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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14 更新:2022-01-19 12:52:08

  老叟嗤道:“锦衣卫如今,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连个指挥使都挑不出,似你这般成色,也只能凑合着管个刑狱。”

  沈柒再次寒声问:“你是谁?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出手无情!”

  老叟转身,露出一张年迈却不枯槁的脸,浓眉豹目,鹰钩鼻很是显眼。

  沈柒见这面容,一怔之后,在脑海庞大繁杂的记忆中迅速搜索出对应的画像,失声道:“你是——”

  老叟道:“前锦衣卫掌印指挥使、五军都督府总都督——袁斌。”

第287章 一任天地倒颠

  袁斌的大名,对任何一位朝中人而言都可谓是如雷贯耳。

  他是先帝的心腹,统领锦衣卫二十年间,叱咤朝野。为人忠勇凛烈,屡次护驾有功,即便是与监、卫最不对盘的文臣言官们,说起袁斌也几无微词。

  先帝驾崩后,景隆帝令袁斌继续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可他始终因先帝驾鹤而郁郁寡欢,四五年后便上疏乞辞。景隆帝再三留不住,只得加封他五军都督府总都督的荣衔,带俸闲住南京。

  袁斌致仕后,当时任锦衣卫佥事的冯去恶才有了升为掌印主官的机会。

  可惜冯去恶有能力、无人品,在任七八年,将袁老爷子曾经立起的锦衣卫名声败得七七八八,最后以身试法。

  所幸苏晏接手清理冯党的差事后,在沈柒的帮助下将锦衣卫狠狠整顿了一番,去芜存菁,这两年风气好转不少。

  沈柒能力不凡,论功未必不能争一争指挥使之位。景隆帝却用其才能而恶其心性,并疑其可能重蹈冯去恶的覆辙,始终压着不让他再有寸进。

  能力强的,心性不满意;心性满意的,能力又不足,景隆帝遗憾锦衣卫中再无袁斌,于是掌印主官之位就一直空悬着。

  面对这般泰斗级的前辈,沈柒也不觉收了戾气,抱拳行礼:“锦衣卫同知、北镇抚司掌印主事沈柒,见过袁都督。”

  袁斌将双手背在身后,犀利目光上下打量过沈柒,问:“来南京办差?”

  皇帝命他去河南打探廖贼的敌情,他却为了敲门礼而私下来到南京。沈柒闻言心底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答道:“是。”

  袁斌微微冷笑:“皇爷给你的差事,就是日日尾随一个年轻俊美的南京礼部侍郎,喝他买过的酒类,吃他点过的菜色?”

  沈柒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得死紧,漠然道:“下官办何差事,即便都督也不合查问。都督若心存疑虑,或可以向皇爷叩问一二。”

  一个早已致仕赋闲的老爷子,会因为对现任的锦衣卫首领的私德产生了一点疑心,就贸然上书皇帝询问究竟?沈柒赌他不会这么做。

  袁斌注视沈柒,目光如审如判,片刻后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再不动身回京城,就真要误事了。”

  沈柒恍惚了一下,再抬眼看这个布衣老叟,对方已倏然消失。

  他琢磨着袁斌的话中之意,隐隐生出了一丝警觉,觉得自己的确耽于私情,在南京耗费了远超过预计的时间。

  不能再留,可又舍不得走,舍不得让魂牵梦萦之人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

  ——沈柒咬着牙,下定了决心。他向着集市快走一小段路,隔着几个摊子最后看了一眼苏晏埋头喝汤的身影,默念一句幼年时养母常对他说过的祝语:“否终斯泰,诸邪不侵”,随后毅然转身远去。

  迅速集合手下暗探,沈柒策马驰出了南京,带着一颗回温后重又冷却的心,踏上北上返京的归程。

  苏晏没滋没味地喝完一碗胡辣汤,回到空荡荡的租住房。小北正在收拾衣物,因为太子一走,他们又从宫中搬回来了。

  苏小北问他:“太子殿下要留些侍卫给大人,大人为何坚决不收?”

  苏晏叹道:“我不过一条咸鱼。鹤先生若是抱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太子那边比我更需要护卫。”

  苏小北安慰他:“大人放心,我之前跟着……学了点功夫,就算豁出命也要保护大人。”“追哥”两个字临到嘴边又咽下去,怕自家大人闻之伤情。

  苏晏边笑答“那好,大人我就全指望你了”,边走进寝室。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藏青色缎面暗绣密环纹的大锦囊,平摊在巴掌上,犹豫着要不要拆开它。

  ……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了吗?苏晏扪心自问,太子失了君心,等同流放。而皇爷似与我生了嫌隙,接连几封信都不收,也不回复,仿佛已将我遗忘在南京养老地。我是不是该现在拆开锦囊,看看朱槿隚这个惯于藏着掖着的老男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沉吟片刻,最后从心里找到了答案——

  没有。

  并未山穷水尽,再耐心等等。等那个不知会否来临、何时来临的时刻真的到来。

  -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春。

  太子奉召离宫,携侍卫出南京城,于钟山东南面一处山坳中结庐索居,省咎守陵。

  时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苏晏,不时微服出城探访太子。二人常坐而论道、修文演武,闲暇时或对弈、或垂纶。

  苏晏偶因大雪封门而留宿陵庐,便与太子双双懒堕于榻,抱猫读书。

  太子自嘲:“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苏晏戏和:“可怜风雪夜行人,我与狸奴不出门。”

  太子:“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与狸奴不出门。”

  苏晏:“哪来的燕山?”

  太子:“呃,钟山,钟山雪花大如席,我与狸奴不出门。”

  苏晏:“一任天地倒颠沉,我与狸奴不出门。”

  太子:“……”

  太子:“接不下去了,小爷认输。”

  于是苏晏赢得了撸猫权,太子负责去清理屋子外间的猫砂。

  “你不是不太喜欢猫,说猫薄情寡义?如何还要与小爷抢着摸。”太子捏着鼻子铲屎,隔帘悻悻然说。

  苏晏把脸埋在刚洗完澡的梨花软绵绵、毛茸茸的肚皮上,深吸一口气:“真香!”

  -

  沈柒在正月底回到了京城,叩请面圣。

  景隆帝在御书房接见了他,同在场的还有内阁与兵部的重臣。

  沈柒复命道:“微臣率手下锦衣卫于河南一番暗中探查,果然发现贼军与真空教勾结颇深。那廖疯子身边的秀才军师——石燧,便是真空教的传头之一。”

  他将打探到的贼军兵力部署、进攻路线与勾结当地势力的情况,向皇帝一一做了详细汇报。

  这份军情十分重要又来得及时,皇帝听完颔首,难得对他说了句抚慰的话:“沈同知辛苦了,且回府歇息,来日论功行赏。”

  沈柒想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些南京之事,可众臣在侧,显然时机不对,便默默退了下去。

  出了皇宫,他直奔北镇抚司,召留守的理刑千户韦缨来问话。

  ——苏大人临行前,身边小厮病倒一个,故而只带了一个上路。

  ——苏大人在家书中吩咐过小厮,故而那个叫苏小京的小厮,不时来北镇抚司打听沈同知回来了没有。

  ——宫里传出的消息,说豫王拿了苏大人寄来的信上呈皇爷,使得龙颜不悦。皇爷还指谪太子“不思孝道,好结朋党”。

  这些消息令人愁喜交集,沈柒面无表情地听完,又详细问起了朝中形势。

  韦缨道:“朝中现在人心浮动,盖因白鹿案而起。太子虽洗脱了亵渎皇陵的罪名,但也失了圣心,被皇爷下旨贬去守陵。而朝中以阁老焦阳、王千禾为首的一干文臣言官,之前坚持不懈地弹劾太子,如今又打起了易储的念头。”

  “……易储?”沈柒眼底掠过幽光,向前微微倾身,“怎么说?”

  “大年初一夜里,后宫有处阁殿突然五色光起,直冲云霄,须臾隐没,所见之人都道是天降异象。随即禁军进入那处阁殿,发现了偷跑出来找寻母亲的二皇子正在殿内酣睡。于是传言纷纷,都说二皇子昭乃是紫微照命,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沈柒取了块棉布细细擦刀,不予置评地冷笑了一下。

  韦缨接着说:“数日之后,便有一名品阶不高的官员,上疏称‘太子暴虐失德,二皇子昭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乃天命所钟,乞废无德而改立有德,顺应天命’。”

  沈柒淡淡道:“这人的脑袋已不在脖子上。”

  韦缨面露佩服之色:“沈大人好算应!皇爷见了奏疏大怒,将那名官员以妄议国本、离间天家之罪,斩首示众。 ”

  沈柒又道:“这是个探路兵。按理说,他的下场足以震慑同伙,但微妙的是,此事反而成了导火索。我猜此后‘易储’之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皇爷杀得了一个两个,却杀不了一群一殿。”

  人远在外地,却能见京城一叶落而知秋。韦缨对沈柒佩服得五体投地,点头道:“半点不错!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三五成群,直至朝堂上易储呼声此起彼伏。都说法不责众,如何罚得过来。”

  沈柒想了想,问:“首辅李乘风是不是快不行了?”

  韦缨已经没啥好吃惊的了,答道:“确已病入膏肓,先后提交过五次辞呈,都被皇爷驳了回去。”

  “流程而已,”沈柒不以为然,“他再递交一次,差不多就成了。倘若李乘风犹有余力,朝堂上的形势不会演变成这样。他是太子太师,又是两朝元老,有他为太子撑腰,其他文官哪怕心存异议也会收敛几分。如今他一垮台,内阁中只剩一个太子太傅杨亭。杨亭性格温和,优柔寡断,不是焦阳和王千禾的对手。”

  韦缨琢磨道:“谢稀泥暂且不提,焦阳与王千禾近来抱团抱得紧,与那些请求易储的官员私下也颇有往来,不知在图谋什么?”

  沈柒笑了笑:“你只看到焦阳与王千禾,却没有看见他们背后的人。”

  “是谁?”韦缨问。

  沈柒没有回答,吩咐道:“去叫几个兄弟,搞一桌火锅,再拿几坛酒来。”

  韦缨应了声,转身要走,又折回来,压低嗓音问:“大人是什么心思,打算效命哪位?不妨透露一二,日后兄弟们办起事来,心里也好有个数。”

  沈柒似笑非笑地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脸:“我们锦衣卫,只认皇命……将来哪个登基,我就效命谁。”

  “现下呢?”

  “隔岸观火。”

  ————

第288章 太子是个农夫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春耕。

  清明这日太子要拉着苏晏去踏青。两人带了几名侍卫,骑马从钟山往东去汤山的路上,经过一个名为“秦家渡”的渡口。

  渡口旁有大片大片的耕田,太子见农夫们正扎着袖管与裤腿在田里插秧,颇为好奇地驻马观看。

  侍卫统领提议:“那边桥头的杨柳长得好,小爷不若下马歇歇?”

  于是一行人在柳树下休息喝水,朱贺霖感慨道:“我想起每年二月初二,父皇都要举行春耕礼,以示范天下人,劝农桑而祈社稷。春耕礼颇为隆重,从周朝沿袭至今,历朝历代天子都不敢荒废。”

  苏晏没有观礼的印象,便回忆去年二月初二自己没有侍驾,而是去拜访阮红蕉,随后去临花阁追查浮音,当天夜里就发生了白纸坊大爆炸案。

  “春耕礼是什么样的?”他问。

  朱贺霖道:“就那样呗,大臣在前面牵牛,天子扶犁亲耕,耕三个来回就算完事。小爷在宫中见过好几幅前朝的《天子春耕图》,咳,一个个穿着宽摆大袖的龙袍能做啥事,也就走个过场。父皇算是格外认真的了,每次都换上布衣短褐,把那亩田全都耕完才结束。有官员牵牛时偷懒,还被他责罚过。”

  苏晏有点难以想象,一身清雅贵气的景隆帝穿成农夫模样耕田的情景,不禁笑道:“我大铭的国策亦是鼓励开荒、减轻农税。皇爷深知农业是国家命脉,也深知农夫劳作之艰辛,知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微淳朴、最不能被辜负与盘剥的底层人。”

  朱贺霖自己夸爹可以,听见苏晏褒扬他父皇,却生出了不服气与攀比心,从马扎上一跃而起:“小爷也知道!虽未参加过春耕礼,却绝不是那‘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你瞧着,小爷这就下田去,帮这些农夫把秧插完。”

  苏晏一把拉住他曳撒的百褶摆子:“我信我信!小爷这身不方便下田,插秧就算了吧。”万一把人家农民好好的秧苗插坏了……后半句藏肚子里,没敢说出来,怕太子炸毛。

  朱贺霖却顺势把腰带解了,曳撒和靴子也脱了,剩下白色中单和皂色长裤,袖子一撸,裤腿一挽,赤着脚“啪叽”就跳进了水田里。

  几名侍卫见主子下了田,怎么好意思还站在田埂上,忙扒衣脱靴也跳了下去。

  “——唷!干嘛呢你们!”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农夫抬头见到这一幕,伸手指着朱贺霖大喝,手里的秧苗还滴着泥水,“这是水田,不是池塘,要摸鱼虾去那边渡口!”

  朱贺霖踩了一脚淤泥险些滑到,稳住身形,也大声道:“看你们人手少,帮忙插个秧。”

  小年轻农夫愣了愣,随即中气十足地吼过来:“谁说我们人手少?这是我们自囤的田,不用外人帮忙!”

  “喔呵,好大的口气。”朱贺霖转头对苏晏撇了一下嘴角,“卑微,淳朴——就这?”

  苏晏站在田埂上,劝道:“既然他们不欢迎外人,要不小爷还是上来,我们去那边河里冲一下脚?”

  一名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农夫走近他们。苏晏见对方赤着结实的上半身,肤色晒得有如深蜜色缎子,目光却明亮甚至是锐利,带着点警惕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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