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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15 更新:2022-01-19 12:50:26

  苏晏拥着棉被靠在床头,边听边思索。

  贴身侍卫没回来,他就不放心去睡,喝酽茶提神,一直等到亥时。荆红追回来后,见他房间灯还亮着,于是也不等天明了,敲门进来回话,把今夜在豫王府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苏晏似笑非笑:“你对师弟当面承诺得好好的,一转头就把人家卖了,还有没有良心?”

  荆红追神态自若:“刺客不需要良心。再说我现在是大人的侍卫,对大人有心就够了。”

  苏晏大笑,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立场摆得很正,屁股也没有坐歪。”

  荆红追从床沿往内挪了两尺,顺势脱靴把脚盘了上来,以示自己真的坐很正。

  苏晏问:“你那般说辞,能稳住浮音么?”

  “暂时没问题。”荆红追答,“但我猜测,他会因我知晓此事而产生危机感,会继续联系那个所谓的‘雇主’。”

  “你不相信他是拿钱卖命?”

  “他不缺钱。他是个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人,之前也接过不少刺杀权贵的单子,不可能没有私藏。”

  苏晏点头:“既然不是为钱杀人,那就是幕后黑手的爪牙了,也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他为何要潜伏在豫王府?”

  荆红追垂下眼皮,隐去自己一点祸水东引的私心,说:“他本想投靠大人,可我不想大人与被通缉的隐剑门有更多瓜葛,故而拒绝了。至于为什么去了豫王府,只有他自己清楚。”

  苏晏沉吟,“杀瓦剌使者,是为了进一步激发大铭与瓦剌之间的矛盾,使边关战火重燃。倘若瓦剌与鞑靼联手进攻,边军卫所怕是兵力不足,京军三大营就得北调,届时京城的防御必然削弱……”

  荆红追心下凛然:“这是要夺都?”

  “天子之城,想夺都哪有那么容易。我担心的是,幕后人不止瓦剌这一招棋,他是几条棋路齐头并进啊。想想东宫遇刺案,万一小爷遭遇不测,对他有什么好处?”

  “储君骤失,国本动摇?那就得另立太子了。”

  苏晏道:“皇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要是没了小爷,那就只剩下卫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朱贺昭。”

  “卫氏!”荆红追眉头紧皱,杀气浮上眼底。

  “朱贺昭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可不比年少气盛的朱贺霖好摆弄得多。卫家一直汲汲营营,想把二皇子拱上太子位,到时卫贵妃就成了卫皇后,将来是卫太后,卫家可不就成了窦宪、梁冀了么?”

  荆红追很想问这两个人是谁,但没好意思问。

  苏晏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自惭,很自然地解释:“这二厮,一个是汉和帝的舅舅,一个是汉桓帝的舅舅,都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因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而得到了辅政权。说是辅政,却能随意废立帝王,使外戚势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荆红追听懂了,“真到那一步,可不得天下大乱。”

  苏晏颔首:“可我看幕后人似乎还嫌乱得不够,又把爪子伸进了豫王府里。豫王虽然只是京城里一个闲散浪荡的亲王,但毕竟是皇爷唯一的同母兄弟。而且我在出京去陕西的路上,听高朔说过,豫王从前的封地是就九边之一的大同,麾下曾有支军队,叫……叫什么来着……”

  荆红追当时也在场,又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接口道:“靖北军。”

  “对对。这样一个曾经领军征战的亲王,幕后人想打他的主意,其目的就很令人深思了。”

  被苏晏这么一梳理,荆红追的思路顿时清晰了不少。他虽瞧不起豫王风流好色、仗势欺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武功高强的厉害人物,也不知浮音能否在对方手上讨到好处。

  苏晏却似乎有点担心,“再锋利的刀剑十年不擦拭,也会锈蚀斑斑,变得迟钝。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按你的说法,浮音虽然剑法与功力不及你,一手迷魂笛音却很是难缠。”

  “大人……想提醒豫王,小心浮音?”荆红追问。

  苏晏先是点点头,略一犹豫,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浮音只是颗棋子,我要顺藤摸瓜,找到执棋的那只手——哪怕只触到一点指尖,对如今敌暗我明的局势而言,也是个重大的突破。豫王那边,希望他自己能争气些,别犯糊涂。”

  “阿追。”苏晏正色道,“给你个任务。”

  荆红追肃然坐直:“大人请吩咐。”

  “盯紧浮音,看他跟谁联系,用何种方式联系。就从此刻开始,我要你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但不能被他察觉,你能办到么?”

  能。可是……荆红追有些犹豫:“属下不在身边,大人的安全如何保障?莫忘了,浮音一开始的目标是大人你。可见,幕后人兴许也在打大人的主意。”

  苏晏说:“这个不用担心。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对皇爷说明此事,再临时借几个侍卫,应该不成问题。皇爷向来深谋远虑、智珠在握,想必能比我看得透彻。”

  苏大人似乎是忘了,先前挨了廷杖和敲打后,他对景隆帝的评价可是“城府深、思虑重,更兼疑心病”,如今用词的意思差不多,褒贬色彩却全然不同了。

  见自家大人对皇帝如此赞誉,荆红追心里不免吃味。但这一块又的确是他的短板,他不好说什么,也不好反驳打大人的脸,干脆不吭声。

  苏晏见荆红追面色沉郁,以为他想起了不堪的往事,于是问道:“阿追,你从前在隐剑门过得如何,能否与我说一说?”

  荆红追一怔,迟疑道:“那不是什么好故事,大人确定要听我说?”

  苏晏笑着点点头,“对,我要听。而且要你努力回忆,一点一滴地说给我听。”

  “为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冒失地问过你的师门,你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夜我才知道,你出身隐剑门。因为牵扯了东宫刺杀案,隐剑门被朝廷剿灭,余党被通缉,而你早就叛出师门,与他们再没有半点干系。”

  “……我担心连累大人。”

  “不必担心,这道圣旨虽是皇爷震怒时亲口所下,但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暴君,日后我寻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就无事了。反倒是你,我比较担心。”

  “我现在挺好的,大人不必担心。”

  “如果不回想往昔,的确挺好的。可我知道,你这里虽然结了疤,”苏晏敲了敲他的心口,“但深处还流着脓。什么时候你愿意割开这道疤,把里面久积的脓液排出来,才算是好彻底。”

  荆红追沉默了。

  良久后,他说:“大人若是真想听,那些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一步步剥除了人性只余兽性的过程,我就说给大人听。”

  苏晏微微打了个寒战,滑进暖和的被窝里,“说吧。再痛苦你都亲身经历过了,而我只是从旁听一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荆红追侧躺下来,苏晏把棉被匀给他一半。就着这个抵足而眠的姿势,荆红追用月下泉水般冷亮的声线,开始慢慢讲述。

  说他刚进隐剑门时,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当成炮灰各种作践。但他从未认命,豁出性命练功、练剑,终于在半年后脱胎换骨。

  说他被选拔入七杀营,原以为只是个严苛的训练营,却没想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送一位被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少女上路。

  说他为了活下来,在“蛊斗”中,如何硬着心肠与同门拼杀,把自己变得更顽强、更冷酷、更懂得杀人的技艺。

  说夏天滚烫的火炕、冬天冰冷的石板都很难睡。

  说生血生肉有多腥臭,但饿肚子的感觉更不好受。

  说他受制于七杀营时,曾经奉命暗杀过多少人,哪些是罪有应得,哪些是罪不至死,哪些是无辜受累。

  说他为了给姐姐报仇,拼死叛逃出营时,遭遇了怎样的追杀。

  说他怀着死志去刺杀卫浚老贼,想着大仇得报后,就结束这血腥罪恶的一生,下到黄泉去向姐姐再讨一顿鞭笞,一层层地狱走过去赎罪。

  说他临死前被苏大人捡了回去。

  ——就像在鬼门关口,勾住了阳世的最后一线天光。

  苏晏全程静默地听完,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荆红追以为这声长叹意味着反感、失望与难以接受时,听见身旁的苏大人字字清晰地说了句:“阿追,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荆红追蓦然生出了惶恐,大人这是在说反话?

  却听苏晏继续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一年半载就已经精神崩溃了。可你却整整熬了七年。不仅没有崩溃,更是从兽窝与恶鬼群中挣出一条坚韧不拔的活路。不仅活了下来,剑术有成,还保留了一颗良知未泯的心。

  “活,比死困难得多。

  “清醒,比麻木困难得多。

  “良知未泯,也比丧尽天良困难得多。

  “你从来都是选择走最困难的那条路,不为钱财、权势、名利等任何外力所动,始终一往无前,始终执剑问心。”

  荆红追几乎不敢看苏晏的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大人说的这么……我……我为大人所动……”

  苏晏笑了,湿润的眼角在烛火中闪着柔和的微光。他握住了贴身侍卫满是硬茧的手,轻声道:“这一刻我也为你所动。”

  他把脸稍微转了转,就挨在了对方的脸颊上,不分彼此地贴着,说:“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荆红追忽然想起那一天。

  他刚刚开始追随苏大人,进入延安城,看见活不下去的马户卖儿鬻女,让他回忆起自己饥饿的、孤苦无依的童年。

  苏大人也是这样双手握着他,眼眶泛红,并非廉价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当时极浅淡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好了。

  苏大人安慰地抱了他一下,说:以后也会好。

  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正如苏大人所说,伤口愈合了,内中的脓液还在日夜侵染,毒蛇般慢慢啃噬他的心。他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紧紧巴着苏大人,从对方身上汲取温热的生机。

  他本来可以忍受黑夜,如果不曾见过白昼的光。

  他自卑于自己的平庸,唾弃自己曾是个黑夜中的鬼影,然而苏大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原来苏大人并非“允许”他留在身边,而是“感激”。

  荆红追觉得自己彻底好了。

  而苏大人……苏晏……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第162章 臣痛心疾首!

  苏晏醒来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被角掖得整整齐齐。

  他昨夜和荆红追聊了很久,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听命去盯梢浮音了吧,他想,阿追做事一贯有板有眼,靠谱得很。

  见天色不早,苏晏起床准备去写折子,走督察院的程序递送进宫,叩请面圣。皇帝又将他擢回了大理寺右少卿的位置,但御史的官职依然保留着,御史有专门的进言门路,倒是更方便些。

  折子还没写完,宫里的旨意先到了,召他申时初进宫面圣。

  这旨意来得巧,估计也是为了询问鸿胪寺一案的进展。苏晏让两个小厮打包好准备送给皇爷和小爷的年礼,坐着马车进了宫门,随即被接待他的內侍领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暖阁里不设炭盆,用的是“地龙”。即宫殿建造之时就在地面下留火道,冬日倒入引燃的木炭将殿内的地砖烤热,室温便升高了。地下火道的尽头有排烟孔,通往殿外,故而室内只有暖意,并无烟气。

  苏晏一进暖阁,就觉融融热气迎面扑来,打了个舒服的小哆嗦。

  景隆帝正斜倚在罗汉榻的炕桌上看书。

  皇帝没穿外套,也没有束腰带,着一领宽松的赭黄色大袖衬道袍,袍上暗绣卐字并莲瓣涡纹,有吉祥清净之意。头上也只戴了个小巧的玉束发冠,两侧插着一对小金簪,很有几分燕居闲适的韵味。

  苏晏正要下跪行礼,皇帝撩起眼皮看了看他,把书又翻过一页,“免了。这是带了什么来见朕,沉甸甸一大包的。”

  苏晏从满头汗的內侍手上取回那个大包袱,说:“是给皇爷的年礼。臣知道皇爷坐拥天下,什么也不缺,但毕竟过年,臣挑了应节的饮食、物件,聊表寸心。”

  皇帝把书一合,挥挥手。自有內侍上前捧走书,放回书架,再躬身退出暖阁,关上殿门。

  暖阁内只余一君一臣。皇帝用指尖轻点炕桌:“朕瞧瞧清河的寸心。”

  苏晏把大包放在炕桌上,打开包袱皮,边一样样取出,边介绍:

  “这是闽中珠灯,家仆从老家带来的,《长物志》称之为灯中第一,正合皇爷元宵把玩。

  “这是六安松萝茶,臣爱其回甘时的橄榄香味,与青橄榄同泡,香味更是浓郁。

  “这是臣自己做的奶酪。将鹤觞酒、花露加入牛乳中,上火蒸制而成,风味独特,皇爷不妨品尝品尝。

  “这是……”

  还有一个漆画松鹤的八角攒盒,逐层放着核桃、榛子、柿饼、狮柑、凤桔、花彩糕果等贺年果品,谈不上多贵重,却是精挑细选,极有心意。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听着,信手从攒盒里取了个柿饼,咬一口,道:“不甜。”

  苏晏一怔:“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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