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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谢 字数:4934 更新:2022-01-19 12:49:14

  苏小京道:“我和北哥收拾了间厢房,把打烂的床板拼在一起,勉强可以睡两三个人,打算凑合一宿。却不能委屈了大人,我们这便去收拾主屋。”

  苏晏摆手:“算了,明早就走,何必折腾那么累,我今夜同你们挤挤也无妨。”

  他萎靡不振地往厢房去,头也不回地吩咐苏小京:“去店里买一碗阳春面进来,要加肉臊葱花,再卧个蛋,大人我饿死了。”

  -

  沈柒解下佩刀交予内侍,深吸口气稳住心神,走进南书房。

  日光从窗棱射入,照在景隆帝正提笔绘制的丹青上,是一幅枯荷听雨图,用的是泼墨笔法,意境萧疏,秋阴霜意透纸而出。

  沈柒低头行至御前,跪叩行礼:“微臣奉诏而来,叩见陛下。”

  皇帝随意“唔”了一声,笔锋不停。

  沈柒未得上意,不敢起身,只能继续跪着听候。

  过了良久,他听见皇帝搁了笔,语声淡薄:“六月初七,你因何事叩请入宫见驾?”

  沈柒心底一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面上倒也不慌不忙,回答:“因为臣那天审问了冯去恶,得知去年宁王曾派使者来暗访他,怀疑他私下结交藩王,有所图谋。臣去他家搜寻证据,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来往书信之类。臣窃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前来禀报皇爷。”

  皇帝从永宁宫回来的半路上遇到他求见,谈论的正是此事,两人都怀疑宁王暗中收买京官与天子亲军,是阴有所图。此番皇帝忽然旧事重提,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从蓝喜手中抢人,假传圣谕带苏晏出宫,此事迟早要暴露,沈柒对此心知肚明,随时等着接受盘问,却不想隔了十天才来发落他,颇有皇帝惯会的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孤身进的宫,出宫时却是两人同行,还有一个是谁?”皇帝拿起画,对着阳光端详,微皱了眉,似乎不太满意。

  沈柒不假思索地说:“微臣偶遇苏晏苏大人,一同出宫。”

  “那日是苏晏生辰,他在宫里多喝了几杯,朕有些忘了,是否吩咐过你,送他出宫?”

  “并无玉旨,是臣自作主张,还狐假虎威借了皇爷的名头,臣有罪。”

  皇帝将画揉成一团,掷在沈柒脚下,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沈柒,你在东苑出首冯去恶,向朕投诚表忠心时,朕就看出,你是个有手腕魄力,也有头脑心思的。朕欣赏这一点,故而任用你,希望你好好替朕办事。你救了苏晏一命,朕论功行赏,将你擢为佥事。如今你却假传圣意,辜负朕的信任,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胆大妄为?”

  沈柒伏身道:“臣一时利令智昏,不敢求皇爷饶恕,愿意受罚。”

  皇帝目光冷凝:“利令智昏?你想得到什么利?又得到了什么利?”

  “臣在东苑受冯贼钳制时,感念苏大人忠义,不忍加害,其时不过一点小小的善念,不料事后险些搭上性命,又因祸得福升了官。沈柒感激陛下皇恩浩荡,感激苏大人在‘十二陈’中仗义执言,却也因此生出了私心杂念,以为苏大人深得圣眷,若是能继续示好于他,总归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日臣遥见苏大人出殿时酩酊大醉,连轿子都坐不稳了,便想过去问候一声。待走近后才发觉苏大人情况不对劲,像是……”沈柒略一迟疑,毅然道,“像是中了什么恶药。臣在北镇抚司负责侦缉刺探,素来疑心重,也见过不少奇情怪状,不禁怀疑苏大人遭人暗算。询问抬轿的内侍,又一个个言辞闪烁,不提圣意如何,只说奉蓝公公之命,送人去南书房,可苏大人已然半昏迷,不及时送去就医,送南书房做什么?”

  “所以臣进一步怀疑,是不是苏大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蓝公公,以至于被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击报复。情急之下,才假说奉皇爷口谕,送苏大人出宫。”沈柒说着,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倘若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蓝公公,臣愿向他赔礼谢罪。不过,遇事有疑点,就要深挖到底,这是臣在锦衣卫十年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并非有意针对蓝公公,还请皇爷明鉴。”

  皇帝低头审视他,面上神情只是淡淡,喜怒不形于色,片刻后才开口:“你说他中了恶药?是什么药?怎么个发作法?”

  “具体什么药,臣不通医术,不敢妄断,但他发作时喊热喊难受,扒拉着马车座位滚来蹭去,就跟蛇蜕皮似的。”

  皇帝用拳头掩着嘴,清咳一声,“什么蛇蜕皮!好好一个人,被你形容得如此不堪。”

  沈柒忙低头认错:“是臣口拙,实在不懂形容。”

  “……你带他出宫后,又是如何处理?”

  沈柒本想回答送苏晏回家去了,转念一想,皇帝未必查不到,于是七分真三分假地回答:“他说要回家找小妾。臣思忖着,找小妾还不如找大夫,于是先送到鄙宅,又寻大夫来为他医治。大夫说他是误食春药导致亢阳熏烁,要么与女子交合泄欲,要么喝几剂清燥降火的汤药,压制下去就好了。”

  皇帝问:“然后呢?”

  沈柒答:“臣家里虽有不少侍婢,却都是些不堪采的蒲柳。且苏大人年幼体弱,万一弄出什么……脱症更不好,于是让大夫给他灌了几碗药,昏睡了七八个时辰,次日下午便无碍了。”

  脱症就是马上风。皇帝心底暗骂沈柒臭嘴一张,又觉得他虽自作主张,但临事有根有据,处理妥当,对蓝喜的怀疑也颇为合理,并且阴差阳错地说中了大部分。以小见大,是个堪用的人才。

  至于扯着虎皮做大旗之举,虽着人恼,倒也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左右没让苏晏吃大亏。尽管心底还有些将信将疑,为了苏晏名声,皇帝还是决定按下不表,若有必要,回头还可以再彻查。

  但沈柒毕竟有过失,也不能轻饶,以免他将来行事更加放肆。

  皇帝拿定主意,道:“此事你有三错,其一动机不纯,逢迎朝臣,挟恩以期私利;其二假借圣谕,有欺君之嫌;其三自作主张,举止放肆。朕本欲将你革职,但念你有功在身刚刚擢升,朕也不愿被人说朝令夕改,你这便自己摘了官服纱帽,披枷带锁,去诏狱牢房蹲上半个月,饮食住用必须等同其他犯人,不得有半点优待,好好长长记性。”

  诏狱条件苛刻,空气污浊虫豸遍地,犯人们仅有的待遇便是窝头凉水稻草堆。这个责罚称不上十分严厉,敲打的意味多过于惩治,但很是磋磨人。沈柒恭敬地叩头:“臣领旨谢恩。”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滚蛋。

  在他退了两步后,又吩咐道:“朕听闻你对北镇抚司了如指掌,天黑之前给朕拟一份名单,要十名……不,二十名锦衣卫好手,忠心、机警、武艺一样不能少,相貌不用太出挑,但必须能干,既要懂得怎么服侍人,必要时还能充当戎卫与探子。”

  沈柒半个字没有多问,领命称诺。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继续滚蛋。

  沈柒退出南书房,在炎热的夏日午后抹了把冷汗,赶着回府去告诉苏晏这个不幸的噩耗——

  背伤未愈的沈佥事又要遭罪了。

  诏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蹲上半个月得脱三层皮。

  沈佥事连给兄弟送行的权利都被残忍剥夺,内心之怆痛犹胜躯体。

  总而言之,沈佥事眼下一片凄风苦雨,亟需来自好兄弟身体力行的安慰。

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

  沈柒出了宫,快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内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马,进去软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来露了馅。

  这大夫受过沈柒的恩惠,沈府里众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也都是他诊治,之前沈柒还借着帮忙安排差事的由头,把他儿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点异心不敢起。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苏晏卖惨求安慰。

  谁料苏晏竟然不在,据管事与门口守卫回禀,是被豫王接上马车,还带走了书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册子,至今未归。

  沈柒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豫王觊觎苏晏许久,怀疑对方要借机下手,一逞淫欲。但苏晏愿意上豫王的车,同时带走了亲手写的天工院创办章程,又像是公事公办的架势,暂时不好定论是绑架还是诱拐。

  倘若不多时能回来,应该还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迟迟不归,只怕要节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块擦刀布来来回回拭着雪亮森冷的刀锋,只言不发,从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见苏晏回来。

  派出去打听的探子也回报说,苏晏并没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与怒恨长时间地煎熬着,五内俱焚,面上阴沉沉的有如黑云压城,只手中利刃翻动时掠过令人心悸的寒光,时而投在眉目间,映出眼底暗流涌动的悍戾杀气。

  待到最后一抹余晖被夜色彻底吞没,沈柒长身暴起,挥刀将厅堂内的桌椅统统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着刀尖,站在满地狼藉中喘粗气,眼眶泛出兽血般的赤红,满喉咙的铁腥味咽不尽,从嘴角沁出一丝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烧着他,他想把这痛楚千百倍地报复给始作俑者,报复给所有挡路碍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灾业火燃尽天地,焚毁万物。

  沈柒蓦地把绣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刚到院门口,见一小队御前侍卫排闼而入,为首的朝他拱手道:“佥事大人,卑职奉皇命来取名单。”

  仿佛大浪当头拍下,他于水深火热中挣出几分理智,哑声道:“稍等,我去书房取来给你。”

  他转身走去书房,在桌前挥毫劈划出二十个名字,继而把笔一扔,转头看了眼屋角的罗汉榻。

  榻上似乎还隐现着两个交颈厮摩的人影,残留着令人沉醉的幽香与体温。

  恍惚间苏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横波地笑了笑,说:“七郎,你别闹。”

  “……我不闹。”沈柒喃喃道,狂乱的表情逐渐收敛,化作眼神中一点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着。”

  他归刀入鞘,整个人如同被霜雪洗过,愈发峻酷,捏着一纸狂墨淋漓,回到厅堂,交予侍卫首领。

  首领将纸页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又说:“佥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镇抚司?卑职顺路,护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这是在催他去诏狱。

  受罚,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没赶在苏晏离京前见一面,问问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怀里抵死缠绵,红烛泪尽到天明。

  “有劳。”沈柒面无表情道,“这便出发。”

  -

  苏晏猛地惊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蓝色天光,约莫五更将近。

  床板上苏小京手脚并用地把苏小北缠成一团,睡得死沉,两人缩在小半边,大半位置都让给了他。苏晏低头看两个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摇醒他们:“准备出发了。”

  洗漱更衣后,苏晏骑马赶到户部官署。此刻才刚点卯,他向一名呵欠连天的主事领取了任命文书,回程路过皇城正门承天门时,忍不住望向重重宫阙之内,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应赐他尚方剑,可至今连根剑穗儿都没见着,搞不好贵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戏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样。

  天威难测,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书房里那个潜流暗涌、隐秘克制的拥抱,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苏晏心底很有些沮丧,惆怅地叹口气。

  又想到太子朱贺霖,近来课业日重,听说连晚上也不得闲,被拘在皇帝身边学习政务处理,再不能到处玩耍。而他这些日子也忙,突发事故又多,确实对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几次鸽子,前天从御书房出来,也只去东宫稍坐片刻,便急着回府打理行装,也难怪朱贺霖气恨难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类的玩意儿砸他,放言要和他绝交,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

  苏晏想起小鬼那张怒气冲冲又眼眶泛红的脸,苦笑着摇摇头,希望等自己办完差事回京,这个骄纵而又热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长,成为景隆帝治国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继续保持这份赤子纯真,别让尚且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江山重担。

  马儿唏咴咴打了个响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动身。

  苏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贬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指望人家夹道欢送不成,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吧。”

  他两腿一夹马腹,策动缰绳,朝来路飞驰而去。

  晨光熹微,两辆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京师外城门。苏小北赶着前头一辆,车厢里坐着他家苏大人,后一辆装着各种用具行礼,由苏小京驾车。

  苏晏穿着一身宽松的雪青色道袍,懒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马车忽然停住,传来苏小北的声音:“大人,前面有两排缇骑,气势汹汹挡住去路,莫不是来寻仇!”

  他暗惊,眼前忽然掠过初见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桥上,火光照亮了一队气势汹汹的缇骑,为首那人锦衣霜刀,用马鞭兀然拨起他的脸,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其时天地间嘈杂尽褪,一眼万年。

  苏晏心头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过神,呼吸不定。

  苏小北又在外头叫:“大人先别下车,小的去前面问个究竟!”

  苏晏借着整理衣襟,平定心绪,推门下车,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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