋相对、互甩脸色的好汉,眼下见他睁眼,头凑头地挤过来看他,挤不下时还互相让了让,这苏晏觉得自己在做梦,有些恍神。

  “七郎、阿追、小爷……”他边咳边喃喃,“啊,如今不能叫小爷,要叫皇爷了……可皇爷只有一个……”

  朱贺霖握住他的手:“对对,只有一个。不管旁人怎么叫,你就叫我小爷,要不直接叫贺霖。”

  苏晏烧得太久,意识有些模糊,便顺着他的话尾说:“贺霖,贺霖,皇爷走了吗?”

  朱贺霖眼眶顿时潮湿,答:“走了……”

  荆红追冷不丁道:“没走,一直都在。”

  沈柒看了他一眼。荆红追咬咬牙,不吭声了。

  苏晏又道:“方才我大概是做梦了,嗅到他衣袖上的御香,总觉得他还在……贺霖,你去拿件他的衣物给我,好不好?”

  先帝的所有衣物都已陪葬入皇陵。朱贺霖迟疑一下,想到个办法,命侍卫火速进宫,取先帝薰衣的香料过来。

  用景隆帝惯用的清远香熏染被褥,再给苏晏换上。

  苏晏迷离中又说了声:“七郎,阿追,你们不要走……小爷,你去忙你的……我睡一觉就好了……”

  朱贺霖快哭了。

  沈柒说:“小爷,你去忙你的。”

  荆红追也说:“小爷,你去忙你的。”

  朱贺霖恼火起来:“我忙完了!今夜就在这里守着,明日再回宫!”

  清远香的香味高雅,缥缈如九天之云,若有若无,又深郁如山川林野,经久不散。苏晏全身包裹在这熟悉的香气中,沉入睡梦。

  他被香气裹挟着,如风中叶、水上花,飘飘悠悠,身不由己。

  风停时,他走到了一条曲折的碎石小径上,周围是雪地竹林。前方不远处,竹叶掩映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别院。

  别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楼阁错落有致,大门口挂的匾额上写着:“雨后风荷居”。

第307章 如何瞒天过海

  雨后风荷居……这名字好眼熟啊。苏晏想,哦,莫不是皇爷画给我的《雨后风荷图》成了精,画卷中自生出一个天地,就像《聊斋》里的“画壁”?我且进画卷中去看看。

  于是他顺着小径走近别院,见大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入。

  门后无路、无庭院,只是一片碧波茫茫的荷池,荷叶挨挨挤挤,田田如盖。苏晏左右找寻了一番,不见舟楫,便试着踩了踩其中一片荷叶,发现似乎能承托起人,便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一片接一片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池面上起了白雾,他担心掉进水里,犹豫地停下脚步。

  雾气流散,他发现站在一座威武的王府门外,门匾上三个铮铮大字:“秦王府”。

  这是……皇爷和豫王的父亲——显祖皇帝住过的地方?

  记得豫王说过,当时他们的父皇尚只是秦王,经年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北漠,鲜少在王府中。

  他们的母后当时是秦王正妃,与侧妃莫氏斗了个死去活来,最后弄出了一桩惨案。秦王大怒,追查下去后大开杀戒,王府里死了不少人。

  “听说了么,那件事……”

  “啧啧,真要是真的,那可够荒淫的了……”

  婢女们窃窃私语地从苏晏身边走过。苏晏刚想躲避一下,却发现她们似乎看不见自己,于是便跟上去听。

  “不止荒淫,还胆大包天,这可是全家杀头的丑事啊!”

  “你们说,王妃真敢私通市井男子,生下两个鱼目混珠的小王子?”

  “王妃怀上两个小王子的时候,都是在王爷长年征战、偶尔回府的间隙受孕,你说怎么就这么恰好?”

  “要说也是奇怪,二王子与四王子两个都生得像王妃,的确不像王爷的模样。”

  “这也是真的会生,万一‘子肖生父’,那么王妃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苏晏听得眉头紧皱,心想这估计就是豫王当初在梧桐水榭所说的“一场大风波”了。这流言可真毒,是要把秦王正妃连带两个孩子,至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二王子与四王子……岂不就是朱槿隚与朱槿城?

  婢女拐过墙角不见了,苏晏站在原地思索,忽然看见旁边的回廊上站着个八九岁的锦衣男童,眉眼虽稚嫩却清俊逼人,手中牵着个更小的幼童,大约只有一两岁大。

  苏晏看见这男童的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幼年时的朱槿隚!他手中所牵的,应该就是朱槿城了。

  不知这些婢女的谈话,小朱槿隚听去了多少,这也太伤人了。苏晏心疼地想要上前安慰,却意识到画卷天地中的人并见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回廊下,抬眼看着两个幼童。

  朱槿隚神情凝郁,盯着婢女们离去的方向,嘴角紧紧抿起,空着的那只手在腿旁紧握成拳,另一只手却仍轻柔地牵着弟弟。

  朱槿城扯了扯他的手:“吃糖葫芦,糖人。二哥走啊,走啊!”

  苏晏恍惚觉得这就是阿骛的翻版……不,阿骛简直就是豫王幼年时的翻版。

  朱槿隚俯身抱起弟弟,说:“四弟,你要记住了,只有我、母妃和琼姑给的东西才能吃,这府里其他人给的,统统不能吃,记住了么?”

  朱槿城懵懵懂懂地点头。

  朱槿隚紧紧抱住弟弟,低声道:“我们是父王的儿子,不是野种!”

  苏晏心疼得都快不行了,蹲下身伸出手臂,把这两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朱槿隚抱着朱槿城,幻影般穿过了他的身体,飞快地跑走了。

  白雾再次涌了过来。

  雾散后,莲池与荷叶又出现在脚下,苏晏愣怔片刻,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了战场,看见少年朱槿隚跟随显祖皇帝出征的身影;

  走过登基大典的前夜,听见青年朱槿隚在太庙的神牌前立誓,要成为庇佑万民的仁君;

  走过无数个夙兴夜寐的日子,看见朱槿隚是如何被一摞一摞的奏本捆绑在龙椅上,社稷、家国、子民、责任……无数细线锁在他的身上,从二十岁,到三十八岁,到他们相见与相别的每一天。

  走过烟花绽放的午门城楼;走过依依送别的五里驿春野;走过他们并肩同坐的高台,一起看朝阳照耀京城。

  最后他走进一个眼熟至极的院子……是苏府扩建前,栽种着老桃树的小院,朱槿隚在窗下的醉翁椅上坐着,正悠闲地翻看古籍,手边放着一壶沏好的茶。

  没有穿龙袍,一身道袍更像个儒雅的隐士,他从书页上抬头,看见苏晏,微笑道:“清河,过来,坐我腿上。”

  苏晏眼眶发烫,向他的槿隚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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