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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05 更新:2022-01-19 12:50:46

 苏晏心口发热,眼眶朦胧,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那就请皇爷在此事上也信任臣。到该说的时候,臣一定披肝露胆,绝不会有一字隐瞒。”

  换而言之,眼下时候未到,故而有所隐瞒。这亦是欺君之罪,苏晏知道,但为了阿追的性命,不得不这么做。

  至于皇帝能否接受,是要治他的罪,还是要软硬兼施逼他吐露真相。苏晏心里似乎有些把握,又似乎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层并不如他所想的坚硬,或许下一刻就将彻底碎裂,令他坠入深渊。

  他闭上眼,屏息等待判决。

  下一刻,他坠入了个温热的怀抱。

  仿佛苦旅者揽月在怀,将一百首一千首吟诵月华的诗篇,都化作了这个紧密的相拥。

  龙袍上的御香,连同皇帝低沉的细语,如雾气般弥漫过来,将他包裹:“朕信你,你也信朕么?”

  苏晏用力点头,哽咽道:“臣万死难报。”

  皇帝道:“朕不要你万死,只望你以才辅国的同时,也能以情报我。”

  “……皇爷是君,我是臣。”

  “自古都说君臣如夫妻。臣侍君,如妻侍夫。”

  “但君臣毕竟不是夫妻。臣子对君王,有敬有畏,却不敢有夫妻间的情昵与轻松;而君王对臣子,恩与幸都是能够轻易赐予,又能轻易收回之物。”

  “清河是觉得,与朕相处时有压力?还是担心将来色衰爱弛,朕会移情别恋?”

  苏晏沉默良久,摇头:“不能把责任都推到皇爷身上。与皇爷相处时有压力是真,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臣自己——

  “臣……”他艰难地咬了咬牙。

  臣于仕途上有野心,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尽我所能地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臣不愿在青史上留下君王嬖幸的污名。

  我……想当权臣,不想当佞臣。

  “臣——”

  “好了,不必再说。”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长叹口气,“朕意会了。”

  苏晏对他有情么?皇帝想,应该是有的。但这份情目前还敌不过某种信念。

  他能轻易摧毁这种信念,只需一道圣旨,就将对方所坚持的一切踏为齑粉——这就是天子之威。但同时,也是苏晏顾忌、惶恐与再三抗拒的。

  ——苏晏无法彻底敞开自己,去接受一个,一念之间就能让他天地颠覆、万劫不复的爱人。

  归根到底,还是不够信任朕啊!皇帝叹息着,松开了手,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不说话。

  苏晏怔怔望着皇帝的背影,五味杂陈,知道皇帝再一次放过了他,心里却并不好过。

  “回去罢。”皇帝说,“朕要大张旗鼓地派使者,送国书去瓦剌,向虎阔力说明使者被杀案的始末,将北镇抚司抓获的凶手交给他,另外,还要捎带上一颗人头。”

  “……严城雪的人头?”

  “对。这颗头,你去取。”

  苏晏想了想,答:“臣知道了。”

  皇帝之前同意他收编严霍二人入夜不收,如今又叫他取严城雪的人头,自然是只要一颗人头应付瓦剌,具体情况由他操作的意思。

  “与瓦剌一战,恐不可避免,但至少先拖延一段时间,也好准备粮草兵马,不至于仓促应战。豫王那边,朕会找他,你不必担心他被策反。”

  苏晏再三犹豫后,依然问道:“皇爷是否想过,放他出京回封地?”

  皇帝沉默片刻,说:“你上次对朕说,七品御史的官服补子是鸳鸯戏水,语气嫌弃得很,还说什么基佬紫,又不肯告诉朕‘基佬’是何意。”

  苏晏一愣,想起确有其事,只是当个笑话说,不想皇帝竟还记得。

  “朕打算把言官们的官服补子,不分品阶全部换成獬豸,与文官补子区分开来。神兽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正适合言官穿戴在身,以为自勉。新官服由宫中尚衣监制作,费用从朕的内帑里出,以免户部扯皮拖拉,赶在三月前尽数制好下发。御史四品以下衣青色,四品以上衣绯色。你觉得如何?”

  苏晏低头掩饰心中感动,“臣无异议。”

  皇帝道:“去罢,抽空去拜访拜访李首辅。”

  苏晏拱手告退。走到殿门旁,又回头望了一眼,皇帝仍负手站在窗边,纹丝不动。

  他打开殿门走到宽阔的围廊上,想着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皇帝并未给出答案。

  或许这个问题,皇帝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第178章 我来送你一程

  这一夜,苏晏睡得极不踏实。

  前半夜眠浅多梦,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窗而立,总不转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举步就惊醒,如是再三。

  后半夜干脆彻底失眠,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汤婆子变冷了,脚冰。阿追还没回来,担心。政事千头万绪,烦人。七郎被盯得紧,糟心……

  苏晏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脑子里群马奔腾,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节假日,奉天门的常朝每日举行。为了苏大人能及时上朝,小京小北习惯了早起,已经在烧饭。苏晏没事做,在院子里踢树干,练习唯一会的那招武学“叶底藏花鸳鸯腿”。

  朝会上波澜不惊,之前上疏要求责罚太子的言官们集体失忆,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议的政务,只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谕,派使者团持回复的国书前往瓦剌,出发时间定在三日后。

  另一件是万年不上朝的豫亲王,居然来得比大半官员还早。

  苏晏在过金水桥时,与豫王狭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见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缝皮弁帽、大红色绛纱袍,手捧白玉圭,显得格外有威仪。

  不久前刚在宫门口撕破脸,说了“两清”,如今碰面难免尴尬,苏晏正在犹豫要不要转身避开,对方已经迎上来。他只好躬身一揖:“给豫王殿下请安。”

  同时担心,桥上都是络绎走过的朝臣,这狗王爷可别胡说八道。

  豫王却只是颔首,十分端庄地回了句:“苏少卿。”然后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句骚话都没说?苏晏望着他的背影,有点难以置信。

  话说回来,豫王的脸色看着好转许多,眼底不见疲惫与憔悴感,又恢复了丰神俊朗。不仅如此,往常总缠绕在眉宇间的一缕懒洋洋的浪荡气息,似乎也如风吹云散般消失了。

  苏晏琢磨着,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扰。浮音受了内伤,又被阿追死盯着,估计自顾不暇;也可能是豫王开始在府内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蛰伏。

  他其实有点想向豫王套个话,看王府内如今是什么情况,推测浮音有没有同党,也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对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决,倒叫他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也就暂时作罢。

  散朝后,苏晏去了北镇抚司诏狱。

  地牢深处,狱卒把牢门打开,苏晏走入严城雪的牢房,背后跟着四名杀气凛凛的御前侍卫。

  严城雪正在写满字的纸页上涂涂改改,抬头见苏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卫手上还端着木盘,木盘里放着半杯酒,顿时脸色惨白。

  颤抖的笔尖在纸页上滴下墨点。他深吸口气,搁笔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静,“陛下还是要杀我?”

  苏晏面上带了点遗憾,答:“接到边关密报,瓦剌正厉兵秣马,不日将挥师南下。皇爷决定用你的人头,拖延一些时间,好做应战准备。”

  “大战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头祭旗,应该的。”严城雪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谢苏御史送我一程。”

  死到临头,他反而平和了许多,不复刻薄之态与咄咄之词。

  “我愿领死,只一个请求,还望苏御史成全。”

  “你说。”

  “此事别让老霍知道。就说,另安排我去执行其他任务,让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将来或有再见的一日。”

  苏晏道:“你这样骗他,不好吧?再说,未必骗得过。”

  严城雪苦笑:“能骗几时是几时。将来等他醒过神,也已时过境迁。时间是冲淡别愁的良药。”

  苏晏颔首:“我答应你。”

  端着木盘的侍卫走上前。

  “我选了烈性毒药,入喉毙命,让你少受点苦。”苏晏说。

  严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话不说,拿起木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极苦,使得舌根涩麻,从食道一路烧进胃里,灼痛不已。严城雪展开衣袖向后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时家乡传唱的童谣:

  “鞑子来,大火起,火烧板屋响呼喽。爹走了,娘走了,窝铺里娃儿也带走。”

  是啊,他本应与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庄烧焦的土里,却撇下家人独活十多年,早就该走了……

  -

  风雪声的呼啸由远及近,夹杂着缥缈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老严,老严……”

  严城雪蓦然睁眼,望着阴霾的天空,一脸茫然。

  霍惇放大的脸从旁伸进了他的视线中,激动道:“老严,你醒了!”

  严城雪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坐起,发现身在行驶的板车上,他回头看,京城已被远远甩在身后。

  赶马的车夫戴着一顶斗笠,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说:“带车厢的马车都派光啦,板车凑合着坐。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再看看有没得换。”

  严城雪喃喃:“我还活着?”

  霍惇答:“活着啊,就是昏睡许久,好容易才叫醒。”

  严城雪想起那杯毒酒,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苏晏是故意吓唬,把他骗得好惨。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任命文书、一枚总旗腰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你二人此去北关,加入宣府夜不收,听候上官差遣,从此刀光血影再无退路。努力活着吧!”

  严城雪怔忡片刻,微微冷笑:“好个苏晏。这下我不得不承他活命之情了。”

  霍惇道:“苏御史还有一言,托我转达,说你的命不是他救的,是你自己挣来的。诏狱里你若向他乞求活命,那杯迷药就真的是毒酒了。‘夜不收不出叛徒,也没有一个怕死的。’他让你把这句话记在你的练兵册子里。”

  严城雪打开任命文书,见里面赫然写着一个新名字:“楼夜雪。”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他低低吟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严城雪,只有楼夜雪。”

  霍惇挠了挠发鬓,“那我也不能再叫你老严了。叫老楼?感觉不好听……老夜?还行,就老夜吧!”

  马拉板车在寒风中渐渐远去,成了天地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

  “你就这么把严城雪放走,不怕皇上怪罪?”北镇抚司的花厅里,沈柒将一大碗热腾腾的八宝攒汤,放在苏晏面前的桌上。

  苏晏先喝几大口加了黄酒的羊骨汤底,鲜香浓郁,又用筷子把山药和藕片拨到一边,挑肉圆子和鹌鹑蛋吃,边吃边道:“皇爷默许了。否则就不会叫我去取严城雪的人头,皇爷明知我想打磨他、使用他。”

  沈柒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坐下来陪苏晏吃。他把肉圆子和鹌鹑蛋拨到对方碗里,顺道将山药和藕片夹过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你让他去夜不收,是去送命?”

  “严城雪是条诡计多端的毒蛇,没那么容易死,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霍惇。”苏晏从碗口抬起眼,看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沈同知,“话说回来,你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什么意见?”

  沈柒笑了,不再故意逗他,说道:“如果这文官姓苏,那就没意见,非但没意见,还任由他怎么用力都行。”

  苏晏“嘁”了一声,继续埋头喝汤,热气缭绕中耳尖有点泛红。

  上次去诏狱,他用霍惇的性命收服了严城雪,有意将二人送进夜不收。严城雪问,瓦剌指名道姓要他的人头,苏御史准备如何解决?他回答——我自有办法。

  那时候苏晏就生出了李代桃僵之计。

  他找沈柒帮忙,将严城雪的画影图形,通过锦衣卫探子传至各州府的牢狱,寻找容貌近似的重犯。

  时隔近一个月,终于在山东的青州府找到个六七分像的死囚,让锦衣卫秘密押送进京。

  枭首后用石灰硝制,再长路迢迢送至瓦剌,人头的五官轮廓难免会发生一些变形,与生前略有不同很正常。再说,近距离见过严城雪的瓦剌人,只有阿勒坦的侍卫们,大半已死在狼口下,剩余几人随阿勒坦一同失踪了。哪怕黑朵萨满亲自下场,也难辨真假。

  虎阔力要的公道,已经附在国书后面送过去了,严城雪这个身份,将从大铭彻底消失。大铭皇帝说匣子里的人头是他,那么就是他。

  苏晏吃完汤,放下筷子,郑重地对沈柒道:“谢谢你,七郎。”

  “一并赊着。”沈柒拿手上的牙印给他看,“日后连本带利还,我等着。”

  苏晏瞪视牙印,确定自己根本没咬这么深,准是这特务头子又发疯,自己咬的。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啊这是,不去放高利贷真是可惜了!

  他用清水漱完口,说:“我要走了。”

  沈柒挽留道:“天色还早呢,迟些回去还来得及。”

  苏晏说:“却不是回家,而是去拜访李尚书。”

  “李乘风?”沈柒盘算着,“也对,他名义上是你师公,又是内阁首辅,多走动走动,对你将来仕途有好处。”

  “倒不是为了抱大腿。”苏晏用指尖轻叩桌面,“皇爷今日召见我,末了忽然说了句,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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