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川眯了眯眼睛,道:“你不是随手拿的吗?”
姜俞:“……”不知道江宁川突如其来的精明有什么意思,想了想没有说话,认命似的站起来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重新拿了一本《黄帝内经》,就不爱看病理学。
全书文言文,姜俞看着就觉得脑仁儿疼,江宁川的这本居然也被写满了批注。
“江老师,您怎么对中医了解也这么多?”
“勤奋,以及天分。”说完又皮了一句,笑问:“是不是特别崇拜我。”
江宁川虽不是什么谦虚的人,但也绝不自夸,说是天分就是天分。
毕竟他十五岁被保送进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本科期间保研,之后进医院后给科室最厉害的路主任做了徒弟,没过两年在手术方面就青出于蓝,不仅如此,病理医药,望闻问切他也稍有涉略,简直就是天生吃医生这碗饭的人才。
姜俞心道果然,能让班主任高看的人自然是人中龙凤,便笑了笑没吭声。
他知道自己并不算是有天分的人,所以只能用勤奋来弥补,如果不是有晕血这个毛病的话,他可能会觉得医生对自己来说可能是个不错的职业。
但是如果是个伪命题,闻到血腥味就想吐,严重的话还会两眼一黑直接昏过去,他注定不会是个好的外科医生。
本该和方良待在一块儿的史密斯先生突然走了进来,他开口和江宁川说话,这次没再用那蹩脚的中文。
他说:“江,方先生说你并不想为他母亲做手术,为什么?”
“因为病人不愿意手术。”
“可是如果这场手术成功,那就证明了癌症是可以被治愈的,至少我们并不是对这种疾病完全束手无策,这将会是医学界乃至全世界最让人震惊的新闻,江,你……”
“我知道……”江宁川打断了史密斯颇为激动的发言,他说:“但是我更尊重患者的意愿。”
史密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江宁川却双手抱胸,抿着唇,摆出了十分明显的拒绝姿态,摆明了不愿多说。
史密斯自然也明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才离开。
姜俞思量了好久才决定开口,那两个人刚才的讨论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了。
他往江宁川那边靠近了一点,问:“癌症是可以被治愈的吗?”
江宁川心里本来压着一股烦躁,但却被姜俞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的英语给逗笑,他道:“说中文,你什么毛病。”
……刚才顺着他们开口说了句英语,反应过来后的姜俞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重新问:“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江宁川皱皱眉,“只是针对一些个体的特殊情况而已,手术成功了,或许可以换几年寿命,但是目前这种情况,患者能不能坚持到手术结束都是一个问题。”
“病人家属不清楚吗?”
江宁川「哼」了一声,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那他……”
“谁知道他要把这份孝心演给谁看。”癌细胞刚发现的时候,如果治疗及时的话也不会这么快就进入晚期,现在生命垂危却想尽一切办法来挽留,不知道意义何在。
“但是如果病人也同意接受手术的话,您也不能拒绝对吧。”
江宁川愤慨的情绪被这句话给浇了个彻底,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必须要接受这个操蛋的事实。
如果方良能够劝动他母亲,这个手术会立马被提上日程,可是有什么意义呢,那么痛苦的活着。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意义的。
不知道方良是怎么进行劝说的,他的母亲最后还是同意了手术,家属签了免责协议后病人就被推进了手术室,作为实习生的姜俞也跟着一起进去。
人生中第一次进入手术室,里面消毒水的味道让姜俞心跳变得有些快,手心也出了一些粘腻的汗。好在带了塑胶手套,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
江宁川和史密斯在机器面前确认手术方案,姜俞的手蓦然被人抓住,他看到那苍老松弛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近乎呢喃的哀求。
“医生,别救了。”
“让我死在这里吧。”
……
麻药终于完全生效,抓住姜俞的那只手缓缓垂下,有一瞬间姜俞甚至想立马从手术室逃出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心想死在手术室的病人,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观摩手术,居然会听到这样的诉求。
原来医院不只有人求生,更有人求死。
在江宁川的指示下,护士按下了手术计时器,「嘀」的一声过后,这场手术才算是真正开始。
姜俞试图忘掉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手术上。
消毒水气味和口罩都能有效弱化血腥味,但视线接触到血液后眼前浮现出的那片红色却绝对真实,根本无法忽略。
江宁川提议让他观摩手术时本可以拒绝的,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跟着进来。
或许是想证明自己,那天急救时能撑那么久,那么这次或许也可以。
一开始还能忍受,但是后面视网膜都像是被血液给染红,耳鸣也是一阵接着一阵,只有最大限度地集中精力才能听到江宁川在说什么。
脑海中突然一片轰鸣,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阻隔在外,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了什么,却根本听不清。
“止血钳。”江宁川又喊了一次,依旧没有回应。
“姜俞?”
“恩?”姜俞猛然间回过神来,发现整个手术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将止血钳递过去,指尖在微微发抖,姜俞痛苦道:“我不行,江老师,我不行了。”
江宁川接过止血钳时眉头微皱,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被影响,他说:“姜俞下去休息,于棠,你来。”
听罢姜俞机械性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小棠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失落。
没用,太没用了。
本以为早就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发现真的不行的时候,才发现真相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第4章 ——
c_t; 从手术台退下来后姜俞并没有真的下去休息,他拿过一边的记录册,将手术中江宁川的指令,他和史密斯的对话能容还有他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
在手术室里,无论是江宁川还是其他的谁,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气场,一种让姜俞羡慕的,可望而不可得的自信。
这种高难度的手术让人无法掉以轻心,期间出现过一次心律不稳和血压急速降低,在切除转移卵巢之后,江宁川一边让给病人输血一边进行着创口缝合,汗珠顺着额头滑下,略显俏皮地挂在睫毛上。
这种时候连呼吸都怕重了,万一那滴汗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喊:“于棠。”
于棠手里正捧着血袋,其他人手里也有各自的任务,注意到江大夫睫毛上的那颗汗珠,她急得说话时声音颤了一下,“姜俞,擦汗,快来擦汗。”
姜俞立马放下手中的记录册,手中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江宁川的眼睛,如同面对易碎的珍宝一般,将那颗危险的汗珠给解决。
视线终于没了阻挡,江宁川长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身边人道:“你就站在一边,随时准备擦汗。”
“好!”姜俞立马应声,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手术完成的时候计时器已经跳到了三位数,姜俞没去注意哪些数字究竟是多少,他只觉得自己双腿可能已经废了,没来及迈步就瘫坐在地上,大腿肌肉不住地打颤。
护士将病床推去了观察病房,江宁川和史密斯在手术室外和方良说些什么,隔着一道门,听不太清。
姜俞安静地坐在手术室的地板上,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让他脑袋微微胀痛。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姜俞转过头,看到小棠蹲在自己身后。
小棠拉下口罩,关切地问:“没事吧?”
姜俞没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问:“小棠姐的姓于吗?”
小棠愣了一下后就笑了出来,她和姜俞一起坐在地上,眯眼笑道:“都怪江大夫,这下子你也笑我。”
姜俞闷声笑了一会儿,突然忘记为何发笑,笑容便僵在脸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小棠看到他这个模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安慰道:“第一次进手术室难免紧张,别太往心里去。”
刚想要说些什么,手术室半掩的门就被人推开,江宁川站在门口,双手抱胸慵懒地往上面一靠。
“姜俞要回味一下初次进手术室的滋味我可以理解,于棠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江大夫你要不说话男神的宝座还能坐一段时间。”于棠站起来,走过江宁川身边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的是太能毁气氛了!”
腿依旧很酸,甚至因为在地面坐太久,小腿渐渐有了发麻的趋势。
姜俞刚想要站起来,脚心传来的酥麻让他感觉灵魂得到了升华,脑袋一空,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他想:尾椎骨可能都要碎了。
站在门口的江宁川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一把,奈何离得太远,不在施救范围之内,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实习生摔了个结结实实,甚至有点想笑。
江大夫十分没诚意地问候了一声,“你要不要点紧啊?”
要说于棠刚才说的那番话让姜俞有点感动,江宁川一开口就让他只想翻白眼。
忍不住默默吐槽:刚才做手术时睥睨一切的王者风范去哪儿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精分出来的吧!
江宁川思考良久还是决定大发慈悲拉人一把,还忍不住数落,“你要不出状况我都要忘记你这人晕血,晕血怎么还跟着瞎掺和。”
姜俞握住那人的手微微一用力便站起来,脚底板还是麻,好在没有刚才那种麻到迷幻的感觉,忍一忍站起来不成问题。
他跟在江宁川身后,心道我没有瞎掺和,但是想到手术时发生的事情,又觉得那番话并不成立。
根本没有反驳的立场。
回办公室后于棠送来两份盒饭,本来还没有知觉,闻到菜香味姜俞觉得自己快要饿疯了。
好在理智尚存,没任由自己狼吞虎咽,在实习老师以及护士小姐姐面前留了最后一丝丝颜面。
吃完饭后江宁川问:“你刚才是不是记了手术过程。”
“小棠姐换了我之后开始记的的,一直到缝合那里。”
“还行……”江宁川赞赏地在小实习生肩膀上拍了一下,接着说:“你一会儿看一下视频记录,再好好整理一下把记录报告,我得做个专题。”
这句话给了姜俞莫名的鼓舞,眼睛里多了一丝半点的光芒,他应了一声「好」,又马不停蹄地去找刚才的记录册。
“去吧,姜小鱼!”江宁川笑着喊了一声,见小实习生背影消失才「啧」了一声,心道小朋友还真是好哄。
于棠轻轻摇头,看着噙着笑正写病例的江大夫,拉开门走了出去。
整理完手术记录天都已经黑了,姜俞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才发现江宁川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轻喊了一声「江老师」,并没有人回应,姜俞自己也觉得有些困了,趴着打了个哈欠。
于棠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那两人一同趴着睡觉的场景,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又看到姜俞微微偏过头,动作轻柔地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安静,像是怕吵到正睡着的那个人。
于棠第一动作是捂住胸口,随后觉得自己像是打破了什么微妙的氛围似的,略显惊慌地退了出去。
没忍住低喊一声:“妈呀!”
……
姜俞千思万想的老妈终于回了家,姜宛女士挂了客户打来的电话,随后走到姜俞对面坐着,问:“你刚想和我说什么?”
可能因为姜女士的律师职业有些特殊,明明是母子俩面对面坐着,姜俞感觉对面的不是他母亲,更像是谈判对象。
姜俞走过去将他妈扶到沙发上坐下,再顺手打开电视,让客厅不至于太过安静。
他站在老妈身后给她捏了捏肩,说:“妈你在家放松一点,不然我怪紧张的。”
“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姜女士享受着儿子的按摩,但又总觉得乖仔今晚看起来很心虚。
“没有!”
“那你这两天都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怕你不能接受。”
“乖仔,你是不是祸害小姑娘了,我要做奶奶了?我觉得我还年轻。”
“啊!”姜俞脸「唰」的一下红了个彻底,“想哪儿去了!”
本着上学期间不能早恋的原则,幼儿园之后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哪儿祸害小姑娘造出一个孙子来给老妈当奶奶。
见自家乖仔这个反应,姜女士居然觉得有些失望,皱着眉盯着姜俞看了一会儿,道:“有事说事,吞吞吐吐像个什么样子。”
姜俞动作顿了一下,绕过沙发在姜宛女士身边坐下,说:“我想去看爷爷奶奶。”
一时间,电视背景音里观众的哈哈大笑声和突然变得静谧的客厅形成强烈的对比。
姜宛脸上带了些不耐烦的表情猛地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身旁的儿子,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失望,还带着些恐惧。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像是唤醒了深藏在心里的噩梦。
她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姜俞的眼睛,咬牙道:“不行。”
姜宛女士都快五十了眼角居然一条细纹都没有,和以前一样精致美丽,她是被岁月优待的女人。
姜俞把目光从老妈眼角挪回来,同时觉得自己这个神走得有些莫名其妙,有点想笑,但是看到妈妈眼里的神色,又有点后悔刚才把那句话说出来。
岁月给她优待,但是生活曾对她充满恶意。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