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吃力,乖觉地迈步,绕过婉儿和众人,竟是朝着终点线的方向缓缓行去。
婉儿攥着那两截断箭,久久没回过神来。
恰在此时,由远处急跑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锦袍少年,后面跟着一众从人。
锦袍少年跑得很急,头上的金冠都歪斜了几分。
他是奔着众人聚集的地方而来。
“母亲!”没等到跟前,他就应景地喊出了声,仿佛猝然惊变。
待得看清眼前的境况,他突然噤声,诧异地向着远处缓缓而行的那匹黑马望去。
“母——”他的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棉絮,噎住了。
“朕在这儿。”武曌已经自顾自溜达回了终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锦袍少年顿觉尴尬不比,想努力挤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此刻什么样的表情是最合适的。
在场众人皆知道他的身份,又纷纷跪拜了下去。
婉儿也猜到了他的身份,朝他欠了欠身。
锦袍少年不在意旁人如何,只是深深地看了看婉儿,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朝武曌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儿来迟了!请母亲恕罪!”锦袍少年来到武曌的马前,深深施礼。
武曌依旧在马上没有下来,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
这一回,可这就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锦袍少年被她看得不自在,更难以自控地轻咳一声。
“皇帝来得很及时啊。”武曌飘悠悠地道。
李旦听到“皇帝”两个字,浑身一哆嗦,慌忙跪拜下去:“母亲还是如平常那般唤儿吧!”
“哦?”武曌微一挑眉,“旦儿不是马上就要做皇帝了吗?”
李旦听得更觉得紧张,忙又拜道:“儿尚未登基,不敢僭越。”
武曌云淡风轻地一笑:“旦儿素来最重规矩。”
“是!”李旦赶紧应道。
李旦壮了壮胆子,忙为自己解释道:“母亲明鉴!儿刚刚听……听杜大娘子说,母亲在这里突逢意外,便不敢耽搁,才匆匆赶来的。”
他急于的样子太过明显。
武曌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什么似的,只是淡淡地笑着。
李旦没得到她的回应,心里更觉得紧张。
回头看了看远处尘埃落尽之后,出现的两片连在一处的陷马坑,他的脑中灵光一闪。
“母亲!这定然是有人想要害母亲的性命!”李旦义正词严道。
“哦?想来是这样。”武曌像回事似的点点头。
李旦略松了一口气:“儿请旨,彻查此事。请母亲允许!”
“你是皇帝,又是朕的儿子。这件事合该你来做。”武曌微微一笑,真像个好母亲似的。
李旦听她说自己是皇帝,心里就紧张得要死。
“儿扶母亲下马吧!”他想要讨好自己强势的母亲。
“不必了。朕还想骑一会儿。”武曌拒绝。
她素来霸道惯了,她说想骑一会儿,谁敢说什么?
李旦也只能喏喏地应着。
此刻,别说只想“骑一会儿”,就算是武曌把马骑到了金銮殿上,李旦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李旦不说话,有人说话。
“妾已经命人备了辇,请太后登辇。”婉儿不知何时走来,恭请道。
武曌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威仪就挂不住了。
“不必乘辇,朕可以……”
“请太后登辇。”婉儿突然固执起来。
武曌咧咧嘴,只好道:“让他们抬辇过来。”
“妾扶太后过去。”婉儿坚持道。
武曌无法,只得下了马:“朕自己可以走。”
她绷紧了脊背,想像平素一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孰料,右脚刚一沾地,一阵钻心地疼。
腿一软,武曌的身体就栽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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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不过三秒什么的~
第127章
紫宸殿外。
婉儿亲自提了一只食盒,远远走来。
正迎上从殿内出来的太医令和紧随而来的赵应。
赵应看到婉儿,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他忙急急朝婉儿过来:“怎么好让上官娘子做这种事?”
说着,回头骂跟着婉儿的小内侍。
婉儿抬手止住了他。
“太后的药,不亲眼瞧着,不放心。”婉儿道。
赵应是个滑不溜手的,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上官娘子说得极是!”赵应朝婉儿竖起一个大拇指,“要说太后最信任的、办事最妥当的,非上官娘子莫属啊!”
婉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转向旁边的太医令。
这位老大人显然刚刚颇受了一番累,加上惊吓,此刻鬓角的汗水还没干呢。
“大人辛苦了!”婉儿和气地朝太医令欠了欠身。
太医令原是听着赵应的各种谄媚奉承话听得牙根儿泛酸的,这会儿忽见婉儿向自己而来,忙也欠了欠身道:“不敢!”
他之前便医治过婉儿,更得婉儿在武曌面前屡次说好话,是以他对婉儿的印象极好。
“太后的伤势如何?”婉儿并不迂回,直接问道。
因为涉及太后的凤体,兹事体大,太医令还是添了几分警觉。
他下意识地四外寻摸一圈,才刻意压低声音道:“伤了右胻,需要将养些时日。”
“胻”是小腿的意思。也就是说,武曌伤了右小腿,所以右脚一旦触地,就会痛得站不稳身体。
“骨头没断吧?”婉儿紧张地问。
“那没有!”太医令赶紧回答。
他没想到婉儿这样的斯文人,竟也问得这样直白。
嘿!宫里宫外这都要掀起滔天巨浪了,若是太后再断了骨头……那可就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太医令医者父母心,想到可能要死人,不管那些人是不是有罪之人,都觉得唏嘘不已。
婉儿听太医令如此说,太后必定伤得不重。
她心里面忍不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从来神鬼不信的婉儿,此时都不由得念起佛来。
然而,事情一旦过去了,回想当时种种,让人没法不后怕——
万一,当时马失前蹄的,是太后的那匹马呢?
据说长孙仇虽然都是皮外伤,但也得在榻上躺些时日才行,这还是在太后赐了宫中的好药的前提下。
长孙仇是身负武功之人,筋骨结实,要是换做不会武功的太后,将会如何……
婉儿的脸色发白。
她不敢设想那样的情况,那种可能都不允许存在。
不过,婉儿至今都有一个疑问——
不会武功的武曌,是怎么赢得这场比赛的?
至于那个巨大的陷马坑是怎么出现在那儿的,婉儿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婉儿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这是照着大人的方子熬的汤药。太后现在喝下,可妥当?”她问太医令。
“现在喝最好不过!”太医令道。
他也觉得婉儿果然妥当得紧,没辜负了太后待她的好。
“那我这便进去了。”婉儿道。
“上官娘子请!”太医令闪身让出路。
眼看着婉儿被赵应引入了大殿,太医令仰脸看了看头顶上被云彩遮住的太阳,暗叹了一句:“多事之秋啊!”
因为右腿上的伤,武曌此刻不在紫宸殿正殿内,而是移驾到了寝殿之中。
婉儿提着装了药汤的食盒走近寝殿的时候,刚好看到李旦耷着眉、苦着脸侍立在武曌的榻前。
婉儿心内冷笑一声,面上的神色则不变分毫。
她向着倚靠在榻上,锦被覆着腿部的武曌走了去。
武曌原是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听李旦禀告什么,间或斥一句两句的。
忽听到寝殿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蓦地抬眸,眼底现出了期待,以及一瞬的不自在。
婉儿一如往常,款步走到武曌的榻前,淡然道:“太后,该喝药了。”
武曌早就在她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绷紧了神经。
旁边的李旦见状,赶紧抢身过去,赔笑道:“这种事,哪里用劳动上官娘子呢!”
他这副样子,哪里有半分将要为帝的气派?
就算是慑于他强势的母亲,其人未免也太软弱了些。
婉儿在心里都是不认同的,甚至想到,难怪阿曌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喜欢,没有一个像她的;论起文弱、懦弱、不堪任事,倒是个顶个的像足了他们的父亲。也只有李贤……其身世现在都是一桩悬案。
“不敢劳动陛下,我来吧。”婉儿婉言拒绝了李旦想要插手的打算。
这是李旦第一次与她面对面,往日只听闻婉儿的才学和搅起后宫一潭水的名头,如今当真见到其人,李旦陡生一种“难怪她让许多人为她动心”的想法。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容貌,还有那早就被传扬在外的才名……
李旦禁不住多看了婉儿几眼,却蓦地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冷冽的目光。
李旦被吓得一哆嗦,一只手差点儿失了分寸地搭在婉儿的手背上。
他慌张失措的模样,婉儿是不屑的,更没放在眼里。
只要李旦不干扰她做事,婉儿可以当他不存在。
可是,他刚才没来由的差点儿碰到自己的手,让婉儿心生抵触。
“太后这里我侍奉就好。陛下请便吧!”婉儿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就是干脆下了逐客令。
李旦的脸马上红了。他不觉得多么尴尬,而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是、是……上官娘子在这里就、就好……我……走了。”他被婉儿说得心头凌乱,以至于都忘了跟婉儿解释自己现在还未登基,不宜被称为“陛下”。
待得落荒而逃似的快步挪到门口,李旦才记起来礼数,忙刹住脚步,向武曌一躬到地:“母亲好生将养,儿告退。”
武曌有一声没一声地“嗯”了句。
李旦又觉得这样离开似乎也不大好,忙又道:“母亲吩咐的事,儿一定办个明白。”
这一次,武曌才肯给他一个回答:“去吧。朕等你回复。”
李旦如释重负地去了,武曌这里则紧张兮兮起来。
她眼睁睁看着婉儿打开食盒,将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药汤端了出来。
又取了一柄银匙,连着药丸一起递了过来:“太后喝药吧。”
武曌盯着那举到眼前的药碗,没接,而是拿眼神瞄婉儿的脸——
生气了……吧?
武曌拿眼神示意婉儿喂自己喝药未果,故意扁了扁嘴:“朕受伤了……”
呵呵!还知道自己受伤了?
婉儿面上淡漠的神色不变:“我已经问过太医令,太后伤在腿上,且没有骨折。拿手端这碗药,没问题的。”
她特意把重音落在了“拿手端”三个字上。
武曌卖惨失败,登时苦了脸,变着法儿道:“你都不心疼朕吗?朕可是为了你赢……”
“是我求太后去比那一场的吗?是太后非要如此的,不是吗?”婉儿不客气地打断了武曌的话。
武曌被噎住,张了张嘴,小小声道:“你都不心疼朕……”
婉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她这样说,又是那样的语调,再看到她覆着锦被的腿部,那股子后怕就又翻涌上来。
她心软了,眼圈泛红。
武曌哪看得下去她这样啊?
“诶诶诶!你别哭啊!”武曌慌张道。
“朕喝药!自己喝还不成吗?”说着,武曌便去够婉儿手里的药碗。
婉儿被她这么一闹,反被激出了几分意气,死死攥着药碗,不肯松手。
武曌抢了两下,没抢过来,生怕再用力挣翻了碗,倒可惜了婉儿的一番心血。
“你到底要朕怎样啊?”她无奈地看着婉儿。
婉儿被她闹得心里又是恼又是气,恼她执拗一番还来胡搅蛮缠,气自己面对这样的人还禁不住心软。
婉儿咬着牙在榻边坐下了,舀了一勺药汤,递到武曌的唇边:“喝。”
她垂着眼睛,语气不善,动作却温柔得紧,生怕烫着武曌似的。
武曌的嘴角勾起一个坏笑的弧度。
她张嘴咬住了婉儿手里的勺子,故意探出舌尖儿,舔着勺子里面的药汁……
婉儿的脸瞬间红了,比她之前红了的眼睛,还要红。
那药汁熬的时候,飘出的气味都令人难以忍受,何况是亲口喝到?
可这人,竟然像是在品尝什么琼浆玉液。
而且还……那样喝!
婉儿别扭地拧过脸去。
“到底喝不喝?!”她嗔恼道。
武曌知道她羞了,得逞地笑了笑:“喝,自然喝。只是……”
“只是什么?”婉儿皱眉。
直觉这人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武曌像模像样地侧着头做思考状。
忖着婉儿快要等得不耐烦了,武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只是这药汁里缺了一味绝佳好药,疗效就差了许多。”
婉儿古怪地看着她,等着她胡说些什么来。
“卿卿都不好奇那味药是什么吗?”武曌眨眨眼睛。
“是什么?”婉儿声音没什么起伏道。
她似乎不买账,武曌倒也能自得其乐,嘿嘿一笑:“少了一味,美人唾。”
婉儿初听时一愣,恍然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恶心!”她嫌弃地推了武曌一把,自然没用大力。
武曌也不怕她推,哈哈而笑:“哪里就恶心了?当初你病了,朕替你尝药,也没见你