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截了当地说:“我吃皇兄的醋呢,觉得你待他比待我好。要不你把一碗水端平,我心里舒服点,说话也就中听了。”
苏晏一口浊气噎在喉咙口,被豫王的坦荡荡与厚脸皮折服了!
“你、你这人……”
“我这人其实挺好相处。”豫王拍了拍他的被面,“十年前你没见过,以后就知道了。”
苏晏感到头疼,决定不跟对方闲扯,还是说正事。只要不跑题,大家都可爱,一旦歪去了奇(黄)怪(色)的地方,一个个就全是狗比。
“……我刚说哪儿了?”他有些蔫头耷脑地问。
“信号。”荆红追立刻答道,眼神森冷地盯着豫王。苏大人让对方滚蛋时,他正中下怀,剑都拔出来了。结果在大人的宽宏大量之下对方没滚成,他只好继续忍着。
“对,皇爷究竟在想什么?”从万鑫手里得到的那些证据,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交上去?苏晏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豫王想了想,说:“也许是看在二皇子的份上。那孩子的确伶俐可爱,我瞧着,比贺霖小时候说话利索。”
苏晏警觉道:“王爷的意思是,皇爷认为二皇子是可造之材,故而不想太过追究他母家的责任,以免断了二皇子将来在朝中的支援?”
豫王身为皇帝胞弟,既是太子的亲叔父,也是二皇子的亲叔父。近年来,太子与卫氏之间愈发明显的矛盾,他一向不沾边也不在乎。这种态度,也导致两边的臣属们都心怀忌惮,轻易不来攀扯,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立场。
而此刻苏晏却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清河并非交浅言深的性格,这话问出来,潜意识中已经将自己划归到他的阵营内,当真是“同袍”了!豫王按捺着内心的欣喜与激动,说道:“不好说,皇兄心思深得很。但目前看来,无论卫贵妃是不是真的复宠,皇兄想通过此事让朝臣们明白——卫家不会因为真空教的事垮台,二皇子大有希望。”
苏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沉默片刻方才问道:“太子对此什么态度?”
本来朱贺霖昨日坚持也要一同送苏晏回府,结果宫里来人传圣谕,敦促赈灾事宜,他只好不甘地叮嘱了一番,赶回宫去复命。
此后豫王守在苏府,还没有见过他。
于是豫王答:“尚未可知。”
苏晏在心里慢慢琢磨这件事,总觉得有些违和。
地道爆炸后,他因为脑震荡在家中休息时,皇帝曾微服上门探望。当时就在这间寝室内,因为皇帝送了他一枚代表信任与承诺的私印,他不惜犯君臣大忌,点明卫家有争储的野心,将自己卷入一场危险的战争。
皇帝当时是如何对他说的呢?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皇帝极少对人说掏心窝的话,再亲近的臣子,也习惯性地先掂量过对方在秤盘里的分量,再决定让对方知道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不知为何,苏晏总觉得,皇帝对他说的这些话并非出于权术,而是真心。
那么眼下这个架势,皇爷究竟什么打算,是继续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前十五年对太子的宠爱,是否更多是因为只有这一棵独苗,没得挑选;而现在又有了二皇子,所以动了让他们竞争上岗的心思?
卫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是太后。皇帝与太后多年来母慈子孝,据说他刚登基时被一批老臣压制,还是与太后联手,才夺取了朝堂话语权,如此看来,太后应该是与自己大儿子站在一条战线上。皇帝是否出于对太后的感情与回报心理,所以改变了主意,想要放过卫家?
苏晏脑子里两种推测绞缠争斗,左右难定。
如果他就这么直接去问皇爷,或许会得到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再不济也会有提示。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愚蠢的做法。
苏晏知道皇爷对他深怀期望,这期望不仅在爱欲上,也在国事上。如果皇爷只想让他当个承宠的情人,早就在冠礼时就占有他了,更不会煞费苦心地教导他、磨砺他,恩威并施地引着他在朝堂中一步步成长起来。
在弈棋时,皇爷从不放水,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才能接住对方的招数,不说大获全胜,至少也要做到平分秋色。
苏晏长出一口气,由着本心,在两种推测中做出决断,以及规划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荆红追见他长久地凝眉不语,问:“大人病体未愈,是否感到疲累?还是多歇息。”说着扶他躺回枕头上。
苏晏也觉得体虚,想多了头晕,顺势躺下。豫王识趣地起身:“你好好歇着,傍晚我再来看你。”
傍晚?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苏晏说:“还请王爷回府休息。下官不敢劳烦王爷来回奔波,也着实受不得这般厚爱。”
豫王轻笑一声:“不劳烦,也就是横量一道巷子的距离,谈不上奔波。”
什么意思?就算相邻的两个坊,他家和豫王府也远不止一道巷子的距离吧,还横量?
苏晏疑惑地睁大了眼睛。豫王觉得他这个模样可爱,笑道:“眼下京城局势动荡,真空教余孽未除,你的安危要紧。你家后门对面的空宅子,本王买了下来,暂且住一阵子。今后就是邻居了,还望清河多多关照。”
苏晏:“……”
有钱了不起啊?就可以为所欲为?
“清河若是还不放心,隔壁有人住的房子我也可以高价买下,让侍卫们住进来。要不,给你换个住处罢,你这小院也太局促了些,王府附近有个空置的大宅院我看不错,不如搬过去?”
……好吧,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苏晏无奈地道:“心意领了,我还是自己赚钱买房,心里踏实。”
豫王走后,荆红追在床前半蹲下来,很认真地对苏晏说:“光靠大人那点俸禄,想买大宅院怕是得攒二十年。除非大人去当贪官,那多少房子都有。可属下知道大人当不了贪官,所以……我会努力赚钱,给大人买房的。”
苏晏又想笑,又有些感动,伸手抚摸贴身侍卫的狗头:“别忘了你已经金盆洗手,不再接杀人的单子。所以你打算努力赚我付的月例银子么?”
荆红追愣住,脸颊迅速染上红晕,低声道:“属下不需要大人养。我也能反过来养大人。”
苏晏笑道:“行,万一哪天我失业,就靠你养活了。”
荆红追觉得自家大人前途无量,决计失不了业,但这句话哪怕只是随口说说,依然令他满心喜悦。他舔了舔苏大人的手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苏晏任由他舔得手指湿漉漉,云雾缥缈的脑子里又走起了神,甚至冒出了个比豫王更不要脸的念头:不知道以后换了大宅院,阿追肯不肯让七郎过来住?
第214章 我可想死你了
不知是铁桶似的守卫令人知难而退,还是真空教已经自顾不暇,想找罪魁祸首报仇也是有心无力,苏府内外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
苏晏米虫似的躺了两天,再也躺不住了。
“今天得有十二了吧?”他问。
荆红追纠正:“十三了。”
“明日二月十四,万寿节!”苏晏皱起了眉,“按惯例,万寿节之后一个月内,刑狱不能见血腥,所以各地会约定俗成地将定案的死刑犯赶在节前正法。”
某刺杀国戚的重罪逃犯事不关己地回答:“哦。”
“哦什么哦!”苏晏不满地敲了一下桌面,“你知不知道我在考虑什么?”
“知道。属下昨日已给沈柒手下的两个千户递了纸条,让他们务必找借口,把万鑫的性命留到明日之后。这样大人又可以再多一个月的运作时间。”
苏晏点点头:“还有万鑫提供的证据,锦衣卫那边收集与核对得如何?”
“差不多了。大人还是决定要提交?什么时候?”
苏晏走到荆红追面前,平视对方乌黑冷冽的双眼:“阿追,你不高兴吗?你一心想把卫浚碎尸万段,是我一直压制着你的复仇心,还对你承诺,要将卫浚的罪行公告于天下,让他伏法受诛,被万人唾弃,得到应有的惩处。我甚至对你夸下海口,说不仅要铲除卫浚,更要扳倒卫氏一族。
“现在,该到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可你并没有露出快慰之色,你在想什么?”
荆红追修长的手指握紧了剑柄。
他做梦都想亲手将卫老贼剥皮拆骨,为惨死的姐姐报仇,也为平息自己体内日夜灼烧的毒与恨。这血债一日不讨还,他耳中的哭声就一日不会消失。
——既如此,他此刻为何反倒忧心忡忡?
“大人……”荆红追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干涩,“能否把证据交给属下,属下自行去顺天府衙告状。”
苏晏摇头:“不妥。你身上还背着两个通缉令。再说,府尹问你哪里来的证据,你如何回答?”
荆红追答不出,片刻后又道:“那就让北镇抚司去做,就说是万鑫要高御状,揭发卫浚恶行。”
“万鑫没这个胆。再说,如此一来等于把该我承担的责任,转嫁给北镇抚司主官。七郎还重伤在床,难道要他去当庭对质?”
苏晏笑了笑,把手放在荆红追的肩头:“阿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和豫王讨论的那些,你也都听到了。你担心皇爷为了二皇子要保卫家,而我此刻去上疏弹劾,不仅同时得罪皇爷与太后,还可能被当作出头鸟来整治。”
荆红追道:“属下的担心难道是多余的?大人若是私下提交罪证给刑部也就罢了,还打算当众弹劾。万一狗……皇帝铁了心要包庇卫家,大人此举,岂不是拿自己的身躯去堵炮口。”
“可现在不弹劾,就错过了个扳倒他们的好时机。要是能从两个侯府内搜出与真空教勾结的人证物证,便是铁板钉钉的谋逆大罪,哪怕太后也保不了。”苏晏耐心分析道,“万鑫曾听侯府管事酒后失言,说‘侯爷身边有个天底下最厉害的军师’,还说‘二皇子身受不动真空的庇佑,有天子之福’,这些全都写在证词里了。但凡皇爷还有那么点惩戒卫家的心思,就不会视而不见。”
荆红追反问:“你这是拿命在赌皇帝的心思?”
苏晏道:“我这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荆红追的手在剑柄上攥得骨节发白,咬牙道:“我今夜便去杀了卫浚与卫演。”
苏晏摇头失笑:“就算你得了手,我也一样会上这道疏。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私怨了,阿追。往小里说,卫家是我在仕途上必须要打倒的拦路虎;往大里说,这颗毒瘤不除,太子有累卵之危,国家有逆乱之祸。”
道理荆红追都懂,可为什么冒风险的偏偏得是自家大人?每一次都是这样。他才不过十七八岁,操心的事比七八十岁的老尚书还多,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又要去以唇为枪、以笔为剑的朝堂,而朝堂之凶险,并不比真正的战场少一分!
荆红追忽然生出了刹那的妄念,想要不顾一切地带着他的大人远走高飞,离开险风恶浪,离开权势争斗,去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平静安稳的日子。
但妄念毕竟只是一支不能见光的冷箭,除了戳在他心底带来隐忍的痛楚之外,并不敢在大人面前暴露,唯恐被误会他要为一己之私断了大人的仕途。
他慢慢松了握剑的手,半跪下来,立誓般说道:“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前方刀山火海,属下亦全力护从。”
“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苏晏露出并不认同的神色,弯腰扶他起身,“要真是刀山火海,你陪着我也是同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
荆红追一臂圈住苏晏的腰身,用力按进自己怀中:“方才是属下对大人说的话。现在是阿追对……清河。”他似乎克服了羞愧与冒犯之感,才能吐出这个从未属于过他的表字。
苏晏微愣,而后轻笑一声:“那么‘阿追’想对‘清河’说什么?”
鼻尖相触,气息交融,荆红追红了耳根,神情却倍加坚毅。他沉声道:“我是你男人。为你拼命是我的权利,谁也别想夺走——”
苏晏怔住。
荆红追把心一横,说:“哪怕是你也不行。”
苏晏不说话。
荆红追开始心慌,磕磕巴巴地改了口:“大、大人行……怎样都行……”
“闭嘴。”苏晏叹口气,“别闭那么紧,不然我怎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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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出门坐上马车,准备去一趟端本宫。
端本宫在外廷东侧,拿着太子给的腰牌,直接从东华门进去,比从午门走近得多。
朱贺霖去文化殿听课未归,苏晏就坐在殿内等他,喝着茶与富宝闲聊。
富宝说:“苏大人可好久没来东宫了,小爷以前总念叨总念叨。近阵子不怎么念了,有时就盯着大人睡过的榻、用过的茶具愣神,也不知想什么心事,眼神挺吓人。”
“吓人?”苏晏忍不住笑起来,“请恕鄙人难以想象。”
富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改口道:“不是那种吓人,就是……咳,奴婢也不知怎么形容才准确。就是觉得小爷大了,心思多了,有时连奴婢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那眼神就有点像皇爷。”
“像也正常,毕竟是父子。”
苏晏喝了口茶,又问:“小爷这一两日心情如何?”
富宝答:“不太笑,但也没发脾气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