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苏晏恨不得把舌尖咬掉,哼哼唧唧答:“冤冤相报何时了……臣也不是原谅他,臣是……公私分明。”
最后那个词他说得心虚,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更是气短腿软,干脆往皇帝肩头上一靠,耍赖道:“反正这个案子臣是查定了,皇爷不给方便也行,臣自有办法引蛇出洞——”
皇帝头疼地叹口气,知道他这爱卿表面玲珑圆滑,骨子里却很有主见,想要做的事克服万难也会去做,除非把人关进牢里,否则总会想到实施计划的法子。
苏晏见皇帝仍不答应,当即调整策略,腿也不软了,人也站直了,换了个副大义凛然的腔调:“皇爷何以只顾念微臣的区区安危,而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视而不见,就不担心因小失大?可知道臣今日在市井民间听到了怎样的流言?”
“苏御史,无须故技重施。”皇帝微嘲,松手走到桌旁,捡起方才搁下的密报,“你先过来看看这个。”
犯言直谏的招数用过一次就不管用了,苏晏讪讪地走过去,接过密报翻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二月初二,顺天府、保定府等地,夜间均发生不明原因的爆炸?初二……三天前,正是白纸坊大爆炸的那个夜晚!”
皇帝颔首:“这是各地锦衣卫快马加急传来的密报,但因两府距离京师最近,故而消息来得最快。其他州府是否也在同一日发生爆炸,尚未可知。”
二月二,龙抬头。
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
山河有坏,这个安宁……也无神佛,也无众生。
西南方向,巨响之声如万雷齐鸣,天际明光亮如白昼,像一个大火球从地面升腾而起,又像……一朵红莲在虚空盛放。
许多闪念纷至沓来,在脑中飞旋,苏晏抓住了其中一点灵光,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急匆匆提笔,铺纸沾墨,飞快写下“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两行草字。
“皇爷请看,这是近段时间在京城流传的童谣。”苏晏把毛笔一搁,指着纸面上淋漓的墨迹,“这里的‘霹雳’不是雷鸣,而是爆炸的巨响,‘红莲’也不是记号,而是指爆炸的火光。
“‘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不仅形容爆炸后的情景,更暗喻而今政局昏暗;‘日月’合之为‘明’,谐音国号‘铭’,日月无光是说国君或储君无德。这两句童谣,把爆炸说成是预示大劫来临的征兆,把‘真空’说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重开混沌的使者,用心十分险恶!
“更为险恶的是,这童谣并非在白纸坊大爆炸之后才开始流传的,而是之前。”
皇帝冷静地道:“也就是说,幕后之人早就策划好,要在二月初二这一夜,在京城与其他府城制造爆炸,用以印证他‘红莲现世’的谶谣。”
苏晏拳头一捶桌面:“为了舆论造势,不惜涂炭生灵,将千百个活生生的性命,都做了他棋盘上的弃子,何等自私冷酷,简直反人类!”
又想起那四张经书残页,喃喃道:“‘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这教派如果真的存在,怕不是名叫‘红莲教’,或者‘真空教’?”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
苏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微表情,试探地问:“皇爷听说过这个名字?是红莲,还是真空?”
景隆帝沉吟不语,指尖在桌沿有规律地轻叩。苏晏知道,这是他心事乱而未决时的小动作,耐心地静待一个不知是否会给出的答案。
良久后,皇帝道:“真空教。”
所谓真空,并非后世物理学上的真空现象,而是演化了世间万物的无极,是宇宙的根本。简单说来,就是那个存在于所有教派中的,圆满极乐而虚无缥缈的云中境。
苏晏或许怀疑过,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如果灵魂也是一种能量,那么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又会去哪里?但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去这个用万千鲜血与生命为基石堆砌起来的“真空”。
“邪教!”他恨恨骂道。
皇帝道:“所以在大铭初建时,太祖皇帝就下令严禁真空教在民间传道。其首领,时人称‘真空教主’,也在不久后伏法。”
那么,野史中说太祖皇帝的起义军也借过某教派的势,最后卸磨杀驴,是真的吗?是否就是这个真空教?苏晏没敢继续问,怕这个八卦政治敏感性太高,会把自己的脑袋八卦掉。
他想了想,说道:“臣之前猜测,‘弈者’筹谋了至少十余年,动机不是‘野心’,就是‘复仇’。如此看来,会不会是向大铭宗室复仇?这个‘弈者’,会不会就是新任的真空教主?”
这两个问题,是对铭太祖帝王手段的隐晦求证,景隆帝看了苏晏一眼,神情深沉难测。
苏晏自知在老虎头上拔毛,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终于听见天子不喜不怒地答了一句:“也许。”
够了。这个“也许”,是景隆帝能给与他最明确的答案,也是一个手段同样雄峻的帝王,能给与臣子的最大宽容与信任。
苏晏深深躬身,拱手道:“多谢皇爷。”让他知道在与谁作战,该如何打赢这场战。
皇帝握住他的手,让他直起腰来看着自己,沉声道:“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
“臣知道。”
“太祖是太祖,朕是朕。”
苏晏微微笑了:“臣也知道。”
皇帝叹口气:“你是不是……更想离大铭宗室,离权力的旋涡远一些?”
苏晏道:“臣已身在风口浪尖,只能迎风破浪而行。臣不怕!”
皇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最后妥协般长叹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记住,朕是你的擎天玉柱,有朕在,天塌不了。”
苏晏深吸口气,让脸上的热意与胸中的火不至于烧得太烈,烧得失去理智。他大胆地抬起皇帝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说:“天高不可及,尊不可问,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我能不能离撑着它的那只巨鳌再近点儿?”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苏晏还未辨出这道目光中流露的情绪是惊喜还是欣慰,就听皇帝低声道:“准了。”
腰身被手臂紧紧揽住,天子的怀抱深烈而温情,苏晏闭上了眼。
第199章 还真是朵奇葩
苏晏走出养心殿,在宫门外遇见了个不算太熟的熟人。
“令大人。”他朝对方拱手,“大人这是从朝会上过来的?”
起居注郎令狐回礼道:“可不是。皇爷召内阁重臣未时一刻觐见,阁老们还没来呢,苏大人先来了。
“说起来,苏大人几乎每次面圣,都要与皇爷闭门密谈,能否告知谈的是什么,否则下官这起居注不好写啊。”
苏晏一阵心虚,面上却神色自若,笑道:“还不都是公事。今日商议白纸坊爆炸案的侦办情况,但因涉及尚未公布的政令,恕本官不好细说。”
令狐颔首道:“这个下官知道。一会儿阁老们来议事,想必也与此案有关。唉,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苏晏听着觉得有内情,问:“怎么说?本官因伤在身,这几日都未参朝,还请令大人告知。”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清河形容可人、言语有趣,不如和他聊聊天。令狐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火药库炸得离奇,据圣上委派的巡城御史调查,当夜库中守卫森严,并未有外人进出,更不曾执明火入库,这爆炸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朝野上下因此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哪!”
苏晏点头:“本官也从民间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什么‘红莲一现混沌开’之类,令大人可听说过?”
“当然,比这些更荒谬的都有。”令狐不敢提及“天谴”二字。
京城内各种流言,朝臣们多少都有所耳闻。
一部分官员惊疑不定,对流言只当没听见,也不去乱传。
另一部分官员将这爆炸当做了党同伐异好机会,开始互相攻讦政敌:文官(尤其是与西野党颇有关系的)上书骂宦官与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谴。与宦官亲近的勋戚,上书骂某些文官贪污受贿,故而上天降责。武官们素来地位低,谁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浑水。而在自诩清流的言官们眼中,除了他们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乱臣贼子。
于是人人借机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枪舌剑,血雨腥风。
苏晏听得咋舌,又问:“朝会上,皇爷什么反应?”
令狐苦笑:“皇爷?皇爷也没能逃过满堂飞的唾沫星子。”
“怎么?难道连皇爷也骂?”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贾大人带头的一干言官,上书称白纸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国君与储君反躬修省,不仅要追究兵部与工部相关官员的责任,还要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罪己诏?”苏晏吓一跳,“要不要这么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是何意?”令狐不解地问。
“就是,呃……小题大做。”
令狐叹口气:“这种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汉文帝以来,七十多位帝王都下过罪己诏,多是因为水旱疾疫祸及天下,大势所逼。”
苏晏其实也知道,像地震、大旱这类天灾,危害巨大又治理无门。就因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无法抵抗的灾祸,自然都是皇帝的锅。所以历史上那么多皇帝热衷制造“祥瑞”,好证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灾不断,就会被诋诟为“天子失德,上苍降罪”。
由此可见,当皇帝,运气也很重要。
运气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长久以来形成了一个传统,一旦有大灾大祸或政权不稳,要么朝臣们逼皇帝下罪己诏,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诏当做杀手锏,危机时刻丢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舆论,多少管点用。
不过就算是走过场的罪己诏,苏晏也相信景隆帝绝不会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庙号,引得朝堂沸议。恰逢关中大地震,文臣与言官们以“天谴”为由逼他下罪己诏,甚至连具体文字都替他拟好了,只需盖个印玺即可。
在这种满朝逼谏的情况下,年轻的天子都没有屈服,硬是顶住了压力,又与太后联手,反逼着一批倚老卖老、操纵国策的朝臣辞官,这才将朝堂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几年过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还想故技重施,岂不是自找苦吃?
苏晏笃定地说:“贾大人要倒霉了。”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贾大人惯来讪言卖直,一心求个青史留名,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连乌纱帽都留不住。”
苏晏与他政见类同,彼此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似乎亲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记得多,也想得多。这满朝文武,有的是有才无德,有的是有德无才,还有的既无才也无德。真正有才又有德还心怀苍生的……不算多。苏大人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前途无量,但也前途崎岖啊!”
苏晏知道他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触地点头:“多谢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令狐朝他拱手,诚恳地说:“我等史官秉笔,唯‘直’而已。苏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可不能只有一个‘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苏大人心里清楚,无须他人赘言。下官在此先祝苏大人,一生如春风秋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苏晏亦拱手道,“感君诚意,晚学受教了,定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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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苏晏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清流涤荡一净,很有种澄心定意的禅味了,结果出了禁门,方向还没认清就被豫王强拉上马车,顿时破了功。
他有些着恼:“王爷不是说好了,不作陪,不进宫的么。”
豫王笑道:“本王没进宫,在这儿等你出来也不行?”说着,递了小茶壶过来。
如今他与苏晏说话,放松又放肆。苏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接过茶壶对着嘴儿咕噜噜灌了一通,喘口气说:“皇爷知道你深夜翻墙出城的事儿了,你可得收敛着点,别老在欺君的边缘试探。”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还把他的爱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俩一同饮酒,还在一个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来和你哥怄气的工具!”苏晏忍怒道,“王爷非要与下官一同办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俩只谈公事,别瞎整那些有的没的,以免被人误会。”
豫王不是滋味地问:“苏大人怕被谁误会,是我皇兄,还是重伤的锦衣卫沈柒,还是你那失踪的贴身侍卫?”
苏晏听出他故意戳自己痛处,气得拿茶壶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盯着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红嘴唇,嗤道:“进个宫,面个圣可真不容易,瞧苏大人把嘴都说肿了。”
苏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满面通红,继而恼羞成怒,抓起身边能拿得起的物件,统统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轻松抓住,物归原位,连油皮都没蹭到。
苏晏累得气喘吁吁,悻然去开车门。
豫王连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苏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见为净!”
豫王见苏晏真生气了,知道自己这个醋吃得不是时候。他是把苏晏当做心上人,可对方并没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