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独自养大了弟弟。
十五岁时,他应征入锦衣卫,没过两年,就利用刑讯犯官的机会,将与之相识的富商郑家与陈家牵连进来,做成了个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的大案。郑家与陈家被抄斩,在沈经历去世后又改嫁的郑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家人指认为共犯,也入了狱。她没等到上斩首台,就离奇死在狱中,浑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颈被麻绳紧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为自己,为娘和八妹报了仇。
后来他当上锦衣卫千户,却始终不娶妻不成家。他看着沈晏金榜题名,看着他入仕为官,在他迎娶当朝首辅孙女之日,喝得烂醉如泥。
当夜奉命追捕暗杀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对方一剑,身负重伤。
性命垂危之际,他不愿让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桥的桥洞下,用撕下的衣摆胡乱堵住伤口。
血水染红了大片河面,像娘临死前身穿的红衣。
姚氏的身影从河面浮出,长发披散,面青唇白,颈间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牵着她的红衣,从背后探出头来,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样,喉咙处一个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时湿润,低声叫道:“娘。”
姚氏上前,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与肩膀,一如他幼年时,“跟娘走吧,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娘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可我的报偿呢?”沈柒看着她,想要起身,却被心底强烈的不甘与眷恋绊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姚氏轻叹:“人生是无数个苦难的叠加,熬到尽头也就解脱了。所谓报偿,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走吧孩子,随娘走吧。”
她柔柔地牵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几步,冰凉河水浸没胸膛,他突然从心口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七郎。”
谁在唤他?
“我这是投桃报李,回馈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过谁?又被谁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他满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从未指望过自己死后除了地狱,还有什么其他的去处。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他没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十一岁时死了,没过几日,娘也死了。
他有一个深爱的人,是这辈子的劫难,也是这辈子的报偿,那人是……是谁?
“我的命,你叫我一声相公。”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认命吧。”
“多日未见,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两日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
“别冷着张脸啦,杀气腾腾,怪吓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着你,给你写信?”
“七郎,你别闹。”
白纸黑字,字字如刮造化炉: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苏晏。他叫苏晏,苏清河。
他是我的娘子。
从未忘却的少年苦难,无法平息的愤怒与难以填满的荒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难平,一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碎裂的时光残片、如血色的过往云烟,纷纷扬扬散去,沈柒如梦初醒,重返人间。
第120章 打小爷打小爷
“……大人!醒醒,同知大人!”
“沈大人快撤手!”
脑中迷雾散去,周围景物逐渐清晰,好几张凑近的男人脸庞撞入眼帘。沈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蓦然发现自己正被下属们七手八脚紧紧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腰,还有的掰他指间的刀柄。
腰间的绣春刀,刀尖不知何时抵着自己的心口,将布料割开寸许长的口子,周围鲜血洇湿。
简直是悬崖勒马,他再多使一分力,刀刃就要插入胸膛。
“我没事了。”沈柒示意手下们松手,收刀回鞘,低头见地面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后颈被锦衣卫踩住,脸被迫压在地面,嘴里堵着布团,正奋力挣扎扭动,发出“唔唔”的闷叫。
韦缨抹了把冷汗,道:“方才可惊险,大人刚擒住这刺客,就像被魇了似的,呆愣愣站着不动,忽然把刀对准自己胸膛刺下……幸亏在最后关头,大人清醒了过来,否则我们即使冲得再快,只怕也拦不住。”
沈柒张开手掌捏住两侧太阳穴,将自己从迷魂境中彻底抽离。
幻觉里漫长的半生,原来只是现实中一个短暂的片刻。
——也不尽然是幻觉,至少年少时在沈家的经历是真的。娘是真的,八妹也是真的,而小九弟……
根本就没有小九弟。姚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
“沈晏”,其实就是苏晏,因着他的心魔,投射在他惨烈成长的光阴里,被扭曲成了个求而不得的亲弟弟。
但凡世间一切的着相与不通透,仇恨心、贪痴心、妄念、执念、怨念……皆可诞生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大约不止是艰难跋涉过的荆棘路,还有一句绞人心脉的“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沈柒将眉眼埋进手掌,在心底决绝地冷笑了一声:嗬!即使真是亲兄弟,又如何?难道他就会被这层血缘拦住,裹足不前?没有人能把苏清河从他心头割走,皇权不能,妖术更不能。
他抹平所有外露的情绪,放下手,说道:“一时不慎,险些着了道。这隐剑门的‘鬼瞳’果然厉害,能将人神智拖入迷魂境中。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便不得脱出,颠倒错乱以至身死。你们今后若是遇见,要格外小心。”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忙撕下布条将那黑衣人的双眼一层一层蒙住,绑了个结结实实。
设局、等待、以身做饵,工夫终于没有白费,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黑衣血瞳,就算不是行刺太子的那一个,也是个重大的突破点。
锦衣卫们将这黑衣人押回北镇抚司,关进诏狱最坚固的牢房内,严加看管。
沈柒喝过浓蜜水,散完酒气,带着掌刑千户石檐霜来狱中审他。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原本以为,任何犯人到了他们手上,哪怕再铮铮的铁骨,也能被炼成一滩水。
或许真有人不怕死,但没有人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除了一种人——
-
“疯了?”
奉命前来了解案件进展的蓝喜难以置信。
他挑起淡到几乎消失的眉毛,将不解与不悦之间的分寸把得正好,“沈同知,咱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有手腕的,办了几个案子,从没叫皇爷失望过。这回东宫遇险,皇爷极为重视,眼下你却给了咱家这个荒唐的答案,如何向皇爷交代,沈同知考虑过么?”
沈柒脸色严峻,语气颇为诚恳:“这不是案子的答案,可的确是事实。我们是如何捕获这个刺客的,蓝公公也看过卷宗了。落网时,他施展了隐剑门的‘魇魅之术’,也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鬼瞳’,之后便神智失常,彻底成了个疯子。”
蓝喜追问:“是真疯,还是装疯?”
“一个人若是自己的血也喝得,肉也吃得,连被狗骑也毫无屈辱之感,我想不出除了真疯之外的第二种可能性。”沈柒的表情犹如一尊邪教供奉的神像,残忍得理所当然。
蓝喜“嘶”地吸了口气,掩饰悄悄打的寒战,尖细嗓音也低了好几分:“既如此,咱家就照实禀报。沈同知可别把人弄死了,皇爷看重这个案子,说不定还要亲眼瞧一瞧。”
沈柒颔首:“公公放心,下官省得,定会把人收拾干净,不会污了圣目。”
蓝喜回宫复命去了。
石檐霜对沈柒说:“大人,属下担心皇爷会怪罪我们办案不力。”
沈柒道:“这个黑衣刺客是死士,也是弃子,皇爷不可能想不到,若要继续追查幕后势力,少不得我们继续出马。我们是皇爷手上最利的刀,只要刀刃不割主人的手,就不会被轻易毁弃,放心吧。”
石檐霜点头,又嘀咕道:“这‘魇魅之术’到底是什么邪门歪道,迷不成对手,就会把自己整疯?”
“也许是真气反噬,也许还不止。我请了个精通医术的武功高手来给那人诊断过,他体内经脉逆行,紊乱的气血冲击大脑,导致神昏错乱、躁狂疯颠,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要真是走火入魔,程度轻尚能拨乱反正,若是程度严重,怕这辈子会疯到死。可惜大人犯险钓出的大鱼,就这么断了线索。”
“的确令人遗憾。但查案不就是这样,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多动动这儿——”沈柒点了点石檐霜的脑袋,又轻踹了一下对方的小腿,“还有这儿——总会找到新的突破口。”
石檐霜笑道:“大人接手的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属下有信心。”
当然也包括沈七郎一手炮制出的“案子”,总能抓到最吻合政局时势、对效忠者与他们自身最有利的案犯,这就是锦衣卫,这就是北镇抚司,不是么。
次日午后,宫里来了旨意,景隆帝果然要亲自看一看这疯了的刺客。
诏狱阴暗污秽,天子自然不会涉足,只驾临北镇抚司公堂,下令将人犯押到堂外院中。
随驾禁军把这一方官署围成了个严严实实的铁桶。高坐明堂的天子与前院之间,隔了数百名锦衣卫拦成的人墙。
不仅御驾亲至,在东宫“养伤”养到百无聊赖的太子也来了。景隆帝一身明黄色衮袍,彩织四团龙,两肩团龙加饰日、月章纹,雍容威严;太子朱贺霖则穿着轻便的橘红色窄袖戎衣,外罩秋香色妆缎对襟罩甲,腰束小带,英姿勃勃地坐在父皇身边。
沈柒行礼后,垂手侍立于侧下方。
五花大绑的刺客被锦衣卫押到院中,强迫跪下,解开束口的衔勒。为防意外,他双眼上的布罩依旧蒙着,没有解下。
这刺客是个青年体貌,裹在囚衣中的身形瘦削而不失劲道,身上各处伤口都事先敷药包扎好,又灌过一碗浓参汤提神,故而看起来状态还不算太糟糕。
他茫然地跪在庭院中央,因为眼睛被遮无法视物,便竖起耳朵听动静。
景隆帝打量过后,问沈柒:“你说这人疯了?”
“禀皇爷,的确是疯了。”沈柒回答。
朱贺霖腾地起身:“孤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那夜行刺之人。”
“歹人凶残,小爷万不可涉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爷三思啊!”随侍的富宝和成胜忙不迭地劝谏。
朱贺霖摆摆手:“他都捆成个粽子了,还会扑过来咬我不成?再说,小爷我是吃素的?”他转头对景隆帝说道:“父皇,我去验证一下。”
皇帝似乎对他的勇气颇为赞赏,微微颔首。
台阶上的锦衣卫退向两边分出通道,朱贺霖走下去时,顺手抽了一把绣春刀,心里并不感到紧张,甚至有股隐隐的兴奋。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刺客面前,端详对方的脸和双手,又蓦然抬起刀锋,一下割断了绑眼的布罩。
这突来的冒险举动,让两旁押解人犯的石檐霜等人大为紧张,急道:“殿下小心!切莫与他血瞳接触,以免中了迷魂术!”
朱贺霖道:“凡运功施术,必需真气支撑。他若是真疯,体力真气或枯竭、或散乱,哪里还施展得出迷魂术?”
断成两截的布罩飘落于地,朱贺霖看清了这刺客的脸,二十来岁,五官端正普通,瞳仁暗沉沉的,像浑浊的红色玻璃珠。相比他遇刺那天见到的精光四溢的诡异血瞳,形在神已散,显然已生机尽失。
朱贺霖仔细查看完,肯定地点头:“那夜行刺孤的,就是他。”
刺客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站起身,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哈,哈哈,是他,就是他!”
“你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为何刺杀孤?”朱贺霖问。
刺客:“他跑了!哈哈哈,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死……不死……”
最后几句口齿不清,唧唧哝哝,仿佛连人话都不是了。
朱贺霖把刀锋架在他脖子上,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刺客低头用舌头去舔刀刃,一舔一道口子,满嘴嚼血,吞咽有声。
“疯子!”石檐霜低骂,“休得冒犯殿下!”
朱贺霖在刺客的囚衣上擦拭干净刀锋,转身离开,将绣春刀还给原主。
“谢小爷!”那名锦衣卫自觉佩刀被太子殿下借用过,十分荣幸,于是大声谢恩。
刺客忽然抬起了脸,张开血糊糊的嘴,放声叫道:“——打小爷!”
众人震惊,目不转睛地望向场中。
刺客喉咙中咯咯作响,边咽血边喊:“打小爷!打小爷!哈哈哈哈哈打小爷……”
寒风飒飒卷过,梧桐落叶飞舞,庭院一片肃然秋杀之气。
疯子刺客嘿嘿哈哈的诡笑声,在庭院上空回荡,混杂着一声接一声的“打小爷”,荒诞又离奇,听得人心底莫名发凉。
朱贺霖头也不回地走到父皇身边。
景隆帝面色沉静地问他:“怕不怕?”
朱贺霖摇头,曾经的青稚与骄纵之色,仿佛无忧无虑的夏花经了秋霜,渐渐从他眉梢眼角褪去:“该来的,总归会来。做好万全之策,才能应对肘腋之变。”
景隆帝目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