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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25 更新:2022-01-19 12:50:58

韩奔最后一程,回来的路上见到你和太子同行,从白纸坊的废墟里出来,脸色凝重,想必心情也很糟糕。所以今夜本王来找你喝酒。”

  苏晏微怔,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还是算了吧。”

  “一醉解千愁。可惜本王千杯不醉,但求一醉都不能。你若是不放心,浅酌即可,只管死命灌我,能把我灌醉,我感谢你。”

  苏晏听他话语中满是低落与苦闷,又想起白天在医庐,豫王说韩奔跟随了他十五年,想必不仅仅是主人与侍卫的关系。

  十五年前,豫王还在军中,两人应该还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的袍泽,难怪韩奔死了,他会那般难过。

  苏晏叹口气,接下铃铛,打开窗户。

  一阵冷风灌进来,他只穿了中单,还光着脚,不禁扭头打了个喷嚏。

  豫王利落地翻进来,立刻关紧了窗户,说道:“赶紧把外衣穿上!炭盆呢,我去点。”

  苏晏本还有些后悔自己一瞬间的心软,听对方催他穿衣服而不是脱衣服,才放了一半的心,连忙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起来,坐在重新点燃的炭盆边烤火。

  “这都二月开春了,还这么冷。”苏晏说。

  上次两人独处,还是在不堪回首的梧桐水榭。如今虽然他放下了怨恨,而豫王也以实际行动向他表达了歉意和悔改,但这会儿他难免还是感到尴尬,所以最安全的话题就是聊天气。

  “倒春寒么。”豫王随口答,把沉甸甸的两坛烈酒放在桌面,“来,灌醉我。”

  苏晏倒一碗,他就仰头喝一碗,比喝水还快。

  苏晏见他独自喝了大半坛,仍是半句废话没有,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喝完了。

  “来,互相吐个苦水吧。”他说。

  “……我没苦水可吐。贵为亲王,锦衣玉食,能有什么苦水。”豫王往喉咙里又倒了一碗酒。

  苏晏端起酒碗,“我有个关于你的发现。”

  “什么发现?”

  “你平时说话自称‘本王’,凡是装腔作势、拿腔拿调、话里有话的时候,就自称‘孤王’。”

  豫王停止灌酒,看向他:“我有吗?”

  苏晏点头:“只有在没有任何心情去矫饰的时候,才会自称‘我’。”

  “你还漏说了一点——”

  “哪一点?”

  “还有放下戒备,譬如面对关系亲密之人的时候。”豫王说,神情认真。

  苏晏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但肯定不是受用,于是撇过脸,边喝酒边说:“我与王爷的关系,也就比陌路相逢多了些孽债,绝谈不上什么亲密。”

  豫王叹息道:“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把酒碗一推,直接抱着酒坛喝,一副恨不得立刻醉死当场的架势。

  这酒相当烈,苏晏喝了两碗就觉得腹内如火烧,而豫王猛灌了一整坛,又去拍第二坛的封泥。

  也不怕急性酒精中毒,苏晏伸手去按坛口。

  豫王哂笑:“放心,喝不死的。”

  喝死的人,在喝的时候都这么说。万一猝死在这里,那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苏晏把酒坛抢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能分走多少是多少。

  两人一个鲸吞,一个慢咽,两坛酒喝完,苏晏浑身燥热,脑袋有些发胀,自觉喝得差不多了,问豫王:“你醉了没有,醉了就走吧……没醉也赶紧走。”

  豫王站起身,看举动浑然无事,看眼神又仿佛有了四五分醉意,介于一种醒与醉之间的玄妙境界。

  他把空酒坛咚的一放,“走去哪儿?王府就是个铁笼子,京城是大一点的铁笼子,你让我继续回笼子里蹲着?”

  苏晏道:“京城是不是笼子,端的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嘘嘘,别说教,别学我那个满嘴大道理的皇兄。”豫王把食指竖在他嘴唇上,“我带你去看笼门。”

  龙门?龙门石窟的龙门?是不是有点远……苏晏胀热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只见豫王从旁边衣架上扯过来一件带风帽的斗篷,把他从头到脚一兜,就去开屋门。

  “半夜出门,会惊动前院的御前侍——”话未说完,苏晏发现自己已经翻过墙头,在半空中飞掠了。

  双脚悬空,他吓得死死扒拉住豫王。豫王揽着他的腰身,笑道:“别怕,摔不了你。”

  苏晏怒道:“放我下去,你喝醉了!”

  “我没有。你看,我带着人,还能鹞子翻身。”

  说着来了个悬空翻转,果然轻捷如鹞之旋飞。苏晏捂嘴:“我要吐了!”

  豫王这才稳住身形,停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上,探身下去顺了坛酒,把苏晏一挟,又开始飞。

  苏晏实在怕了这些高来高去的练家子,边把脸转向豫王胸口躲避寒风,边断断续续问:“你要去哪里……城门都关了。”

  豫王右手搂着人,左手拎着酒坛,浑身散发出酒气蒸腾的甜辛味,满不在乎地答:“放心,什么城门和城墙都拦不住我。皇兄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用了更无形与诛心的力量。”

  他从城门边的台阶掠上城楼,抛出一块令牌给围攻过来的守军表明身份,然后抓着对方垂下的绳索,从城墙顶溜了下去。

  守军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位亲王时不时夜里出城散心,反正也走不了多远,顶多在京畿溜达溜达,天不亮就回来了,故而配合得很是麻利。只是今夜豫王多带了个人,裹着斗篷不辨面目,但也无人敢追问。

  等到风声过耳的飞掠感终于消失,双脚落了实地,苏晏用力推开豫王,扶着黑黝黝又冷又硬的什么大东西一阵反胃。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除了晕车晕船,还能晕轻功。

  明明阿追带他飞的时候,一点都不晕的……这个狗比豫王,根本不管他死活,王八蛋!

  豫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酒坛递过去:“喝几口,魂就定了。”

  苏晏接过来灌了几口酒,把胃里的翻腾感压下去,喘气道:“总有天我要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豫王大笑,“幸亏你不是我的敌人,这里也不是战场。上次说这话的是北漠一个部落的首领野狸子,后来你猜这么着,我把他的脑袋敲下来了,挂在旗杆上,给亲兵们当靶子练飞刀。”

  苏晏含怒道:“有什么好‘幸亏’的!如果在战场上成了死敌,你一胡噜把我脑袋扫下来就是了,我又打不过你!”

  豫王神情认真:“我怕面对你时会心软下不了手,被你轻易反杀。然后我完了,边关完了,大铭也完了。”

  苏晏觉得这种一本正经比吊儿郎当还让人头疼,把酒坛往他怀里一塞:“你真喝醉啦!说的什么乱七八糟……龙门在哪里,看完我就回家睡觉了。”

  “就在你手掌下。”豫王说。

  苏晏转头看——原来是五里驿的那块花岗岩大石碑。夜色幽深,碑面“京畿重地”四个大字看不分明,但崩裂的边角却十分明显,自己正扶在那处缺角边缘。

  他喃喃道:“还没补好啊,驿丞真懒。”

  豫王道:“不是懒,而是不敢补。”

  “回京路过此处时,阿追说过,这是用软鞭子抽的,一鞭下去开碑断石,却只削掉了边角,可见此人内力雄浑,又心怀顾忌。”苏晏轻抚嶙峋的断面。

  豫王沉默片刻,说:“我抽的。”

  “嗯?唔……”苏晏顿时明白了笼门的意思,“这块碑,是给你划的边界线?”

  豫王颔首,背靠石碑坐在微微泛绿的草地上,曲起双腿,把酒坛搁在腿间,“十年前,皇兄竖了这块碑,我被迫立誓,终生不踏出此碑之外。

  “至今十年了啊,回首恍如痴梦,梦中有纸醉金迷,有烟花风月,仿佛可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却有天陡然发现,镜中的脸不是自己,而是一张眉目可憎的面具,越是想撕下它,就越感到脱皮裂肉的疼痛……清河,这疼痛是你带给我的。”

  苏晏安静地听,听到最后一句,不假思索道:“这个锅我不背!”

  豫王侧头斜睨,自下而上地看他,“这个锅还就得你背,否则我今夜何必出来吹冷风,找个风流小书生抱着睡觉不好么?”

  苏晏刚平复的怒意又升起来:“关我屁事!你爱睡哪个睡哪个,只要不是睡我,我还管你?”

  豫王笑:“其实睡了你之后,我还睡过其他人,可是怎么都不得劲。想想不甘心,又试了一个,结果更糟,明明是个美男子,刚脱了衣服,就觉得他皮肤没你白,腰没你细,腿没你直,屁股没你翘,抱起来手感也不行,最后什么兴致都没了,只好让人穿衣服回去。打那以后,我就真的为你守身如玉了。”

  苏晏恨他不要逼脸到了极致,什么骚话鬼话都说得出口,气得拿脚直踹:“谁他妈想听你的床事!自己爱睡不睡,拿我做什么筏子,还要我向你谢罪不成!”

  豫王挨了踢也不恼,一脸诚恳:“你不是嫌我装腔作势、话里有话?这会儿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不信?”

  不是真话假话的问题,而是根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苏晏最后一下狠狠踢在了酒坛上,嗷一声就抱着脚蹲下来,痛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豫王把他拉着坐在自己身边,脱靴摸了摸他的脚趾,说:“骨头没事,痛过这会儿就好了。下次踢人踢准一点,别反把自己折进去了。”

  苏晏怀疑他借机揶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大半夜拉我出来,是想直接把我气死,然后就地挖坑埋了是吧?!”

  豫王伸长胳膊,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这边一揽,是个十分肝胆相照的姿势,“怎么可能。哪天我要是被逼急了,憋疯了,做出什么自寻死路的蠢事,还得劳烦你事后帮我说说情,让皇兄别给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还要被他圈着。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长城底下一埋,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会继续披甲执锐守国门。”

  仿佛兜头一盆水,浇熄了满腔怒火,苏晏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深的厌倦与玉碎的决心,不禁皱眉道:“何至于此!就算你真的对京城深恶痛绝,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主要是要让皇爷信任你。”

  “不是对京城,而是对这种永远被防备、被圈养的生活深恶痛绝。至于皇兄的信任……”豫王轻笑一声,“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吧,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我白发丛生、髀肉渐长,拿不动槊也骑不了马的时候,或许就能回到封地了。”

  因为坐着也比苏晏高,他向侧下方歪过头,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苏晏的肩膀上,不胜酒力般闭上双眼,呢喃道:“笛声消失,人舒服多了,但梦却一直在做。

  “昨夜我梦见初见韩奔的情景了。还有他头一回随我上战场,就差点与我一同折在乌兰山脚下,再也回不来。”

  “乌兰山……”苏晏觉得这个地名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乌兰山。”豫王平静而简洁地说起,自己当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

  苏晏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最后蓦然想起——这不是赫赫有名的“乌兰山遭遇战”吗?以寡敌众的经典战役,教科书级别的临阵判断与指挥技巧,军事论坛上众人热议的题材。可惜指挥官佚名,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留下任何水花。之后在北漠与大铭的边界,还有几场极为精彩的战役,风格像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可惜史书上也语焉不详。

  他原本猜测,这指挥官是不是犯了什么政治性错误,在统治者的授意下,被刻意抹杀掉了功绩。万万没有想到,指挥官就是豫王朱栩竟——不,应该说是代王朱槿城!

  卧槽……我旁边这个半醉不醉要死要活一根淫棍满嘴骚话的男人,就是我曾经憧憬过的佚名战神!

  苏晏觉得三观有点崩塌,任由豫王靠着他的肩膀,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豫王发出了梦呓般的低吟:“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苏晏终于接受了这个掩埋于历史尘埃中的真相,怜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不是‘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而是‘将来肯定没有离开的机会’。”

  因为你是战神,也是无名氏。是不被允许在史书上留名的人。

  豫王发出了抽气般的笑声,像自嘲又像失望:“连你也这么认为,看来这就是天意。”

  苏晏单手拎起酒坛——失算了,单手拎不动,改双手抱起——灌了自己几口酒,又把坛口凑到豫王嘴边,“来,喝光这坛酒,哥来告诉你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哥?你叫我还差不多。”豫王睁眼嗤笑,还是把整坛酒都喝了,然后将酒坛骨碌碌地踢出去。

  苏晏打了个酒嗝,说:“就是哪怕你被花盆砸碎了脑袋,依然能创造奇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说的是谁?”豫王问,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

  苏晏晕乎乎地笑:“是个不想死的普通人——朱栩竟,你真的想死?无论玉石俱焚,还是以卵击石?”

  豫王沉默片刻,答:“不想。我想回边关。”

  “总有机会的,再耐心等等……别折腾你老哥,他够操心的了……”后面的话变成了听不清的叽里咕噜,苏晏在即将失去意识前突然惊醒,叫道:“我不要睡在野地,更不要和你睡一起……送我回屋去!”

  豫王犹豫后起身,把他也拔起来。

  斗篷歪了,衣领被拉扯得有些散开,锁骨处那枚新鲜的吻痕暴露了出来。

  沈柒重伤,荆红追失踪,能干出这事的,只剩下宫里那个老的……也许是小的……豫王无声地咒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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